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城的大道不是東西向就是南北向,雖然方方正正失但是此時策馬飛奔的李賢來說,這樣的大街自然是極其有利於他發泄心中鬱悶。即便他在馬道上縱馬飛馳也無需擔心傷到了行人,更不用擔心前頭有什麼拐彎之類的,只需一味提高馬速。跑到興起的時候,他身下的追風已經是把速度發揮到了極限,說是風馳電掣決不誇張。
也不知跑過了幾個裡坊,他漸漸收緊繮繩,放低了馬速,好半晌停下時,卻發現自己已經到了春明大街。離着西市只不過一坊之隔。左右張望了一陣,他方纔發現了一件最最重要的事——他那兩個親衛張堅和韋韜的坐騎可不如他這匹神駿,眼下連人影都看不到,顯而易見是跟丟了!
他暗歎一聲倒黴,卻知道此時撇下兩人絕對不妥,乾脆策馬一路小跑往回路走去,沒走多久,他終於聽到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很快便看到了兩個熟悉的人影。
“殿……六公子!”
追上來的張堅韋韜看到安然無恙的李賢,齊齊出了一口大氣,旋即滾鞍下馬施禮謝罪。這一舉動卻讓李賢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慌忙下馬把兩人拽了起來,笑着拍打了一下他們的肩膀:“這與你們無干,只是我剛剛一時興起忘了其他。對了,以後若是跟着我,難免遇到這種事,到時候我到御苑馬廄中去挑上兩匹好馬,算是給你們成天跟着我心驚肉跳的補償!”
彼時可謂是愛馬之心人皆有之,更何況張堅韋韜這兩個世家出身的武人,大喜之下連忙道謝。重新上得馬去,李賢便帶着兩人轉往西市的方向。雖說他回長安之後都轉過十幾回了,但現在走遍的地方還不到西市十停中的一停,因此這裡依舊是他出遊首選。
但這一次他的目的地既不是冰鋪也不是酒肆,更不是什麼鐵鋪,而是直奔人市。屈突申若上次對他說的話他記得清清楚楚,宅子建好了人住進去了,少不得要用奴婢——否則就算他父皇母后慷慨大方地讓他把武德殿所有宮女都帶出去,這人手還是遠遠不夠的。不是誇張,照他那天在自個的王宅中巡視一圈得出的結果來看,整個宅子至少得用上三五百人。
三五百人……按照每人兩千錢來計算,至少就得幾十萬錢,這還都只是普通人的價,不包括那些有特殊技藝或本事的。不過,橫豎日子還早,他只需一批批地挑選就成了,反正那位大姊頭願意幫忙,一半擱在那邊府上,另一半則交給小丫頭去管管好了。
和鐵鋪一條街相比,西市上的奴婢市場更加熱鬧,而且佔地面積更大,四處可見身着綾羅綢緞的人在其中挑選自己需要的奴婢。當然,主人親自到這裡來買人的情況不多,大多都是些豪門管事之類的人。整條大街異常整潔,也沒有什麼頭插草標自賣自身的貧苦人,反倒是巡邏的低級小吏常常可以看見。
要說是真正來買人,還不如說李賢是來閒逛的,照張堅和韋韜的話來說,要是真的想買,他們兩兄弟立刻就能夠找到幾個聲譽不錯的商人,根本不用到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方來。然而,李賢卻一口否決了回去——看慣了陽光的,這黑暗的至少也得看一眼不是?
走過幾家,他的目光立刻被不遠處的兩個人吸引了。捲髮黑膚,上身赤裸,橫幅繞腰,下頭赤着腳,面目醜得很有特色,這不就是傳說中的崑崙奴麼?
想起屈突申若曾說過這些人性情溫良,偏生力大無窮水性絕佳,他不禁大爲心動,連忙策馬上前,還不等他跳下馬來,旁邊忽然也馳來了數騎人。和打頭的那個一對眼,他心中頓時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難道真應了那句話,不是冤家不聚頭?
“六公子,還真是巧啊!”
“是啊,真巧!”
