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大唐詩風極盛,只要是讀書人都能來那麼幾首,所賽詩非但沒有任何緊張,反而個個躍躍欲試。及至看到請來做評判的是于志寧,一羣士子更是紛紛發出了驚歎,那股勁頭就更足了。他們甚至不無惡意地揣測,倘若外頭那些自矜聲名的人知道此次有于志寧,只怕腸子都要悔青了。
原本以爲還要藉助至德觀在京城權貴之中的影響力,方纔能夠讓聲名直達天聽,如今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元老重臣于志寧作評判,這足以說明這詩會的官方性質。
所謂詩會,自然不可能像科舉那般來一個命題作文。環視了一圈衆人,于志寧便笑道:“這賽詩大會,我年少的時候曾經和一干友人來過多次,想不到如今古稀之年還能再見證一回。如今雖是蕭瑟秋日,但諸位正當好年華,卻何妨反季而行之,詠一曲春光!”
言罷便有人搬上一架鼓,卻是擺在屈突申若座前。只見這位大姊頭輕挽羅袖拿起鼓槌,笑呵呵地起身站在鼓架前,自己給自己蒙上了眼睛。而在她身邊,一個侍女捧着一個小盞子,上前向衆人展示了一圈。衆人看得清清楚楚,裡頭赫然是一個骰子,不覺都詫異了起來。
今天這是玩的哪一齣?
見人們不解,觀主妙惠便拿着一朵宮制絹花笑道:“屆時鼓停之際,這花到了誰的手中,便請誰擲這骰子,擲出幾個點數,便請做幾首詩,做出便飲一斗。若是做不出來。便自罰三鬥。”
她輕輕一揮手,身後的一個侍女便端上來一個木盤,上頭一字排開三個木鬥。可以想見,若是幾次做不出。那便多半是要醉倒了。
衆人譁然之餘,李賢也驚了個半死。他固然是把如何出題如何考較的事情丟給了屈突申若,但也不曾讓她們這麼胡來。要知道。眼下他自個就坐在這裡,若是擊鼓傳花時那花到了他手裡,然後又一不小心擲出了一個六。豈不是大大倒黴?
然而,容不得他多想,咚咚咚的鼓聲便響了起來。那絹花在衆人手中不停地跳動着,很快便在幾十人的手上傳了一個遍,而這時候鼓聲卻並沒有停歇地跡象,少不得又依樣畫葫蘆又開始新一輪傳遞。終於,那鼓聲嘎然而止,絹花卻是被一個高瘦的年輕人拿在了手中。
能夠第一個出場。那年輕士子自然是興高采烈,然而,當他擲出了那個骰子,頓時就笑不出來了。那骰子上的五個點數清晰明白地告訴他,要是不能做出五首春日詩。那麼,就得喝下旁邊早就準備好的三大斗酒。
“琅琅上玉臺。萋萋五華裁,……”
“……楊柳亦何趣,脈脈誰知音。……”
他也算急才,一口氣吟出三首詩,待到第四首地時候,卻是頗有些結結巴巴,勉強吟完卻已經是滿頭大汗,不得不接受了罰酒的事實。而於志寧卻在上座微微頷首笑道:“頃刻之間能爲五首,卻也是難爲了,這脈脈誰知音着實可取。”
得了這麼一通讚揚,那年輕士子雖然已經露出了醉態,但仍是上前拜謝。等到下一輪擊鼓開始的時候,衆人無不盼望絹花能到自己手中,能夠得到于志寧那麼一兩句評價,因此都故意讓絹花在自己手中多停留一會。而這一次鼓聲更長,等到再止地時候,卻是落在了駱賓王手中。而他輕輕一擲,那骰子滴溜溜滾了一陣,最後露出了一個鮮紅的點數。
“一,竟然是一,真好運啊!”
駱賓王絲毫沒注意四周的喧譁,略一沉吟便沉聲吟道:“千里年光靜,四望春雲生。槧日祥光舉,疏雲瑞葉輕。蓋陰籠迥樹,陣影抱危城。非將吳會遠,飄蕩帝鄉情。”
“好一個飄蕩帝鄉情,可惜這卻算不上詠春,但確屬佳作。”只聽于志寧深深嘆了一聲,旋即取來一杯酒遙敬了一杯,駱賓王慌忙謝過,坐下之後便露出了一絲感動之色。顯然,于志寧地態度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一輪輪的擊鼓傳花過去,不知爲何,擲出五六點的人最多,罰酒的竟是十之八九。彷彿是爲了彌補衆人腹中飢餓,又有侍者送來各色素食和點心,擊鼓的也從屈突申若換成了賀蘭煙。
當屈突申若笑吟吟地把一個骰子換成兩個的時候,絕大多數人都面如土色,但于志寧隨即吩咐已經做過詩的暫時坐到一邊,剩下地便只有零零落落十幾個人,場中的氣氛頓時空前熱烈了起來。
駱賓王杜元中陸爲都已經過關,剩下的便只有李賢和王勃。王勃少年心性,見此情景反而躍躍欲試,而李賢卻不禁在心裡哀嘆連連。若是兩個骰子擲出十二點,他是不是該乾脆把自己灌醉了更容易?
