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個早朝日。
秋日的洛水自然沒了夏日氾濫時的洶涌景象,顯得異常平靜。安安靜靜等在天津橋外放行的文武百官扎堆似的站在一起,各自在那裡說閒話。雖說太子在長安監國,但是,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忽然病好了,於是,隨駕洛陽的文武百官便恢復了小朝和大朝。人雖然少了一些,但那紫緋高官仍然是一道風景線。
“脈脈廣川流,驅馬歷長洲。鵲飛山月曙,蟬噪野風秋。”
此時天邊曙光微見,西山卻猶可見明月,宿鳥出林,寒蟬嘶鳴,再加上秋日的涼風,自是好一片秋色。百官遙望那位負手吟詩滿面得色的上官宰相大人,心中油然而生敬畏,交頭接耳者有之,驚羨讚歎者有之,在旁邊高聲讚頌此詩格調深遠者更有之。在一片頌揚趨奉聲中,老上官本人則是一幅淡然處之的模樣,但眉眼中的自矜自貴之意,則是怎麼都掩不住的。
大前天晚上在宮中宿了一夜,李賢昨兒個晚上免不了在沛王第中陪陪小丫頭。原本是準備好好睡個懶覺的,誰知一大早就被旁邊的伊人喚醒,說是今日的朝會他也要去點個卯。從來不知道還有此事的他自是茫然而對,卻不料新任沛王第女主人賀蘭煙耳提面命,用一句話把他轟了出來。
“你可是堂堂的雍州牧,再說姨父特意點了你的名字,怎麼能不去上朝!”
此時,見老上官宰相派頭十足,李賢不禁打了個呵欠,雖然很想再伸個懶腰,但他發覺自己亦是人們目光的中心之一。不得不勉強按捺住這種衝動。只是他想裝聾作啞,卻有人不願意放過他,他只覺自己的袖子被人拉了一下,緊接着。旁邊便多了一個人影。
“上官相公還真是急才,看着洛堤也能夠吟出如此好詩!”
要拍上官儀的馬屁就趕緊上前,和他沛王李賢囉嗦幹什麼?李賢沒好氣地斜睨了一眼。見是直昭文館劉禕之,臉色這纔好看了些。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他看中的人之一。不好像旁人那樣三言兩語打發了走。再說,上次他都提醒過這傢伙了,如今這顯然是話中有話。
“趕明兒你是宰相,上朝地時候吟這麼一首,也會有無數人稱讚好詩!非詩好壞,品高低罷了!”
該說的說完了,他便撇下劉禕之,慢吞吞地走上前去。此時天津橋尚未開路放行。最前頭的都是三品以上的紫袍高官,然後方纔是緋服綠服官員。見到他上前,衆人紛紛讓路,順便用好奇地目光跟着他,甚至有好事的官員彼此低聲打起了賭。
“肯定是去找許相公。聽說沛王殿下和他的兩個孫女有染!”
“胡說八道,分明是沛王殿下有意等上官相公地孫女長大。”
這些聲音雖然極低。但是李賢的耳朵何等靈敏,此時自然是一句不拉聽了個明明白白,嘴角頓時抽搐了一下。無奈這種事情是越抹越黑。他也懶得迴轉身喝令那些愛好八卦的官員住嘴,只得徑直上前,沿路和一衆相熟地官員點頭打招呼,在許敬宗面前停留片刻,最後便笑呵呵地站在了上官儀跟前。
“剛剛那首詩音韻清亮,志懷非凡,再加上從上官太傅口中吟出,果真是與衆不同!”
上官儀並沒料到李賢剛剛就在後頭,此時難免謙遜了兩句。原本他還覺得這位沛王一大早出現在這裡有些奇怪,聽說李賢今天是被趕鴨子似的趕來上朝的,不覺莞爾一笑,這警惕心頓時下降了一大半。而李賢又是善於插科打諢的,東拉西扯說了一大通閒話逸事,最後兜兜轉轉說到了菊花的品種上頭。
時下士人多好秋日賞菊,四季養蘭,上官儀又是最好此道的,被李賢幾句話搔到癢處,他竟是脫口而出道:“如今秋高氣爽,正是賞菊好時節,我那花園裡頭的菊花開得正好,明日沛王殿下願不願意去坐坐?”
“上官太傅相邀,我自是榮幸之至!”
