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漫天漫地的飄着。
枯敗的樹枝上積雪沉沉,壓得整棵樹像垂暮的老人,直不起腰來。
雪,真的下的很大。
偶有狂風颳過,樹枝承受不了重壓和風力斷裂落到地上,不過片刻就被白色掩埋。下雪的夜,不像是夜,倒像是老天不好的心情,陰沉沉卻不完全是黑色。
中年的男人坐在門檐下,表情平和,望着遠處不知道是在發呆,還是沉思。
過了許久,當身上已經積起薄薄一層白色時,門吱嘎一聲開了,走出一個眉清目秀,眼睛又大又亮的少年。
剛從溫暖的屋內出來,突然的涼意讓蕭墨瑟縮了一下,裹緊身上的衣服坐到了中年男人旁邊。
剛坐下,嘴角忍不住裂開,倒抽一口冷氣。
真冷啊!
“聽說,當新的帝王守護者成長到足以獨當一面的時候,老的帝王守護者就會離開,據說是找一個誰都不知道的地方隱居,每一代都是如此。可是,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和死了有什麼分別,以帝王守護者的特殊身份和使命,倒更像是會選擇死”,有風颳過,蕭墨儘量模仿中年男人那種超然淡定的表情,可發現實在無法成功,不禁懊惱地撇了一下嘴。
典型的沒成長完全的娃娃,連個表情都學不會。也正是因爲如此,兩代朱雀才能這樣地碰面吧。
“……”
“你既然告訴我真名,總不至於真的只打算收留到雪停,還有,所有人都不提起你,是爲什麼,就算不提起,也肯定在找你,這麼多年過去,突然出現在這個小城,又正好救了我,這不是巧合吧?喂……你說話啊……”,蕭墨一直注視着翔天,見他那副神態好像完全沒把自己的話聽進去,忍不住急了。
最討厭這種不清不楚、囉裡囉嗦的狀況,十八年了,不會急嗎?
“蕭墨,是那邊的父母給你取的名字?”翔天緩緩開口,聲音平淡,卻帶着回憶的色彩,“其實,你的名字……”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去,“名字重要嗎?我就是我,存在了的不會因爲一個名字就抹的去,不管怎麼樣,他們是我的父母,我是他們的兒子。”
蕭墨有些激動,兩隻手握成了拳,盡然學起了在這個時空最熟悉的那個人最慣常的動作--撐在身子兩邊。
撐住,就能堅定信念。
“你想要回去?”翔天的話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啪--
不知道是第幾根被積雪壓斷的樹枝,掉下來時撞到別的樹枝,抖落更多白色,像是從銀河遺落的星屑,在夜色中發出耀眼的光芒,樹枝也改變了撲向大地的姿勢,直直插入了雪地中,留下一個小洞,很快又被新雪覆蓋。
“我不屬於這裡,我要回去。”這就是他現在的信念。
“你是朱雀。”翔天的表情依舊平和淡然,嘴角卻已經勾出一點笑,苦澀的笑。
“那又怎麼樣?不管我是誰,我都有權力決定自己的事,你們要朱雀不就是爲了那個質子殿下,好,我把他弄回來。”真可笑,一個工具,扔出去十幾年,現在覺得有用了,又拿回來,也不問問工具是否願意。
不過,又有誰會在乎工具怎麼想呢?
“你難道沒有想過留下,這裡纔是真正屬於你的地方?”
“屬於我的地方?哼……我在這裡,什麼都不是,什麼都做不了,除了吃飯睡覺,對一切都無能爲力,不能保護自己,看着有人在眼前死去也無能爲力,明知被利用,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對於那些國事,我毫無頭緒,無論無豔批閱的多麼仔細,我還是不懂,就連……就連……”,蕭墨緊握的雙拳突然用力,細微的咔嚓聲在手下響起。
就連喜歡上一人,也只能品嚐毫無出口、毫無未來的疲累。
這樣的地方,怎麼會屬於他。
翔天看了蕭墨一眼,覆上他緊握的拳頭,蕭墨像受到驚嚇,猛地扭頭,又大又亮的眼睛中閃爍着痛苦,翔天輕聲嘆息,“也許,我做錯了……不該把你送走。”
什麼?
他說的是什麼?
不該把誰送走?