想什麼來什麼,他一個不留神,絹花頓時來到了他的手上。眼看賀蘭煙那隻擊鼓的手有停歇地勢頭,他幾乎用最快的速度把絹花塞到了王勃手中,而後者竟還有餘暇抓起那絹花揮了揮。鼓聲停歇之後,所有人地目光都集中在了這個顯然最小的童子身上。
二,十二!”
不知是酒意上腦還是有心看熱鬧,一羣士子免不了大聲鼓譟了起來。而王勃輕輕一擲,最後得了一個十,竟是迄今以來的最大點數。一瞬間,四周驚歎連連,就連李賢也瞪大了眼睛,心中替這位可憐地小傢伙默哀了起來。
王勃卻不管別人的目光,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氣,便立刻曼聲吟道:
“客心千里倦,春事一朝歸。還傷北園裡,重見落花飛。”
“客念紛無極,春淚倍成行。今朝花樹下,不覺戀年光。”
“山泉兩處晚,花柳一園春。還持千日醉,共作百年人。”
……
“物外山川近,晴初景靄新。芳郊花柳遍。何處不宜春。”
等到他最後一首吟出的時候,場中鴉雀無聲。誰也沒想到,這麼一個十多歲的童子,居然能夠真的完成十首春日詩。即便是見慣神童才子的于志寧。也忍不住捋着鬍鬚老懷大慰,順便朝李賢狠狠瞪過去幾眼,自是嗔怒這個不聽話地弟子。
許久。隨着屈突申若的率先撫掌,四周掌聲雷動,起先看低王勃的衆人也不禁心悅誠服。有了小傢伙的珠玉在前。接下來地擊鼓傳花不免就讓人感到乏味,也不知是壞運氣都被王勃帶光了還是怎的,一連幾人最多也不過擲出了一個四字,讓想看熱鬧的人大爲失望。此時此刻,沒人記得他們是來奪取詩王稱號地,反倒是覺着這一場熱鬧大是精彩。
而彷彿是爲了在剩下衆人繃緊的神經上再加上一根稻草,屈突申若羅袖一揮,盞子中竟是又加了一顆骰子。而原先的三斗酒一下子變成了六鬥。於是乎,整個花園中頓時響起了如雷一般地驚歎和喧囂。
這時候,李賢不得不懷疑,大姊頭和小丫頭外加於志寧是不是聯手算計自己。正這麼想着的時候,絹花便到了他的手中。而鼓聲亦隨之嘎然而止。本着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的原則。他隨手拿起那盞子搖了幾下,揭開蓋子一看,只見三顆骰子猶自轉個不停。待到最後,竟是兩個五,一個六。
“居然是十六,真是倒黴!”
苦笑的李賢也懶得在人前賣弄,乾脆直接去拿旁邊盤子上的酒——畢竟,就算他再能耐也不可能背出十六首詠春的詩。然而,一斗酒剛剛下肚,他便聽到有人在那裡高聲叫道:“拿着至德觀請柬的人,便連一首詩也做不出來,只有這點水準麼?”
這樣地挑釁李賢壓根沒放在心上,正想繼續喝酒時,卻只聽另一邊傳來王勃憤怒的聲音:“誰敢取笑我大哥!”
“嘿,人說虎父犬子,原來你們是小弟英雄大哥軟蛋啊!”
這下子李賢就是涵養再好,也禁不住臉色一沉。見嚷嚷的是一個醉醺醺的士子,他不禁釋然,正欲不理,卻只見王勃一臉忿然地站在那裡瞪着他。此時,他不得不放下了手中的酒鬥,搜腸刮肚地思索片刻,便深深吸了一口氣。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
兩句詩出口,那士子仍舊不放過,冷笑一聲道:“不過爾爾。”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此時,周圍衆人方纔悚然動容。然而李賢既然要塞悠悠衆口,又要在王勃面前留下一個好印象,也就索性不隱藏了。他雙手一斗酒對口一飲,旋即便又開始吟誦道: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江南好,風景就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篙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老賀老杜老白老孟老蘇五首格調意境各不相同地詩下來,四周啞然一片。而李賢隨手把空了的木鬥扔在地上,卻不再吟詩,而是取了剩下幾斗酒一飲而盡。末了,他方纔哈哈大笑;了一陣,旋即問道:“可還有人說小弟英雄大哥軟蛋否?”
一句話落地,四周頓時響起了一陣嗡嗡聲,剛剛那個開口發難地士子忽然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待到近前忽然深深一揖,舌頭卻仍有些大:“在……在下汾州……州羅處機。剛纔……才我一時……時說錯了話,若有得……得罪之處,還請世……世兄海涵!”
言罷他腳底一滑,竟是一頭栽倒了下來,連累伸手去扶的李賢一起栽了個跟斗。然而,摔得頭昏眼花的李賢卻茫然得很,羅處機……這傢伙幹嗎不叫丘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