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亨見朱祁鈺毫不反抗,甚至在麻袋裡也不掙扎,不知是因爲他太虛弱了掙扎不動,還是因爲他知道掙扎也是徒勞無益的,不如省些力氣,靜觀其變。
石亨有些失落,轉念一想:現在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情勢所迫,容不得自己走回頭路,只能拼命幹下去了。他不再遲疑,帶着手下,轉身快步奔向宮中。
早朝後,曹吉祥和石亨碰面,彼此簡單講了一下捉住于謙和朱祁鈺的經過,然後立即求見皇上,現在朱祁鎮任他們擺佈,自然允許他們覲見。
曹吉祥稟報說已將於謙軟禁起來了,石亨也說已將郕王控制住了,二人立即勸朱祁鎮馬上殺掉于謙,以免夜長夢多。
朱祁鎮雖對於謙有偏見,但事到臨頭,想起于謙的種種好處,不願除掉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重臣,一時猶豫不決。
曹吉祥眼見硬的不行,立即來軟的,以退爲進:“啓稟皇上,要是現在不殺于謙,事後如何向衆臣交代啊?”
朱祁鎮暗暗惱火,冷冷地道:“殺了于謙,朕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曹吉祥微一怔忪,諂笑道:“皇上,我們可以先殺了他,然後慢慢給他找個罪名就是。”
朱祁鈺面露不悅之色,冷哼道:“這樣一來,天下人說朕以‘莫須有’的罪名害了于謙,朕豈不成了昏君?”
曹吉祥話剛一出口,就知道說錯了,立即改口道:“啓稟皇上,于謙至少已經犯下兩大死罪,其一,郕王搶去皇位後,韃子護送皇上回京,于謙故意找藉口,不去迎接皇上,臣事後探明,那時于謙去見了韃子的首領……”
朱祁鎮暴跳如雷,厲聲打斷他:“怎會如此?反了他了,你這話當真?”
曹吉祥從沒見皇上氣成這樣,一時也有些害怕,但他更怕被皇上瞧出真相,故作鎮定地道:“回皇上,奴才願以性命擔保,此事千真萬確,如有半句虛言,請皇上立即治奴才欺君之罪。”
朱祁鎮發覺自己有些失態,立即定了定神,怒不可遏地喝道:“還有一罪呢?”
曹吉祥面色不改,淡淡地道:“回皇上,其二便是皇上回到京師,郕王理應退位,把皇位還給皇上,可是郕王卻賴着皇位不走……”
朱祁鎮盛怒之下,沒有一點耐心,忍不住打斷他:“這和于謙有什麼關係?”
曹吉祥見皇上千方百計地迴護于謙,心下不喜,咬牙道:“回皇上,皇上還沒回到京師時,郕王把朝中所有的大權都交給於謙,由他一手把持朝政,他瞞天過海,故意不答應韃子的要求,讓皇上身陷異域,吃了很多苦,但他真正的陰謀是謀權篡位,借韃子之手,害了皇上,到時他一手遮天,自可輕易搶去皇位,這次皇上覆位,于謙身爲衆臣之首,可他卻不肯做個好表率,帶領衆臣向皇上宣誓效忠,而且隻字不提郕王退位之事,這也顯示了于謙的狼子野心……”
朱祁鎮不想聽曹吉祥囉嗦,冷冷地道:“那又如何?”
曹吉祥見皇上處處袒護于謙,心下更怒,硬着頭皮道:“皇上明鑑,既然郕王把什麼都交給於謙去辦,想來不讓皇上覆位之事,定是于謙唆使郕王乾的,他這樣膽大包天,全是想謀權篡位啊,皇上,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一人漏網啊,請皇上明察!”
朱祁鎮冷冷地道:“你一家之言,朕如何信得過你?”
曹吉祥見事情有了轉機,道:“回皇上,奴才雖是一家之言,但武清伯可爲奴才作證,武清伯親眼見於謙把持朝政多年,對於謙的野心比奴才瞭解得更多,皇上,不除于謙,天下大亂啊!”
朱祁鎮對於謙瞭解得再清楚不過了,他是自己一手培養起來對付王振的,于謙一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地輔佐自己,哪裡會有半點謀反之心?曹吉祥小人得勢,安知他不是借自己之手除掉于謙?
朱祁鎮思索了一會,問石亨:“石亨,曹吉祥說的都是實話?”
