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兩儀殿,武氏卻沒有將李賢交給乳孃,而是抱着他在宮中慢悠悠地散起了步。一大堆宮女內侍不敢違逆她的意思,只能在後頭遠遠地亦步亦趨跟着。
“賢兒,你真是我的福星。”
李賢舒舒服服地躺在那柔軟的雙手中,乍一聽到這一句話,便咧開嘴笑了笑。子以母貴,雖說知道武氏扳倒王皇后的種種手段算不得正大光明,甚至可以說是冷酷殘忍,但這又怎麼樣?自己眼下可是她的兒子,要是她不能當上皇后,他李賢能有好日子過,以後還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裡窩着呢!
“我十四歲入宮,在這宮中已經待了十八年。爲了太宗皇帝,我學書法,閱百書,卻一直都只是一個才人;若不是你父皇……我費了千辛萬苦,方纔好容易得到了一席之地,憑什麼那個女人只憑着出身就能牢牢佔據後位,就憑她是太原王氏出身,就憑她的血統比我高貴?”
見老媽露出了咬牙切齒的猙獰表情,李賢心中一突,知道武氏平日沒有機會對人倒出這些話,因爲自己還是個嬰兒,所以才肆無忌憚地傾吐出心裡話。心悸於那股怨恨不平的同時,他也不得不想辦法緩解老媽的情緒。
心理學上說,長期的緊張以及不安全感會讓人心理扭曲,從武氏後期的某些行爲來看,說是心理扭曲還不夠,那已經夠得上心理變態了。
他一面摩挲着武氏的臉,欣喜於那種舒服的觸感,一面模模糊糊地嘟囔道:“母后……好……母后……好……”
此話一出,他就感到武氏的步子停了下來,那張剛剛還顯露出無窮猙獰的臉上,此時正寫滿了悲傷和哀慼。很快,一連串像是囈語似的話鑽入了他的耳朵。
“我不想的……但是,要是失去那個機會,你父皇絕對不會下決心廢后……那是我第一個女兒,那是你的姐姐,弘兒的妹妹……可是,要是那個女人依舊是皇后,李忠就依舊是太子,不管我生了幾個兒子,都要居於人下,我自己受人欺辱冷眼也就算了,憑什麼要我的子女依舊看人臉色度日!”
悽然和冷然兩種絕不相容的表情從武氏的眼中流露出來,而李賢則真真切切地打了個哆嗦。那段公案已經被後人討論過了無數次,現如今他終於確定,小公主真的是自己這位老媽扼死的。而這段心理陰影的存在,必定不可避免地讓武氏陷入瘋狂,這種殘忍的事情都做了,何況別的?
這個時候,他沒法再用自己拙劣的演技去說什麼恰到好處的話了,因此,在考慮了一番之後,他用一隻手抓住了老媽的領口,閉上眼睛裝睡,然後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女人在什麼時候最溫柔,這是不言而喻的。果然,漸漸的,他感到那雙僵硬的手柔軟了下來,然後輕輕在他的背上拍打了起來,手勢輕柔而緩慢。在這樣的節拍下,他亦糊里糊塗地睡了過去。
接下來的幾天中,由於李治破例點頭,因此武氏便一直把李賢帶在了身邊,稱得上是形影不離,而她最喜歡聽的某個詞,自然就是“母后”兩個字了。而對於老媽的這種癖好,在沒有外人的時候,李賢自然竭力滿足,只是叫一聲母后罷了,又沒有少他一塊肉,何樂而不爲?
他其他時候也沒有閒着,武氏身邊一大堆宮女,他揀着樣貌最好看的,暗自把名字都記全了。他又刻意在那裡裝可愛,一時間,這些正當芳華的少女個個喜歡,不必武氏吩咐,竟是都願意來陪他玩耍。
兩天之中,他被人抱着整個皇宮都去逛了一遍,那些花花草草亭臺樓閣固然吸引人,但最吸引人的還是那些容顏俏麗的女子,看得他只恨自己不能早些長大。
這一日,阿芊抱了他還想往外面去逛,武氏卻叫住了她:“待會兩儀殿議事,我要帶賢兒去看看,你別帶他亂跑。”
老媽眼下還是昭儀,不是皇后,居然就敢去偷聽朝會?李賢瞠目結舌於母親的大膽,見她意態自如地梳妝打扮,他簡直佩服死了她的神經堅韌,自己則禁不住浮想聯翩了起來。那些慕名已久的反武大臣們,究竟會說出什麼新鮮話來?
和老媽一起坐在兩儀殿寶座的珠簾後面,他只能找出幾個貧乏的形容詞——兩儀殿很大,很寬敞,很漂亮——因爲他確實看不清楚。那張高高的御座遮擋了他的大半視線,唯一不能遮擋的大概就只有那些激烈的言辭了。他不能分辨哪個聲音屬於哪個大臣,他只知道,那些大臣的話不是一點點難聽,而老媽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應該已經處在了暴怒的邊緣。
都到這個地步了,某些人就是看不清楚局勢螳臂當車,那天他老爸親口在老媽面前作了保證,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再說了,老爸都已經認爲長孫無忌他們是在要挾,這還能有好下場麼?他突然有些後悔跟着到這裡來了,不出意外的話,場面差不多要失控了。
“陛下若要另立皇后,還請在天下士族之中另行擇選,何必要立武昭儀?昭儀曾經侍奉先帝,天下皆知,陛下一意孤行,豈可蔽天下人耳目?萬世之後又將如何評論此事?陛下若是虧了人子之道,則必將背上罵名,敗亂徵兆,必始於此事!”
這是哪個愣頭青,怎麼敢說出這樣口無遮攔的話,絲毫面子都不給他老爸老媽留?你就是勸諫,也得講究一個藝術,哪能這樣連個轉彎都不打?
李賢心中暗罵此人迂腐,突然聽到前頭傳來了一陣咚咚咚的聲響,然後就是四周的陣陣驚呼。天哪,這不會就是傳言中的死諫吧?這肯定不是長孫無忌那個老謀深算的傢伙,那麼是褚遂良?
“臣自知得罪陛下,但只要能不負先帝,臣萬死亦心甘情願!”
“來人,將褚遂良拖出去!”
前面清清楚楚傳來了李治的暴喝,李賢只得暗自嘆了一口氣。這種話說出來,別說身邊的老媽氣了個半死,就連老爸都忍不住了。怪不得犯顏直諫幾乎全都是以失敗被貶身死而告終,就連魏徵這麼一個在世上留下好名聲的,死後太宗也推dao了爲他寫的碑,終止了兒女婚事,更別提那些以忠貞著稱的皚皚白骨了。只要是君王,誰能聽得進這些犯上的話?看來,以後他得吸取教訓。
“陛下何不撲殺此獠?”
耳邊響起老媽尖利的聲音時,他一點也不意外,甚至連有人抱了他出去都沒感覺到。老媽的暴走已經開始了,那麼,哪怕是爲了維護身爲君王的面子,還有那不可測的心思,老爸的動作還會遠嗎?
長孫無忌、褚遂良……這些人死定了!
唯一和他有關的事就是,他的身份將從庶子變成了嫡子,而他老媽也將成爲名正言順的皇后,至於外頭這些人死不死,已經不是他能夠關心的事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能夠太太平平享受一下嫡皇子的美好生活,順便考慮一下未來。至於太子,總歸還是老哥李弘去當,他纔沒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