蕭墨不願意去想,腦中卻又一直重複那句話,還有很多很多的話,一雙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瞪的更大了,如果是這個人把他送走的,那麼……那麼……
“你可以送我回去,對不對,對不對……”,雙手拼命地搖晃眼前的人,蕭墨從來沒有這麼激動,大概有生以來都沒有這麼激動過,拼命的搖晃,只允許對方點頭,絕對不能搖頭。
“你真的這麼想回去”,翔天的聲音還是平淡,蕭墨更是感覺到一些淡漠,心中升起一股倦燥,用力推開他。
翔天應力倒地,砸的積雪飛濺,蕭墨沒想到他竟然不抵抗--對外力的條件反射似乎應該是人的本能,而奇怪的是,此時心中的倦燥卻一掃而去,“我沒有你們這麼偉大,以國家爲己命,我只是想簡簡單單地生活,完成學業,然後工作,繼承老爸的公司也好,幫老媽收拾爛攤子也好,什麼都好,總之不是在這裡對一切無能爲力。”
蕭墨的頭頂在膝蓋上,埋在雙臂中,聲音有些哽咽。
對一切無能爲力,就好像已經不存在了。
他害怕那種明明看得見,卻又好像不存在的感覺。
翔天重又坐起來,輕輕拍了拍蕭墨的肩膀,“我終於明白,天命不可違,好吧,等殿下回來了,如果你還想離開,我送你回去。”
蕭墨顫動了一下,沒有擡起頭,過來許久小聲擠出兩個字,“謝謝!”
“傻孩子,跟我說什麼謝謝……”,是我對不起啊,沒把你照顧好。
命運的輪,不論歪了多少,最終仍是要走回原來的軌跡,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啊!
翔天默默轉身,走回了屋中。
有些嘆息,只能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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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奇蹟般地停了,雖然積雪仍然很厚,但蕭墨堅持,翔天也就不阻止,收拾了東西,三人一起下山。
一路上,錦繡蹦蹦跳跳,早忘記了差點被凍僵的痛苦,只覺得銀裝素裹的世界無比美麗,一會兒躲在樹後,待蕭墨和翔天兩人走近就猛搖,搖落兩人一頭一臉的雪,然後咯咯笑着跑開。一會覺得深一腳淺一腳走着太單調,撿了樹枝裝盲人,走到雪深處,咯噔栽下去,小雪球一樣滾老遠,也不覺得疼,還開心的不得了。一會兒跑累了就要蕭墨背,蕭墨怪他亂跑不聽話不理她,她就抱着蕭墨的腿不讓他走,小鼻子一皺一皺的表演委屈,蕭墨無奈,讓她保證不再亂跑才把她背到了背上,可哪知小孩子的承諾不過是六月的天,說變就變的,休息夠了,照樣還是跑,還無比得意地跑到前面去,一邊跑一邊唱,小哥哥笨。
蕭墨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幾次捉住她想打屁股,可一看到那精靈兒一樣的娃娃笑臉,哪裡還捨得!
因爲錦繡的頑皮,三人直到傍晚纔到了城中。
雪停了,活下來的人便開始行動,掃雪的掃雪,搬屍體的搬屍體,被沒有蕭墨想象中的悲傷和哀慟,甚至有幾家店鋪已經重新開張。
其中,就有蕭墨經常光顧的一家小飯館。
三人走進去的時候,飯館中坐了不少的人,這些人都圍在最中間一張大桌邊,其中有幾個人蕭墨認得,一見他進來,激動地喊,“蕭公子,你去哪裡了啊,前幾天跑到錦繡家去看,空空的,還以爲……”
“胖叔叔!”小錦繡甜甜地叫了一聲,跑過去抱住說話那人的腿,“小哥哥和錦繡差點凍死了,嗚嗚……好可憐,多虧那位大叔救了我們,還給我們肉湯喝……”
小錦繡的臉上哪有一分的可憐,一雙眼滾滾的大眼直盯着桌上好大一盆的菜湯,旁邊幾個人見她這般模樣,早就樂開了花,笑着把她抱到腿上,盛了一小碗讓她自己喝。
那個被錦繡稱爲胖叔叔的人,姓丁名一,如此單薄的名字卻偏偏胖的過分,丁一脾氣好,大家愛拿他打趣,慢慢的都叫他胖丁,錦繡哪裡知道這其中緣由,只以爲他姓胖,於是胖叔叔、胖叔叔地叫起來。錦繡生的可愛,嘴又甜,雖然偶爾頑皮,大家也都不會與一個孩子計較,真真是把她碰在手心裡寵着。
蕭墨看盆中菜湯極稀,知道這是大家好不容易湊了來的,原想阻止錦繡,大家卻都不在意,還拉了他和翔天一起坐下。
一坐下,大家又說開了,說這場奇怪的雪,說天,說地,說老闆會做生意,卻不說死去的人。
蕭墨覺得奇怪,幾次欲言又止,但終沒問出口。
旁邊一位老者,鬚髮皆白,渾身都是風霜的影子,卻笑的兩眼彎成一條線,似乎看出了蕭墨的疑問,把自己碗中僅剩的一片菜葉夾到他碗中,“總是要往前走的……”
老者的話說得很輕,只有蕭墨一人聽到,端碗的手一僵,然後繼續喝着能照見影子的菜湯。
蕭墨不大說話,翔天更是一言不發,只錦繡一個孩子,嘰嘰咯咯無論別人說什麼都要插上幾句。飯館中還是比較冷,穿堂風嗖嗖地颳着,誰都知道雪化時纔是最冷,所以纔會這樣聚在一起吧。
一碗菜湯大概解不了饞,錦繡忽然想起什麼,脆生生地喊,“小哥哥,我要吃肉。”
蕭墨這纔想起,包袱中有翔天醃製好的乾肉,急忙拿了出來交給老闆讓熱了分給大家,有人打趣,說蕭墨這時候纔拿出來定是捨不得,蕭墨紅了臉辯解,大家哈哈大笑,問錦繡她的小哥哥是不是凍壞了腦子,怎麼笨笨的!