石亨不擅長使用陰謀詭計,所以編造謊言,矇騙皇上就由曹吉祥來辦,他靜靜地站在一旁,聽曹吉祥花言巧語,一心想借刀殺人害死於謙,他心神不定,一言不發,現在皇上突然問話,石亨神色有些慌亂,忙順口答道:“回皇上,公公所言,句句屬實。”
朱祁鎮心下冰涼:“于謙啊于謙,朕如此看重你,你竟敢想奪了朕的天下?朕雖不忍殺了你,可也不能養虎遺患!”他臉上肌肉抽動,咬牙切齒,顯然內心極爲震怒,忽的他牙齒咬住了舌尖,劇痛之下,略略清醒,想到此事事關重大,定要當面向于謙問清楚,那時再將於謙千刀萬剮不遲,想到此處,朱祁鎮拋開于謙,岔開話題,冷冷地道:“郕王如何處置?”
曹吉祥接口道:“回皇上,既然皇上已經復位,就應該昭告天下,說郕王病重,主動退位讓賢,請皇上覆位,皇上以大局爲重,勇挑重擔,到時皇上寬大爲懷,讓他官復原職,仍做郕王就可以了。”
朱祁鎮道:“朝中衆臣會有何反應?”
曹吉祥心思機敏,知道皇上此話另有深意,道:“回皇上,大臣那裡不勞
皇上費心,由奴才和武清伯處置。”原來他早就想好了對策:順者昌,逆者亡。衆臣識時務的,見不到于謙,就該明白怎麼做;不識時務的,就跟于謙一起下地獄吧。
朱祁鎮把于謙掩飾過去,心中的石頭落了地,不去深究曹石二人如何對付羣臣,加上昨晚沒有睡好,倦意上涌,不再多說,揮手示意命他二人退下,自去休息。
曹吉祥見皇上並不下令處死於謙,心中怒不可遏,本想再勸皇上斬草除根,可是皇上不想受擾,他哪敢多說半句話?無奈之下,起了歹心:“此事必須先斬後奏!先殺了于謙,看皇上有何反應?”想到此處,曹吉祥放下心來,和石亨一起躬身退出。
一路上二人各懷心事,均是一言不發,各自苦苦思索,過了一盞茶時分,他們到了石亨府上。
曹吉祥哈哈大笑:“恭喜武清伯,我們大功告成了!”說完,滿臉堆歡地望着石亨,畢竟石亨掌握了兵權,掌握的權力遠比曹吉祥大,他必須依靠石亨,才能走好下一步,那就是先斬後奏,除掉于謙。
石亨面無表情地道:“公公,你高興得太早了,皇上並沒有升我們的官,而且屢次袒護于謙,看來他不想對郕王和于謙斬盡殺絕,難道你就不怕于謙東山再起嗎?”
曹吉祥笑道:“武清伯,你多慮了,普天之下,恐怕再無人像我這樣瞭解皇上的脾氣了……”
石亨聞言一怔,情不自禁地打斷他:“此話怎講?”
曹吉祥乾笑道:“武清伯不必心急,聽我把話說完,韃子還沒鬧事的時候,我在宮中只是一名小小的太監,只因辦事得力,皇上漸漸注意到我,後來把我收到他身邊,我成了他的貼身太監,皇上的飲食起居都由我伺候,天長日久,我自然摸透了皇上的脾氣。”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看石亨的反應。
曹吉祥心機深沉,見皇上有不殺于謙之意,石亨萌生怯意,想打退堂鼓,曹吉祥只想儘早除掉于謙,此事不能由他直接出手,必須假手石亨,借刀殺人。曹吉祥很清楚,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石亨想要收手不幹,他只好不惜一切,向石亨透露自己的底細,所做的一切,都是爲石亨打氣提勁,同時暗含脅迫之意,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將於謙、朱祁鈺斬盡殺絕,不留禍患,大計才能順利收尾,等到此事完成之後,曹吉祥接着力勸朱祁鎮舉行登基大典,到時皇上自會對他二人加官進爵,現在石亨目光不如曹吉祥看得深遠,曹吉祥被迫亮出底牌,實在情非得已。
石亨本來在大同守城,也先大舉進犯時,他抵擋不住,孤身逃回京師,這以後除了征戰瓦剌外,就一直留在京師。這些年來,雖然他漸漸熟悉了朝中衆臣,但這些大臣都在是地方上摸爬滾了多年,纔有資格留在京師朝廷,因此絕大多數大臣都是爭權奪利、勾心鬥角的老手,他們不會輕易透漏自己的底細,石亨雖見曹吉祥現在勢力不弱,但對曹吉祥的底細所知甚少,而且朝中也有這樣一條不成文的慣例:只要有人主動向你告知他的底細,那就說明他想和你一起辦事,你要是推辭,他定會跟你結仇,事後會暗中加害你,因爲要想在朝中生存,誰都不想泄露自己的底細,否則後患無窮。
現在石亨聽曹吉祥主動亮出底細,就算他再笨,察言觀色後,也會明白眼前這個太監是個老謀深算的主,眼見曹吉祥如此,知道他在暗中威脅自己,當下也不插話,任由曹吉祥說下去。