李賢就是等這句話,當下爽快地一口答應了下來。此時,天津橋的關卡終於打開,百官魚貫而入,而許敬宗上官儀在李賢擺手讓路先行之後,便各自整理了一下衣冠昂首而入,面上神情頗有些古怪。前者是在琢磨上官儀家裡究竟有什麼值得李賢流連地東西,後者則是隱隱感到自己上了這位沛王的大當,甭提有多懊惱了。
於是,這一日的朝會上,頂着雍州牧、揚州大都督、左武衛大將軍三大頭銜的李賢乾脆在那裡半夢半醒地打瞌睡,旁邊的兩個宰相則是在各自想心事。因此,高官們紛紛裝聾作啞,只餘下
官在那裡上竄下跳。正當李賢釣魚釣得開心地時候,鑽入了他的耳朵。
“陛下,長孫延自李義府長流之後,其選官便暫時擱置。當日與其說他是行賄,不如說李義府是索賄。陛下既有恩德赦長孫延回京,若是將其排斥在選官行列之外,顯然有失公允。按照他先前地階位,司津少監之職還是該當的。”
這說話的是誰呢?這個建議來地怎麼那麼巧?
李賢一個激靈驚醒了過來,往後頭一瞧,卻只見是某位義正詞嚴的御史大人。此時,他往御座上一瞧,見皇帝老子面露欣然之色連連點頭,便知道這件事情十有八九是板上釘釘,再去瞥許敬宗和上官儀時,卻只見兩人仍是一幅神遊天外的情形,彷彿沒聽到那位御史在說什麼。
這種朝會輪不到李賢多嘴,儘管他是沛王,又深得李治寵愛。因此,他眼睛在整個大殿中掃了一圈,很快找到了合適的代言人,旋即拋去了一個眼色。得到眼色的中書舍人王漢超雖不明白李賢爲什麼要幫長孫家的人說話,但還是硬着頭皮出來附和,畢竟,當初打倒李義府有他一份力。
“陛下,國家選官自有制度,既然先前有差池,那麼此番另給一個機會便是應有之義。”王漢超小心翼翼地避過李義府這個話題,見李賢又丟來一個讚賞的眼神,他頓時信心大增,又添油加醋道,“陛下聖恩惠及百官萬民,所謂仁德之君正是如此,因此臣附議劉御史之見。”
一句附議既坦明瞭自己的觀點,又把最重要的干係撇得乾乾淨淨,換成任何一個其他的人,都未必能把話說得如此婉轉動聽。故而李賢滿意不說,那高高在上的天子也是龍顏大悅。而皇帝老子這麼一高興,事情頓時就有些古怪了。
“司津少監乃是正五品上,長孫延小小年紀便實授如此高官,有所不妥!”
一句不妥讓殿中衆人都吃了一驚,這皇帝剛剛還這麼高興,怎麼說翻臉就翻臉了?尤其是李賢就更納悶了,不說別的,剛剛是他暗示王漢超出來添柴加火的,李治這麼一說,豈不是意味着剛剛王漢超馬屁拍在馬腳上?還沒等他鬱悶完畢,李治忽然盯着那邊的中書令許敬宗,很是親切地叫了一聲許卿。
許敬宗噌地一下驚醒了過來,見天子百官都在那裡盯着他瞧,他立刻覺得額上冒汗——剛纔上下在商議什麼,他竟是完全沒聽見沒注意!只不過,這麼多年官當下來,要論狡猾,他絕對賽似老狐狸,因此便笑眯眯地應道:“陛下定有佳策,老臣洗耳恭聽。”
剛剛還看到老狐狸在走神的李賢見許敬宗反應如此之快,心中自是佩服其機警。然而,他那掛在面上的笑容很快就被李治接下來的話給凍結住了,不但是他,包括上上下下所有官員,都被李治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震得瞠目結舌。
“正五品上的司津少監既然不妥,那麼,授中書省通事舍人可好?通事舍人爲從六品上,年輕人也不會太嬌慣了他。”
這話說得……即使李賢常常睜着眼睛說瞎話,此時此刻也着實被老爹這獅子大開口空口說白話的本事弄得哭笑不得。司津少監雖說有正五品上,可那不過就是個管理川澤、津樑、河渠之類的官,說到底就是一個打雜的。可通事舍人是什麼官?
貞觀的時候最重門下,而如今李治掌權,則是以中書最重。中書省那些編制平常人想擠都擠不進去,這居然被長孫延撈到了一個通事舍人?換句話說,就算長孫延從司津少監調任通事舍人,那也絕對是升官而不是降級!
李賢已經看到許敬宗那張笑臉僵硬了,不止是老狐狸一個,上官儀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王漢超正在拼命地掐自己的手,再遠一點的韓全在使勁揉眼睛,還有的官員乾脆則忘了朝會的肅靜,在那邊交頭接耳了起來。天子所做皆有用意,他們不得不考慮一個問題。
長孫家要翻盤了麼?
李賢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開始自顧自地數地上有多少塊青磚。自打長孫無忌之後,這大唐的相權看上去金貴,其實已經漸漸頂不上皇帝的金口玉言了。爲了一個六品的通事舍人,許敬宗這個中書省第一長官會和李治唱反調?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於是,李賢再次眯上了眼睛,心中卻想起了徐嫣然。不知道這位許才女聽到這個消息,將會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