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蓬萊殿瀰漫着一股驚惶的氣氛,那麼,東宮就猶水,李賢從踏進嘉德門的那一刻起,就感到一股令人非常不舒服的氣息。門外禁軍林立,門內是一羣死氣沉沉的內侍宮人,個個的臉色就好似死了老子娘似的。
李賢直撲往日李弘的下處明德殿,發現沒人這火氣頓時上來了,轉過頭衝着身後追來的內侍厲聲質問道:“太子呢?”
那小內侍彷彿恨不得把頭埋在地上,結結巴巴地說:“太子……太子如今一直住在宜春殿。”
宜春殿?那不是太子妃的住處嗎?李賢心裡頭疑惑到了極點,太子妃既然小產,那也算是見了血光,這夫妻倆就是感情再好,這一個需要休養,一個還在病中,這時節膩在一塊算是怎麼回事?瞧見那小內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他便冷着臉問道:“這事情母后知道嗎?”
“天后陛下來過幾次,可愣是勸不動太子,一氣之下責罰了太子的近身內侍,後來……後來就下詔把昭訓暫時禁閉在西池,其他的小人也一概不知。”
雖然很想大罵廢物,但這當口,李賢明白罵了也是白罵,擡腳就往宜春殿的方向走。到了地頭他才發現這裡的氣氛更沉悶,一個個宮人都輕手輕腳彷彿幽靈似的,只有在看到他的時候,臉色纔有了那麼少許變化。情知從這些人口中問不出多少東西,他乾脆直衝進去,很快。他就看到了躺在一張軟榻上的李弘。不遠處還有幾個太醫模樣的人在商討什麼。
“五哥!”
第一聲喊上去,李弘彷彿是癡了愣了一般呆呆看着頂上地樑柱,半點反應都沒有。不得已之下,李賢只得提高聲音又叫了一聲,這時候,他方纔看見李弘費勁地轉過了頭,用一種極其茫然地眼神在他身上看了看去。緊跟着,那黯然的目光中忽然一亮。
“六弟!”
僅僅是這麼區區兩個字,彷彿也耗費了李弘的巨大氣力。而他掙扎了一下想要坐起來。最終卻只是徒勞無力。看到這光景,李賢再也忍不住了,三兩步衝上前去在榻邊坐下。一把抓起了那隻手。只是這麼一抓,入手的感覺猶如蘆柴棒,他自是覺得心下一顫,一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回來就好。”李弘彷彿沒看到李賢那眼神,欣慰地笑了笑。“父皇病倒,我這個太子又不中用。外頭只怕是什麼風言***都出來了。我這病只怕……就是好了,這身體只怕也沒法擔當重任,不如……”
“你給我住口!”
李賢最初還只是感到一股震驚和傷感,可越聽李弘這話,他就越是覺得不吉利,最後只覺得汗毛根都豎了起來,心中也越來越鬱悶。暴喝了一聲之後,他也不管仍在這房間裡頭的其他人是什麼反應,愣是硬生生地把李弘拽了起來,粗暴地拉過一個枕頭墊在其脖子後頭,隨即站在那裡指着人家的鼻子,怒不可遏地發起了火。
“看看你現在成了什麼樣子!太子妃小產固然是一件令人傷心的事,可你還年輕,她也還年輕,再要一個孩子又並非不可能!她失去孩子已經夠傷心地了,你再這麼一病,你讓她如何安心休養?你還說什麼身體不好,之前你的身子分明是有了起色,若不是你如此作踐,怎麼會是現在這番光景?父皇就是病成那樣,卻還不曾失去信心,你這個當兒子的說這種喪氣話,晦氣不晦氣,丟人不丟人!”
雖說他和李弘自幼親密,也沒少開過玩笑,但像這回似地痛罵卻還是第一次。瞧見李弘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他愈發覺得一陣惱火。
“身體固然重要,精神同樣重要!你看看老外婆,她當初受過什麼苦遭過什麼罪,如今還不是活到了九十?你再看看我師傅,八十歲地年紀愣是拖着病體撐回了長安!你才二十出頭,人生日子還長着呢!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讓父皇母后怎麼辦,讓我那嫂嫂怎麼辦,讓我們兄弟幾個怎麼辦,讓你那個還在牙牙學語的小女兒怎麼辦?”
連珠炮似的質問說得李弘啞口無言,而幾個來不及退場地太醫和內侍則是出了一聲冷汗——雖然是兄弟,可這太子和雍王之間畢竟還有君臣關係,這位主兒怎麼說罵就罵一點情面都不留?兩個年紀較大在東宮呆了多年的老內侍面面相覷了一會,心中卻放下了一塊大石頭。如今別人不敢罵太子,李賢回來之後這麼狗血淋頭罵一通,想必會有些效果吧?
