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以來,李賢都是以自由散漫的面目示人,無論在下面前,他都很少發火,很少擺出親王的架子。若不是上一回在關鍵時刻他玩了掉包計親自上陣衝殺了一陣,將士們都他的印象仍然僅限於一位和氣王爺。
而蘇度和盧對李賢的印象僅限於那寥寥數次接觸,以及千方百計從各方打探來的情報,他們最後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李賢固然是帝后寵愛的兒子,但絕對是容易糊弄的主。正因爲這個緣故,他們纔不惜代價死纏爛打,這一日更是利用熟悉王宮地形的優勢從另一邊悄悄溜進來的。
此時此刻,望着那猶自顫動的槍尾以及李賢鐵青的臉色,再想想那通聲色俱厲的話,蘇度和盧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同時想到了一個事實。
吐谷渾固然是復國了,但他們的父汗可是仍舊沒什麼權力,若是這位雍王殿下發一句話,只怕下一任可汗的繼承人立刻就會易主!此時此刻,望着身材單薄的慕容復,兩個人眼中幾乎就要噴出火來,恨不得把人吞下去。就這麼幾日功夫,這賤種居然成了李賢的徒弟!
發覺兩人眼睛仍在盯着慕容復,李賢不禁愈加惱火,索性對聞訊而來的親兵丟了個眼色,旋即冷冷地發話道:“兩位王子,我今天還有要事待辦,沒有時間再招待二位。來人,護送兩位王子回去,把上次別人送給我的馬給他們挑上兩匹。”
別人不知道李賢的脾氣,霍懷恩卻清楚得很。剛剛見其大光其火。此時說話亦是冷淡,但最後卻又提到了送馬,不禁愈發感到奇怪。歪頭一琢磨。他忽然想起李賢似乎在那個挑字上頭加重了語氣,再想想先頭那些馬,頓時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隨即帶着幾個親兵上得前來。
“二位王子,殿下有令,請吧!”
眼看這邊已經演變成了名爲護送實爲押送地架勢。蘇度和盧兩兄弟對視一眼,雖說不滿,卻也只得無可奈何地聽從。臨走時,盧還惡狠狠地瞥了慕容復一眼,那眼神中地獰惡怨毒顯露無遺。
等到人走了,李賢方纔走上前去,隨手拔起地上那杆槍,又瞅了瞅那邊呆了似的慕容復。目光旋即落在其左肩上。想起剛剛盧居然當着他的面打人,以前還不知是如何一副跋扈樣,他地眉頭登時皺得更緊了。
“把上衣脫下來!”
慕容復一個激靈驚醒過來,纔想拒絕。卻見李賢狠狠地瞪着他,那三條師門訓令立刻浮上了心頭。只得訕訕地脫下了羊皮背心,又手忙腳亂地脫袍子,一不小心牽動了傷口,頓時又是一陣齜牙咧嘴,卻咬着牙沒有出聲。
等他露出了赤裸的上身時,李賢的眉頭登時皺得更緊了——當初看到手臂上那瘀青傷痕,他還覺得蘇度和盧那兩個傢伙沒本事,只知道在弟弟身上出氣,現在看來,剛剛他實在應該再好好教訓一下那兩人!這橫七豎八陳年累月的傷痕,哪裡像是一個可汗的王子?就是一個奴隸,也未必有那麼悽慘吧?
“怪不得申若他們都說你身體弱,看看這些傷,不養好了身體能不弱麼!你小子給我記住,從今往後,你不是什麼吐谷渾王子,你是我李賢的徒弟!”李賢越說越怒,最後聲音幾近於咆哮,“以後要是那個混蛋敢向你揮鞭子,你甭對他客氣。記住一句話,如果有人打你地左臉,你就打爆他的頭,這叫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
慕容複本能地回答了四個字,然後立刻感到這話當中流露出的微妙之處——首先,李賢居然稱呼盧爲混蛋;其次,他這位師傅居然說他應該反擊;最重要的一點是,李賢着重指出,他不是吐谷渾的王子!
自他懂事以來,就從來沒有人當他是王子,恰恰相反,王宮的一個粗使雜役興許都比他尊貴些。他母親的家族在一次內鬥失敗之後投了吐蕃,結果他差點被盛怒的父親活活打死,還是弘化長公主救了他。雖說這位嫡母給了他不少關懷,讓他地日子好過了許多,但兩位暴戾的兄長仍然三天兩頭找麻煩,而在這件事上,弘化長公主幫不了任何忙。
大唐與吐谷渾孰大孰小,曾經跟漢族先生讀過書的他異常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
李賢一直都在關注少年變幻地臉色和眼神,此時見他的目光終於恢復了焦距,便微微笑道:“真地明白了?”
