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曰:孝惠皇帝、高後之時,黎民得離戰國之苦休息乎無爲,故惠帝垂拱,高後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衣食滋殖。”
諾大的書房中,一個小女童正趴在書案前,搖頭晃腦地念着如是一句話。半晌,她方纔擡起腦袋,疑惑地向對面的中年人問道:“爹爹,不是都說呂后專權以至於漢室凋零麼,這太史公爲何反而贊她用政的時候天下太平?”
上官庭芝頭痛地瞧着自己的小不點女兒,頭一回領教了自個的老爹平日教導她的不易。這不,自己今天不過臨時接下了教她史記的任務,結果倒好,念不過是念了三段話,上官婉兒提出的問題足足有一籮筐,而且他的大道理小傢伙根本不聽!
這事情要說明白,就是一天都未必夠,因此他絞盡腦汁想出了幾句話敷衍過去,立刻就找了藉口讓女兒自己唸書,然後便落荒而逃,直到出了廊下才鬆了一口氣。都說他養了個小神童,能夠繼承上官家的衣鉢,然而,這對於當父親的來說考驗也實在太大了,還不如生個平平常常的女兒來得省心省力!
如是在心裡抱怨了一通,他立刻匆匆出門,免得被小的看到再糾纏不清。而他前腳剛走,一個八九歲的女童便興沖沖地進了院子,熟門熟路地直奔書齋,一進門四下一望,就笑嘻嘻地衝到了上官婉兒的書案前。
“婉兒,你聽說了沒有。大師孃回來了!”
上官婉兒一下子放下書本擡起了頭。小臉上寫滿了驚喜,那一雙眼睛放射出了異常閃亮的光芒,從椅子上蹦了起來。還在地上跳了兩下,這才興奮不已地拉住了阿韋地手:“韋姐姐,這事情你從哪裡聽說地,大師孃現在人在哪裡?”
“我只聽舅母說起,今兒個上午大師孃去了一趟臨川長公主府,所以這回來的消息肯定不假。”阿韋不假思索地冒出這句話。旋即便憤憤地一跺腳,“要說師傅還真是無情無義,還說收我們當徒弟,一轉眼就溜得沒蹤影了!大師孃緊跟着也去了西北,小師孃成天長吁短嘆,壓根沒心思教我們學功夫,都這麼久了,連一套劍法都還沒學全!”
說起這事。上官婉兒也頗覺得心中惱火,遂跟着一起使勁點頭。兩人正同仇敵愾的時候,忽然只聽外頭傳來一陣爽朗地笑聲。
“喲,這怨氣沖天的。在埋怨誰呢?”
兩個小的一下子轉過頭來,見一個火紅的人影邁進了門檻。頓時喜出望外,齊齊迎上去叫了一聲大師孃。上官婉兒羨慕地打量着屈突申若那身狐皮袍子,想想李賢送給自己的那件白色皮袍只是新年穿了一次,就被母親收了起來,那眼睛更甭提多亮了。
阿韋雖然在人前裝得嫺靜文雅,但在屈突申若這樣熟悉的人面前向來都是本形畢露,此刻便急不可耐地問道:“大師孃,怎麼師傅沒和你一起回來?”
“因爲有人不想讓你們地師傅回來!”
屈突申若半真半假地眨了眨眼睛,見阿韋一下子面色發白,而上官婉兒則是皺起了眉頭,便笑嘻嘻地一手一個攬着兩人坐到了書案後頭,旋即意味深長地問道:“你們的師傅向來得陛下和娘娘寵愛,和太子又和睦,這一次衝冠一怒跑到了西北,又立了大功勞,按理說陛下既然病了,爲人子回來探望探望,這是最基本的道理,可你們知不知道,朝廷給他的詔命上,甚至都沒提陛下病了。”
阿韋迷惑地睜大了眼睛,爲難地瞧了瞧上官婉兒。而上官婉兒雖然天資聰穎,不過是跟着上官儀耳濡目染,不該聽的多聽了一些而已。現如今屈突申若說的這些都是上官儀這些天諱莫如深的,她又哪裡明白究竟怎麼回事!
上官婉兒拍了拍阿韋的手,示意她彆着急,略一思忖便開口答道:“大師孃,你說地這些我和韋姐姐都不明白。不過,我們都知道,師傅向來都對我們好,而且決不是那種大奸大惡的人。如果大師孃認爲我們兩個有什麼能幫忙的,就儘管說!”
這話一出口,屈突申若頓時笑了,輕輕地在兩個小傢伙腦袋上略敲了一記,她便蹲下了身子,正好可以平視兩人的眼睛。
“你們兩個都是人小鬼大,不是那種等閒地小鬼,所以這次自然是任務重大。我先頭去過含涼殿,皇后娘娘說,太平公主已經漸漸大了,也需要兩個玩伴,大約馬上就會有旨意下來,宣召你們爲公主侍讀。有了這個名義,你們就能日日進出宮闈,有些我不方便做的事情,你們就正好可以做,明白麼?”