這麼一番幾乎不經大腦的話脫口而出,李賢也覺得一股氣暫時瀉了,一
在榻邊,也沒有興趣去看李弘的臉色。他今兒個剛臣應付老媽,好容易填飽了肚子養精蓄銳,卻在老爹那裡耗費了太大的精神,如今倒好,李弘居然也是這副樣子,難道他就是救火隊麼?
“六弟……”
他忽然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低低地叫喚,沒好氣地轉過頭時,卻只見李弘已經是淚流滿面。雖說他剛剛罵得痛快把火氣都出了,此時此刻仍不免慌了手腳。女人流淚就已經夠讓人頭痛了,現在還換成是一個大男人,偏偏還是他的哥哥!
他手忙腳亂地掏出帕子在李弘臉上抹了兩下,發現四周那些內侍和太醫在探頭探腦,頓時怒聲喝罵道:“你們還杵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快滾!”
這一聲令下,衆人如蒙大赦似地溜之大吉,一時間房中只留下了他和李弘兩個人。這時候,他便露出了尷尬的表情,一面重新扶着李弘躺下,一面牛頭不對馬嘴地解釋道:“五哥,我剛剛一時氣急衝着你發火,是我不好,你是病人,我怎麼也不該……”
李弘卻費勁地擺了擺手,打斷了李賢的話。蠕動了一下嘴脣,他艱難地開口說道:“是我不該想左了。父皇病了已經讓我六神無主,誰知接着我和紋音的孩子沒了,我一時怎麼也接受不了這事實,只顧着傷心,卻忘了我本就不是一個人。”
你知道就好!這回李賢真真正正吁了一口氣,就這麼一會兒光景,他已經察覺到李弘面上多了幾分生機,少了幾分死氣,雖說這精神狀態未必一定能影響病情,但總歸比先前那種死氣沉沉的狀態好。於是,他趕緊又安慰了幾句,順帶又把剛剛見到老爹的情形說了說,無非是表明一個事實。
這失明的皇帝老子都能挺着,你個年紀輕輕的太子怎麼也該好好反省一下吧?
“話說這一年還真是多事,李司空病了,父皇失明,前頭郝處俊和七弟他們都感染了風寒,至今尚未痊癒,沒想到我居然又倒了。”打開了心結,李弘的話頭也利索了許多,“你既然回來了,不妨讓賀蘭她們去看看太子妃,我實在怕她傷心壞了身體。”
“這種事你不說我也明白,別多說話,好好躺着!”李賢不由分說地把想要起身的李弘按了下去,“總而言之,你就是什麼都操心,心力耗費巨大。如今你什麼都不用管,我既然回來了,總會把一切安排得妥貼!”
李賢的保證猶如給李弘一顆定心丸,他點了點頭便往裡頭挪了挪,卻依舊不肯閉眼休息。於是,自知命苦的李賢只得開始挖空心思地胡侃一通,直到見李弘迷迷糊糊睡着了,他這才鬆了一口氣,想要走的時候,卻發現自己袍子的一角被這傢伙牢牢拽住。
人家是斷袖,難道他今兒個要割袍麼?
忖度這天氣原本就熱,滿心無奈的李賢索性把整件袍子囫圇脫了下來,輕輕反蓋在李弘的身上。出了這房間瞧見幾個太醫都在外頭,他便索性走上去問道:“太子的病究竟如何?”
幾個太醫面面相覷了一會,最終推出了某個人作爲代表。而那個倒黴太醫使勁嚥了一口唾沫,這才硬着頭皮笑道:“與其說太子是體病,還不如說是心病。今日雍王當頭棒喝,想必太子不日就能康復……”
“那好,十天之內我天天都會來,這要是太子不能康復,我唯你們是問!”
李賢哪裡高興聽這些官樣文章,也不管那些太醫怎麼個吃驚法,撂下一句話扭頭就走。開什麼玩笑,這天色已經這麼晚了,要是再不回去,他非得被家裡三個女暴龍拆了不可!
然而,彷彿是天註定他這一天不得消停,纔出了安上門,他就看到一輛馬車正停在那裡,馬車旁邊則是某張熟悉的面孔,正是老賊頭。還不等他發問,燕三就三兩步上得前來,笑眯眯打了個躬:“殿下,榮國夫人有請。”
彷彿是怕他會拒絕,老賊頭又額外補充了一句:“榮國夫人最近身子也不爽快,這人老了病就多了,殿下……”
這後頭的話李賢一時沒有心思去聽,心裡頭恨不得指着天大罵一通。賊老天,這節骨眼上怎麼接二連三出事,讓不讓人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