錦繡那孩子絲毫不給蕭墨面子,來了句,“小哥哥本來就很笨。”
蕭墨剜她一眼,作勢生氣,她又急忙跑過來,跳上他的膝蓋撒嬌,“小哥哥不笨,小哥哥一點都不笨,以後誰再問我誰最笨,我一定不說是小哥哥……”
這算什麼話?不是最笨,那就是第二笨。
所有人都笑的捧腹,就連翔天臉上也露出笑意。
蕭墨狠狠颳了一下她鼻子,把自己那碗菜湯塞到小嘴邊,“都喝完,還堵不住你的嘴。”
錦繡知他不生氣了,眼滾滾的大眼撲簌撲簌眨了幾下,毫不客氣,果然喝了個精光。
一頓飯,就在這偶爾的捧腹大笑和蕭墨的臉紅中度過,雖然吃的東西少得可憐,不過也算得上豐富,雪災之後,有肉、有菜還有湯,誰都覺得很滿足。
回到錦繡家的時候,已經是夜裡,雪掩埋了半個門,還好當初蕭墨走的時候有記得關門,否則不敢想象屋內會是如何狼藉。
蕭墨和翔天合力鏟開了雪,進到屋內一片陰冷,小錦繡忍不住哆嗦,嚷嚷着還是回山上好,蕭墨把她抱起來,很溫柔很溫柔地親了粉嫩的臉頰,“如果小哥哥離開這裡,錦繡願意跟着小哥哥嗎?”
“去哪裡?爹爹媽媽也去嗎?”錦繡大概實在覺得蕭墨長的好看,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現在正說的是一件大事,也學着他的模樣很溫柔很溫柔地親了他一下。
“爹爹媽媽不去,只有小哥哥和錦繡,還有翔天大叔。”
錦繡看了看蕭墨,又看翔天,小嘴嘟起,“那我不去,我在家等爹爹媽媽,小哥哥也不去,小哥哥陪我。”說着,手臂纏上蕭墨脖子,牢牢圈住,就怕他跑了似的。
翔天好笑,這孩子完全把她的小哥哥當成她的所有物了,拍拍她的腦袋,“爹爹媽媽不會回來了。”
一句話說出,錦繡疑惑皺臉,蕭墨則狠狠瞪了過去,翔天全當沒看見,繼續說,“爹爹媽媽就在我們要去的地方等着,跟着小哥哥去,就能見到爹爹媽媽了。”
蕭墨鬆了一口氣,錦繡眼珠咕嚕嚕轉了幾圈,把臉貼上蕭墨的,“我想爹爹媽媽,真的去了就能見到嗎?他們爲什麼不回來,是錦繡不乖嗎?小哥哥,錦繡很乖很乖啊……”
說着,聲音帶了哭腔,蕭墨只覺得心裡針扎一樣疼,緊緊抱着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輕輕拍着懷中小身子。
“我出去找點柴禾,這樣的夜不生火,能凍死人。”翔天表情不自然,小聲扔下一句走了出去。
門被關上,眼前暗了下來,雪光從窗戶的縫隙射入屋內地上,拉出淺淺的一道白。
蕭墨一直盯着那唯一的光亮看,只是好像盯得久了,就會發現,那裡並不是那麼亮,那道白好像只是腦中的幻想。
錦繡躺在壞只能夠慢慢睡去,直到聽到均勻細小的呼吸聲,蕭墨輕聲道,“我一定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