看到少年連連點頭,他便喚人去找隨軍大夫,趁着這當口,他還不忘敲打兩下:“既然你是我徒弟,那麼就應該知道吐谷渾
靠大唐才能復國,無論當可汗的是你父親還是你那兩勢都不會有任何不同!你看看契苾何力副帥,他昔日也是鐵勒大俟利發,如今怎麼樣?他娶了我大唐臨洮縣主,又是大將軍,比起一個成天要擔心別人來攻打,時刻要琢磨向誰求援,或是依附於別人的藩部酋長,哪一個纔是男兒真正的志向所在?”
“師傅,我真的可能成爲契苾大將軍那樣的人?”
這麼一句話入耳,李賢便笑了起來,此時正好隨軍大夫趕到,他便令其爲慕容複診治,也不回答他剛剛的問題,而是施施然地出了園子,走到分叉路口時,正好遇見了契苾何力。
“殿下剛纔教訓了蘇度和盧?”
這兩個傢伙不會愚蠢到去向契苾何力告狀吧?李賢眼珠子一轉,便若無其事地笑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就這麼一丁點小事,居然連你也知道了?說不上教訓,我只是警告他們以後有眼色些,別在我面前逞威風!話說回來,吐谷渾還真的是沒人了!”
“吐谷渾若是真的有了魄力強的可汗,必定會不安心爲大唐外藩,到時候殿下只怕又要頭痛了!”
契苾何力顯然心情極好,笑呵呵地一捋鬍鬚道:“我是聽人說的,而是剛剛正好從外邊回來,看見殿下的親兵送了兩匹馬給那兩位。那兩匹還真是好馬,不過全都是火爆脾氣,我看蘇度和盧派了好幾個隨從上去都被人掀了下來,門口都亂成一團了。好在我屬下有個善於馴馬的,讓他們暫時把馬送到了他們的住處,想必到時候熱鬧會有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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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賢所謂的送馬原本就是沒安好心,那兩匹性子暴戾的馬是一個吐谷渾貴族送的,不知道餵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草料,居然兇得和老虎似的。他對於馴服這樣的馬着實沒興趣,正愁無人可送呢,此刻轉手給了蘇度和盧可謂是正好。他並不知道,霍懷恩在那兩位吐谷渾王子麪前大大吹噓了一番這兩匹“天馬”,所以蘇度和盧纔會樂來了花似的收下了。
契苾何力是鐵勒契苾部出身,原本和吐谷渾就是世仇,之後也曾經率軍打過吐谷渾。如今雖說受命安撫,也竭盡全力,但難免有些幸災樂禍看人出醜的意思,李賢這小動作促狹歸促狹,和他卻沒什麼相干。
玩笑開過了,話頭自然迴歸正事。契苾何力交待了自己這些天的進展以及吐谷渾貴族的動向,順便把築城和修繕堡壘的事對李賢稟明瞭。
吐谷渾的貴族表面上是老實了,但這些人首鼠兩端慣了,契苾何力也不敢過於相信他們,於是便在中小家族中選出了一批人作爲大貴族的左右手把持吐谷渾的政事,同時又在關鍵的要塞堡壘處駐紮小股唐軍作爲聯絡,並給與優厚的報酬。
對於唐軍而言,到哪裡都是打仗,既然錢多待遇好,誰會不幹?
如今,一萬多吐蕃戰俘都已經派到了樹敦城附近各地開展建設,鋪路築城,該幹什麼幹什麼;而吐谷渾的戰俘也沒有全部釋放,而是正在開展政治思想教育,並從中擇出“優秀”的加以大力培養,並許以王廷的官職。可以說,大勝之後的善後工作,竟是比打仗的時候更累。
聽契苾何力嘮叨完這些,李賢便問道:“吐蕃的邏些可有消息?雖說欽陵這傢伙可恨,但畢竟是有些手腕的,噶爾東贊雖然死了,但噶爾家族握着兵權,那些貴族應當掀不了多大風浪纔對。況且,就算他們鬧起來,按理也支撐不了多少時間。”
“殿下這次料錯了。”和李賢既然熟了,契苾何力說話就少了許多顧忌,此時便哈哈大笑道,“當初松贊干布即位的時候,翻手雲覆手雨,把父王三臣和母后三臣的勢力削弱到無以復加的地步。雖然如此,但這些貴族畢竟在吐蕃根深蒂固,如今一朝發難也不是那麼容易的。要是欽陵是得勝而歸,當然能夠輕易拔除他們,但這一次……呵呵,大約我們有的是熱鬧好看了!”
“啊,對了!”契苾何力冷不丁停了笑聲,猛地想起了一件大事,“吐蕃那邊倒是偷偷摸摸地來了一個信使,說是沒廬氏的人,想贖回這批俘虜,怎麼樣,殿下要不要見見?”
既不是贊普,也不是噶爾家族,而是沒廬氏想要贖人?
李賢怔了一怔,立刻露出了狡猾的笑容,二話不說點了點頭:“見,當然要見,好容易等來了金主,怎麼能冷落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