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這一年還不到四十歲,雖說嚴格意義上是中年,但到的都是年輕人,他也不禁心情極好,面上自然笑得燦爛。見衆人俯伏行禮山呼萬歲,他便樂呵呵地一揮手,爽朗地笑道:“好了好了,朕也難得見見你們,此地又沒有那些老人,不用時時刻刻拘泥禮數,失了曲水流觴的雋永自由!”
話音剛落,李賢便順勢起身,當先笑答道:“父皇美意,誰敢不遵從?只是這裡不少人鮮有機會面見天顏,大約都有些驚懼罷了!等到幾杯酒下肚,大家忘了高低上下,父皇別怪罪就好!”
李治大步走到主位,忽然一敲主位上的小罄,旋即笑道:“哈哈哈哈,曲水流觴原本就是爲了無拘無束,就如賢兒所說,這禮數今天全都丟了!”
“謝陛下!”
參差不齊地拜謝之後,衆人紛紛坐直了身體,這才各自用眼角的餘光打量着座上的天子。佔據了優良地理位置的李賢當然不用像其他人這麼小心翼翼,那眼睛一直在自己的老爹面上瞧,順便也好好琢磨了一下李治的打扮。
這一天的李治戴烏紗冠,穿青羅單衣,蹬烏皮履,幾縷黑色長鬚略加修飾,更顯出了幾分精氣神,彷彿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坐定之後,他便先朝李敬業瞧了瞧,忽然點了點頭:“朕聽於志寧說,敬業你最近課業大有長進,今天若是沒有佳作,回頭朕可是得罰你!”
作爲如今大唐第一臣李績的長孫,未來英國公爵位的繼承人,又是沛王李賢的伴讀。李敬業獲得如此關注本在人們意料之中,就連李敬業自個也早就打好了腹稿。此時,他不慌不忙地欠了欠身,面上卻露出了苦笑:“陛下可是難爲煞了我。有沛王殿下在,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是陪襯,哪裡敢說什麼佳作?”
李敬業平素常常有面君地機會。因此這愁眉苦臉一出,衆人的緊張感立刻爲之一瀉。李治則是啞然失笑:“賢兒今日只作評判不做詩,這下你總可以放心了吧?你若是不能得三甲。可別埋怨朕到時候不講情面,讓你的好事落空!”
堂堂天子說出這樣的話,下頭頓時一片譁然,而李敬業更是成了苦瓜臉。李賢正覺得古怪,忽然感覺有人從後頭捅了捅他地背,這更是讓他感到莫名其妙。下一刻,一張紙條忽地塞進了他的手中。他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卻在下頭悄悄展開了字條。上頭卻赫然是李敬業的筆跡——“幫忙幫忙,今天要是我表現好,陛下就會親口許下我和老於孫女地婚事!”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李賢暗笑李敬業裝神弄鬼,遂把紙條隨手往腰間一塞。
這時候,李治已經和好幾個人親切交談了一回。其中大多數人都並非第一等高官的子弟,那表現得叫一個感動。就差沒淚流滿面感謝關懷了。而這份“關懷”也漸漸由男至女,很快一羣大家閨秀也各自領會到了這君恩雨露。然而,李治把平衡二字玩轉自如。每個人都只是笑問一句,不多不少。
題外話完畢,這曲水流觴便正式開始。衆目睽睽之下,李治親自把一隻雙翅酒杯放入面前的溝渠中,只見那裝滿了大半地酒杯在水中稍沉一沉,旋即便穩穩地浮了起來,順着水流緩緩前行。此時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水面上,表情或激動或沉着,或緊張或冷靜,人人都盼着輪到自己,卻也同樣怕風頭沒出成卻丟了醜。
看着那杯子隨着水波和微風悠悠而動,李賢索性愜意自得地往後一靠。爲求古風,這種地方自然不能擺上椅子,但是,他卻愣是在主位和自己這裡弄出了靠背,沒看他老爹靠着舒坦面露笑容麼?盤算着今天不用自己動腦子,他愈發感到輕鬆愉快。
橫豎今天並非命題作文,就算是家裡準備好拿出來顯擺,也不算違規,就看大家各自的準備了。
終於,那晃晃悠悠的雙翅杯在一個年輕人面前停了下來,李賢稍稍一瞅,結合手中的座次名單,便辨出那是御史中丞崔士元的兒子崔務嘉——正是大族博陵崔氏的子弟。
“去鳥入春暉,來雲空喜i
