爵在紅毯上來來回回滾動着,過了許久方纔停了下來好是李賢身前一尺之地。雖然杯中並未有一滴美酒,也不曾污了紅毯,但這一幕卻毫無疑問地在人們本就沉重的心防上又來了重重一擊。誰也不知道,究竟皇帝是無意爲之還是有意之舉。
此時此刻,李賢急中生智之下,三兩步跨出去撿起了那金爵,笑吟吟地高舉過頭道:“父皇既然拂落此爵,大約是覺着往年壽筵都只用銀爵,不用此九龍杯,今次實在是過於豪奢了。然則此次遼東大勝,父皇不世無功震懾宇內,此番壽筵正該好好慶祝!來人,注酒!”
他一聲令下,立有小內侍過來,戰戰兢兢地在那金爵中注滿了蘭陵美酒。他捧着滿滿當當的酒杯,緩步上得高臺雙手奉上:“謹以此酒,奉父皇萬年!願我煌煌大唐,光耀萬邦流芳千載!”
他的聲音原本就響亮,此時完全放開,更是在整個大殿內迴盪不已,也不知道哪個大嗓門跟着喊了一聲,一時間,大殿內迴響着的聲音簡直如同咆哮。
“願我煌煌大唐,光耀萬邦流芳千載!”
剛剛杯落的時候李大帝的表情顯得落寞而悲,此時此刻,也不知道是讚許李賢的舉動,還是最後那句話激發了豪情壯志,總而言之,李治竟是穩穩當當地接過了李賢奉上的金爵美酒,雙手高掣朝大殿羣臣道:“好,就爲我大唐遼東大勝,爲諸臣工竭力用心,朕幹此一爵!”
經過這麼一遭,原本就有些沉悶冷肅的氣氛終於活絡了過來。皇帝太子雖說身體看起來還沒有恢復,但好歹總歸是一起出現了,也讓大家心頭大石落地了不是?於是,宰相上官儀頭一個獻上了自己的祝壽賦,論文采風流詞藻華麗,誰也及不上這位首席宰相。那長長一篇賦朗朗唸完,頓時彩聲如雷叫好不斷,齊道吾皇萬年。
唐人最愛詩賦,出口成章的何止一個兩個,於是,這大殿上就成了爭相炫技的舞臺,弘文館這樣的文學才子彙集之地就不消說了,就是世家國公這樣的身份。少不得也來兩句湊趣。反倒是李賢覺着先前已經夠打眼了,此時一心一意地和桌面上的食物作戰,只留出兩個耳朵傾聽大殿中的動靜。正當他切割一塊油膩膩的鹿肉時,忽然捕捉到了一個久違地熟悉聲音。
“父皇大壽。這詩賦上的功夫兒臣不過尋常,不敢獻醜。正如先前六弟所說,大唐如今東西俱定,父皇雖不好奢華。卻也不可薄了皇家威儀。兒臣先前得到了一塊號稱冰玉的不世珍寶,雖只有手指大小,卻妙在能避暑避寒,故而命玉工雕琢玉龍珠一顆敬獻。”
李弘這禮物不但出乎李賢意料之外。同時也讓羣臣都陷入了一瞬間的停頓。一直以來的壽筵上,李弘五次裡頭至少有四次是和李賢一塊獻寶,而且一般都是在於鬥心思而不是在鬥珍貴。所以每每得到李治的讚賞。這回這太子怎麼忽然變性子了?
李治接過武后遞來的匣子。卻並沒有打開,而是摩挲着上頭的紋路。彷彿是在沉思什麼。只有寥寥幾人知道,不管雕琢得如何,李大帝絕對沒法看不見,這打開了也是白搭。正當李賢擡頭去看李弘,想從對方地眼神中看出點什麼的時候,他上首兩席中也有人有動作了。
這嫡庶雖歷來都是立太子的首選標準,但若是太子已定,其他的兒子當然就是以長幼定尊卑。因此,儘管誰都知道李賢這個雍王比素節或是上金都有分量,這座次還是隻能按照長幼編排。此時,看到李賢上首地素節上金雙雙出列伏拜,殿中大臣都開始悄悄交換眼色。
“兒臣謹以南海蛟紗被一牀和子母珠一盒,爲父皇壽!”
“兒臣謹以龍涎香一匣,爲父皇壽!”
一直以來,上金和素節兩個人雖說在場,卻被別人如同空氣一般忽視了,惟有李賢記掛着老爹的吩咐,上去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候了幾句,但也不過說幾句沒營養的話罷了。然而,這一下兩人報出了自己的壽禮,卻讓在座地所有高官顯爵都吃了一驚。
這禮物別人送就已經是名貴異常了,這兩位皇子哪來的那麼多錢,還有,不怕李大帝因爲鋪張浪費而發火麼?就當從上至下都在嘆息上金素節很可能馬屁拍在馬腳上的時候,寶座上的李治卻忽然笑了。
“好,你們難得從任上回來,這禮物朕納了!”