“不明白。”
這一次,上官婉兒和阿韋同時迷
了搖頭。進宮去當公主侍讀是一件好事,可是,這幫忙有什麼關係?任憑兩人把小小地腦瓜子想破,也着實沒想到其中的關聯,所以眉心中間都是一個小疙瘩。
“兩個小傻瓜,我當然是讓你們居中傳遞信息當特使!”
驟聞特使兩個字,兩個小傢伙全都愣住了,但不一會兒,阿韋便張大了嘴巴,那種又驚又喜的模樣怎麼都掩不住。而上官婉兒也比她沒好多少,在家裡古靈精怪從上到小都寵着捧着,那畢竟是在家裡,可跑到外頭,除了那些熟悉她的人,有誰會把一個六歲女童放在心上?於是,兩人幾乎是同時重重點頭,說是滿心大志也不爲過。
屈突申若早料到了上官婉兒和阿韋的反應,親暱地在兩人臉頰上掐了一記,便開始細細囑咐一樁樁一件件的注意事項。足足說了半個時辰,外頭跟着阿韋前來的僕婦終於等不及派人來催,阿韋這纔不情不願地出了門。
直到這時,屈突申若纔將上官婉兒抱到了自己膝蓋上,正對着她的眼睛吩咐道:“婉兒,除了剛剛的事情之外,還有一個很艱鉅的任務要交給你。”
官當得越大麻煩越多,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上官儀如今就正好有這樣的煩惱。他和劉祥道私交極好,所以兩人當初一箇中書一個門下,可謂是如魚得水搭檔默契。可誰能料到,這倒黴的一年居然把劉祥道也給拉上了!
同樣是姓劉,劉仁軌怎麼那麼強勢,那麼不好對付!
上官儀從馬上下來,望着忽然之間烏雲密佈死沉死沉的天空,深深嘆了一口氣方纔邁進了大門,心中想着若是下雪又會壓塌多少房子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旁邊的僕人見他臉色不好,全都不敢上來打擾。而他亦是悶頭不作聲往裡頭走,循例到上官婉兒的書齋轉了一圈,見裡頭空蕩蕩地沒有人,不覺有些奇怪。
他的孫女可是個書迷啊,這時候不在書房跑哪裡去了?
“孫小姐去後頭騎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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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馬……上官儀的臉色不自然地抽搐了兩下,想到了正月十五李賢千里迢迢從西北送來的禮物。他的是一件紫裘皮袍子,兒子媳婦都是些文房四寶並珠玉首飾,而送給上官婉兒的居然是一匹高頭大馬!要是站在那匹馬旁邊,他那孫女還不及馬腿高,這種禮物是送給小孩子的嗎!
可偏偏上官婉兒就是喜歡!
他再次深深嘆了一口氣,認命似的穿過中庭來到了後院跑馬場。諾大的場地中,兩個護衛把上官婉兒護在中間,正在教她練習騎馬,而那匹馬前頭甚至沒一個牽馬的!瞧見自己的寶貝孫女雙手使勁拉着繮繩,雙腳踏在特製的馬鐙上,身子半伏在馬背上,興奮得無以復加,老上官剛想嘆氣,最後卻只是拿巴掌輕輕拍了一下腦袋。
這年頭,要培養一個淑女怎麼就這麼難呢?他上官家雖說不比五姓那樣的門第,可好歹也是世家大族,怎麼如今孫女愛讀書的同時,也如此喜好胡風?
好容易等到上官婉兒從馬上下來,他不免板着面孔上前,剛想要吹鬍子瞪眼的時候,上官婉兒便笑嘻嘻地叫了一聲祖父,旋即抱怨道:“今天我讀史記,只不過多問了幾個問題,爹爹就跑得沒影了,害得我只能自己琢磨!”
他那個沒出息的兒子!上官儀在心裡把臨陣脫逃的上官庭芝大罵了一通,便和藹可親地詢問孫女都學了些什麼,待聽上官婉兒幾乎一字不差地複述着那幾篇本紀的時候,他頓時面有得色,心情一下子變得極好,同時也不禁有那麼一絲遐想。
要是孫女大幾歲,憑這家世賢名,這太子妃的位子……不對不對,那一位的兒媳可不是那麼好當的,他都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
而上官婉兒偷覷了一下祖父的臉色,向身後的從人趕蒼蠅一般地揮了揮手,隨即乖巧可人地問道:“看祖父這幾天心情都不太好,是不是政務太多太忙?祖父年紀大了,若有疑難不妨找人分分憂,別一個人憋在心裡。”
“還是婉兒懂事。”
上官儀輕輕摩挲着孫女的頭,再一次深深嘆了一口氣。以前劉祥道在的時候他還有個可以商量的人,如今倒好……還有就是,以前覺着李賢太會騷擾人,可現在想想,那位主兒疏狂不假,有的時候還是挺能出點歪主意幫忙的,現在卻相隔千里指望不上。
等等,似乎此次正是劉仁軌編排了各種藉口,不讓李賢回來的!使勁扯了兩下鬍子,上官儀頓時陷入了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