李賢強打精神應了一聲,見旁邊的張堅和韋韜如臨大敵,怎生不知道兩人在提防什麼。上回撞見這位新羅公主的時候,遇到了好大一撥刺客,這件事情到如今長安令和萬年令還沒有查出個端倪來,幸好之後李義府的案子佔去了大多數人的注意力,否則那兩位就慘了!話說今兒個還算好,沒那麼巧再碰上那位吐蕃正使。
見金明嘉好奇地站在兩個崑崙奴面前上下打量,李賢很想就此揚長而去,偏生覺得左邊那個漢子面相極其獰惡,就連眼睛也透出兇光,絕對和溫良兩個字搭不上邊,一時便有些挪動不開步子。等到他的目光從崑崙奴身上移到金明嘉的時候,這才發現金明嘉今日不再是一身素白,而是完完全全的大唐豪門公子裝扮,就連那些隨從也個
裝束。
見到外頭有客人,裡頭立刻迎出來兩個夥計,一打量外頭的人,其中一個很快返回了去,不消一會兒,一個腆着大肚子的中年胖子便樂顛顛地跑出來,纔想開口招呼,就看見了李賢身後的韋韜,登時笑得更燦爛了。
“韋二少,今兒個怎生親自來了?需要什麼人,只需派個人來說一聲,我一定親自送上門。咦,張大公子也一起來了?這位是……”
“咳!”韋韜終於看不下去了,咳嗽了一聲便跳下馬來,旋即伸手拉住了李賢的繮繩,“哪裡那麼多廢話?我和大哥是陪着六公子來的,別招呼錯了正主!”
話說到這個份上,那胖子頓時滿臉尷尬,慌忙打躬作揖地在前頭領路。而李賢前腳剛剛踏進去,卻只見金明嘉也笑吟吟地跟了進來。雖說上次的刺客疑雲還沒有散去,但上次殿上對方好歹還爲屈突申若她們伴奏了一曲琵琶,因此他只得裝作沒看見。
衆人甫一坐定,那胖子便搓着雙手上前來。剛剛那一會兒,他就分辨出這是兩撥人,想到那個少年是張堅韋韜也要稱呼一聲六公子的貴人,他的心裡那叫一個激動,就差沒有仰天歡呼了。這年頭,各家宅邸都有相與的奴婢商人,像張堅韋韜家就全都是他的主顧,倘若能多上一個大主顧,兜着一筆大生意,那賺的錢自然是海了去了。
得到了韋韜剛剛的暗示,他便笑咪咪地道:“六公子剛剛在看門外的兩個崑崙奴,其實這兩個算不得最好的,前頭一批中,面相性情好的都賣掉了,這兩個也只能充充門面。要說這有異域情調的……我這裡倒是有一批剛剛送來的新羅婢,個個性情溫良,這長相也相當不俗。要說新羅小國,美人確實也不少,聽說榻上的功夫更是絕妙。海東奴婢向來都是搶手貨,前頭我這裡甚至還有兩個高句麗女人,聽說出身還是貴族,結果一放出消息就被人買走了……”
他嘮嘮叨叨還想再說忽然發現房間中的氣氛沉靜得駭人,一向察言觀色慣了的他立刻住口,訕訕地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當着新羅公主的面說新羅婢的牀上功夫好,這不是打人家的臉麼?李賢瞧見對面那些新羅人全都是臉色鐵青,好容易才忍住了暴笑的衝動。但偷偷樂過之後,他不禁替金明嘉這位新羅公主默哀了起來——新羅好歹也是像大唐稱臣的,這指着和尚罵賊禿,實在是有點……當然,這掠買人口的事情,單方面是絕對做不起來的,好歹也有新羅貴族從中默許纔是。
“你既然把這新羅婢誇得天上少有地上無雙,爲何不把人帶出來讓我們看看!”
金明嘉終於開口發話了,只是爲着遮掩那女子的嗓音,刻意把語調壓低了許多,聽上去自然有些古怪。饒是如此,李賢還是聽出了其中隱藏的惱火,忍不住又在肚子裡一陣偷笑。他和這位新羅公主固然是沒什麼過節,只是看着對方吃鱉,依舊很有些幸災樂禍的感覺。
“是是是!”
好容易看到僵局打破,那胖子哪裡知道其中的關節,慌忙答應一聲,趕緊到後頭安排。不一會兒,只見門簾一掀,便一排走出七八個身着白衣的女子來,個個正當妙齡,只是這賣相……以李賢見慣美女的眼光來看,實在是不怎麼樣。他武德殿裡頭隨便拉出來一個宮女也絕對比這裡頭最漂亮的那個強。那胖子爲了兜生意,吹噓得愈發不堪了起來。
他只看了一眼便興趣缺缺,便饒有興致地打量着其他人的臉色——張堅和韋韜似乎一直在盯着人家看,貌似有些興趣;金明嘉正在那裡死命咬着嘴脣,似乎處於爆發的邊緣;至於那些新羅隨從麼,個個死板着臉,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態度。
終於,金明嘉霍地站了起來,竟是不言不語地拂袖而去,那些隨從見狀慌忙跟在後面,最後的一個人甚至還狠狠瞪了那胖子一眼。李賢這下子終於認出了人,可不是當日金明嘉身邊那個武藝高強的侍女麼?
等到人全都走光了,李賢終於難以剋制那股子衝動,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而他這一笑,張堅和韋韜也同時忍耐不住,竟是同時加入了大笑的行列。好容易笑到了頭,李賢才衝着莫名其妙的胖子擠了擠眼睛。
“你知道剛剛那人是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