見到天子身邊第一號大總管王福順親自下來收了禮物,羣臣不禁面面相覷。怪事年年有,今年偏最多。先是太子
獨獻壽禮,再是上金素節兩個難得一見地皇子一鳴驚都是奢侈貴重的東西,難道李大帝因爲連連打勝仗,也開始不再一味求簡樸,而開始講究起來了?可若是那樣,他們精心準備地禮物就太寒酸了!
人家露不露臉不關李賢地事,所以,他並沒有多少患得患失地情緒——事實上,他實在想不出自己有什麼能得的,有什麼能失地。而且,不管他怎麼觀察,武后的臉上似乎都只有欣喜看不到陰霾,甚至連上金素節出列的時候,那張嫵媚依舊的面孔上都沒有動容,一丁點都沒有!
瞧見上金和素節兩個人喜滋滋地迴歸座位,李賢遂乾咳了一聲,振衣離座而起,上前笑嘻嘻地下拜道:“父皇,兒臣今年這頭裡都在外頭奔波,這壽禮也沒來得及預備……”
這半截話一說,大殿裡頓時安安靜靜,連某人筷子掉在地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不少人都懵了,這李賢往日都是挖空心思送壽禮,今天怎麼使這麼一招?前頭太子和上金素節珠玉在前,他居然敢雙手一攤不送禮?
“不過,好在兒臣家有賢妻,我沒法做的事,她們都安排得妥貼齊全。”李賢這話音剛落,就聽到一連串吁氣的聲音,同時也感到上頭皇帝老子的旁邊,四道惱怒的目光正射在自個身上。情知自己剛剛那個大關子嚇着了不少人,他這才自揭謎底。
“她們偶爾得了一棵罕見的沉香木大材,便命能工巧匠雕琢出了一張特製的沉香木匡牀。沉香者,金堅玉潤,鶴骨龍筋,膏液內足,雖不能根治父皇風眩頑疾,卻可收緩解之效。況沉香雖爲佳木,但若不能爲人所用,也必朽爛於林,和英才不能用於朝堂則只是庸人一個道理。”
這年頭達官貴人家裡也確實有沉香木的傢俱,只不過佳才難尋,價比千萬金。之前太宗皇帝倒是有一架沉香木匡牀,只不過李大帝即位之後爲了表示孝心,愣是把那張牀用作了陪葬,於是自己也就睡的紫檀木牀。李賢這番話不但表明了要送的禮,還加上了一大通道理,愣是把有可能出現的豪奢兩個字堵了回去,這從上到下自是莞爾。
“罷了罷了,今日只論孝道,不論貴賤,都是一片孝心,朕收了!”
儘管李治的話聽上去有些勉強,但他臉上的笑容卻毫不勉強。至於坐在他身邊的武后則依舊是剛剛那燦爛的笑容,只有發亮的眼神流露出了她心中由衷的喜悅。而同樣是人們目光焦點的李弘也是滿臉的讚許和驚喜,讓那些想看戲的人大失所望。
這大殿中從上到下坐着大約有兩百號人,當然不可能人人上去獻禮。事實上,李賢坐下之後,愣是出現了一段時間不短的真空期,直到善於轉變局面的上官儀站起身吩咐教坊樂伎獻舞,這才把氣氛重新帶動得活躍熱鬧。不得不說,在這方面的造詣,目前還沒人能夠比得上上官儀,就連遠在遼東的劉老頭也不例外。
無數人在觀察天子和太子,這一個是如今的皇帝,一個是未來的皇帝,偏偏一起就病了——對於謹慎的人來說,這叫做社稷不穩;對於野心家來說,這叫做有機可趁;而對於老成謀國者來說,準備太子之外的第二順位接班人無疑是迫在眉睫的事。
教坊的樂伎看多了會覺得膩味,但不知是教坊新來了哪位善於編排的角色,這一晚上的歌舞竟是格外精彩,博得了喝彩聲無數。可漸漸的,不少人的目光被御座上李治那些詭異的動作給吸引了過去,再接下來,終於有人品味到了那僵硬動作的含義,一時間,彷彿是感染似的,一張又一張的臉化作了慘白,比見了鬼還嚇人。
李大帝……李大帝不會是失明瞭吧?
事實證明,如果說瘟疫會以聲速傳染,那麼流言的傳播就是以光速計算的。雖然整個大殿中聽不到多少議論聲,但是不多時,兩百號人的目光就齊刷刷地集中到了寶座上的天子,儘管這時候李治已經重新穩穩坐在上面,沒有半分失態。
時間彷彿過去了亙古那麼長,歌舞也已經全部落幕,直到這時候,李治方纔用極度平淡而漫不經心的語氣說:“朕之前風眩發作,結果引起了眼疾。本欲讓太子監國,不巧太子也病了,朕深思之後,決定由雍王輔政,軍國大事悉由天后決斷。素節上金身體太弱,此次壽筵之後不用去封地上任,在長安賜第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