這四句詩一出來,在陽光的照射下,李賢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傢伙額頭上黃豆大地汗珠,差點沒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這又不是飲宴時的應制詩,沒來由把沐恩榮光這一類的東西拿出來,戰戰兢兢沒一點大氣……不得不說,要學上官體,大多數人都是學虎不成反類犬。
這一首詩吟完自然是有人在紙上奮筆疾書記錄,雖說幾乎沒人覺得這詩有什麼出彩,但崔務嘉自個卻在李治
目光中漲得臉色通紅,慌忙飲了一杯便即刻坐下。有不算太好的開頭,後面地人便漸漸鬆乏了起來。畢竟,前頭若是太好,後頭是無論如何都超越不過去的。
於是,李賢但聽得滿腦子地芝草香蘭,空谷明溪,總而言之除了崔務嘉,沒人傻到在這時候玩弄頌聖那一套。只不過,唐時風氣原本就和魏晉南北朝的那種清談玄虛不同,要這幫在富貴窩中長大的年輕人講究什麼幽曠意境,着實是難爲煞人。
“呵……”
李賢一個呵欠剛剛出來就趕緊憋了回去,見自個地老子雖然面上興高采烈,眼神中也透着無趣,便不露痕跡地輕輕聳了聳肩。堂堂皇帝親臨,就算假裝,也沒幾個人能夠裝出灑脫之態來,早知如此,他老爹也不用爲了見見那位以文采見長的徐嫣然,而用這種障眼法了。
他正胡思亂想着,忽然聽得場中響起了一陣笑聲,擡眼看去,卻只見那個雙翅杯穩穩地停在賀蘭煙和徐嫣然當中,赫然是不偏不倚。原本此時是該重新來,他卻眼珠子一轉,登時笑着站了起來,湊到李治耳邊低語了一句。果然,他這皇帝老爹立刻連連點頭。
“既然此杯如此識趣,賀蘭,你就和徐才女各賦一詩,待讓六郎品評孰高孰低!”
賀蘭煙當初跟着李賢舞刀弄槍,對於什麼吟詠賦詩原本就毫無興趣,心中更知道這次自己和屈突申若都是來湊數的。饒是如此,她還是早就和李賢串通好了,硬是搜刮了幾首詩備用,此時便搶在徐嫣然之前站了起來。
“喬木萬餘株,清流貫其中。前臨大川口,豁達來長風。
漣漪涵白沙,素如遊空。偃臥盤石上,翻濤沃微躬。
漱流復濯足,前對釣魚翁。貪餌凡幾許,徒思蓮葉東。”
如此一首閒適悠然的詩出口,不但李治愣了一愣,就連在座衆人也全都呆住了。倒是李治反應最快,偏頭盯着李賢看了一會,忽然大笑道:“賢兒,朕可是看着賀蘭長大的,這詩她決計做不出來,可是你事先捉刀代作?你這個評判居然作弊,罰,該罰!”
李賢自個也沒料到賀蘭煙居然會拿出那首最最不符合她心曲的,當下只得自認倒黴。不過博得老爹一笑總歸是好事,他便笑嘻嘻地命人拿來一個碩大的酒鬥,很是爽快地道:“兒臣偏向賀蘭的心思哪裡瞞得過父皇?這罰酒是應當的,兒臣便罰酒一斗,以示公正?”
眼看李賢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喝光了一斗酒,下頭衆人頓時爆出了漫天彩聲,渾然忘了賀蘭煙和李賢串通作弊。等到這一波過去,所有人的目光方纔落到了徐嫣然身上——賀蘭煙本就不以文采出長,而徐嫣然身爲才女,其表現自然是衆人最期待的。
由於賀蘭煙的罰酒李賢代喝了,因此那隻雙翅杯理所當然地到了徐嫣然手中。彷彿沒有發覺自己成了別人的注目焦點,她徑直從溝渠中拾起那酒杯,在手中輕輕把玩了一陣,終於擡起了頭,絕色容光和那數不盡的華貴首飾彼此輝映,更顯豔光逼人。
“巍巍高門內,赫赫皆王侯。錦衣金冠好,安知能長久。
須不知,今日豪家子,明朝蓬垢遊。會當風雲起,何不效英酋?”
雖然只是低吟,那聲音卻彷彿迴盪在所有人的心頭,就連李賢也被激得一愣一愣。良久,他方纔品出那詩滋味,當即心中駭然,他李賢固然是搬過李白的一些狂詩,但問題是,那些不少都是用俠客或是軍中猛將指代,哪裡有這麼赤裸裸的意思。
徐嫣然是故意的!
電光火石之間,他猛地醒悟到對方的用意,不禁轉頭去看自個的老爹。果然,他看見李治雖說仍是端着笑臉,但那隻擱在膝蓋上的手卻在微微擺動,眼神中似有陰霾。
正在那裡琢磨自己該不該開口圓場的時候,他忽然接到了屈突申若意味深長的目光,幾乎想都沒想,他便笑道:“不愧是才女之名,只論意境,只怕男兒未必能做如此雄詩!”
“嫣然向來有癡狂的毛病,適才亂語,還望各位海涵!”雖然自陳癡狂,徐嫣然的面上卻依舊帶着那幾許傲然的微笑,“嫣然雖是女兒,卻向來羨慕男兒能鷹擊長空,遙想當年英豪,着實讓人爲之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