曹吉祥見石亨沉住氣,不再追問自己,轉念之間,將石亨心中所想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他打了個哈哈,笑道:“武清伯,咱家不跟你兜圈子,咱家把話挑明得了,現在你我已無退路,留着于謙,你我都別想睡個安穩覺!現在多留他一時,我們就會多一分危險,必須儘早除掉于謙,皇上的脾氣咱家一清二楚,他遇事一向猶豫不決,總是瞻前顧後,顧慮太多,拿不定主意,但只要有人先把事情做了,事後再找一個理由,皇上也不會深究,武清伯,我們不能再耽擱了,否則夜長夢多,後患無窮啊!”曹吉祥的狼子野心完全暴露出來了,他只求石亨立即行動,馬上除掉于謙。
石亨在朝中混了八年,自也聰明瞭不少,此時曹吉祥說得如此明白,他豈有糊塗之理?暗暗想到:“只怕我也和皇上一樣,遇事要人先幫忙推一把,事後再找個理由,我也會逆來順受,聽之任之吧。”其實他並不是個猶豫不決的人,在大同軍帳中,他殺了朱冕,何等乾脆利落?這兩日來,扶持朱祁鎮復位,也是說幹就幹,從沒拖泥帶水,而且曹吉祥出謀劃策,他也是稍一思索,就立即行動了。
但他現在爲何有些拖泥帶水呢?原來石亨也有苦衷:在大同時,我盼望着回到京師;回到京師的第一天,皇上聽信王振的讒言,只想立即殺了我,幸虧于謙苦苦求情,我纔有活命的機會,從那以後,于謙數次向皇上舉薦我,郕王也重用我,而事到如今,爲了我的私心,竟要害了他們的性命,置於謙於萬劫不復之地,想到此處,他多少有些於心不忍。
今日見到朱祁鈺那張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他就有些悔意;剛纔皇上屢屢
迴護于謙,不知爲何,他反而暗暗心喜,現在曹吉祥步步緊逼,他心下大亂,想起于謙對自己恩重如山,朱祁鈺對自己皇恩浩蕩,如今叫他親手除掉這兩個人,他又悔又怕,一時拿不定注意。
曹吉祥見石亨臉上陰晴不定,不耐煩地叫道:“武清伯,我們沒有退路了,咱家早已下定決心,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現在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脣亡齒寒啊!要是你膽小怕事,就此收手不幹,只怕于謙出來了,第一個對付的就是你!”
石亨聽曹吉祥說起螞蚱,渾身一顫,想起一句老話“秋後的螞蚱,蹦躂得了幾天?”,現在雖是春天,離秋天還很遠,但他心中痛楚,大有淒涼之感,不由自主地喃喃唸叨着:“秋後的螞蚱,能蹦躂的了幾天?”臉上神色悽苦,眼中已有晶瑩淚光。
曹吉祥剛說起螞蚱就後悔了,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臉上神色很不自然,聽石亨反覆唸叨那句話,登時魂飛魄散,壓低聲音,怒喝道:“武清伯,你怎麼了?可是中了邪?”
石亨聽見有人說話,登時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望着曹吉祥冷厲的眼神,知道眼前確實已無路可退,咬了咬牙,下定決心:“好!我去除掉于謙,你去對付郕王!”
曹吉祥滿臉喜色,擡高嗓門,道:“好,就這麼辦!”
石亨不再多說,招呼一名屬下,傳令召集心腹,一起去對付于謙。
曹吉祥望着石亨退去的背影,冷冷一笑,暗想:“此人優柔寡斷,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次就算了,下次可得防着點。”當下二人分頭行動,石亨準備人手,對付于謙;曹吉祥也糾集人馬,前往關押朱祁鈺的屋子,準備對付朱祁鈺。
就在他們一個竭力想殺掉于謙,一個猶豫不決之時,關押于謙的屋子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今日早上,于冕把于謙送到宮門外邊,由於于冕沒有官職,不能參加早朝,他只得停步不送了,于謙再三叮囑兒子,叫他在家專心讀書,不可惹是生非,于謙知道兒子年輕氣盛,活潑好動,說不定在家中閒不住,又會惹出什麼亂子來,所以他不嫌嘮叨,一再叮囑于冕。
于冕天天早上聽父親囉嗦這幾句話,早就聽膩了,當下隨口答應了,好不容易在家看完了一本書,這時也快到中午了,于謙還沒有回來,于冕以爲父親上完早朝,又忙着去查辦昨晚京師大亂的事了,他不以爲意,仍然耐心地等着。
時間過得飛快,眨眼間,日過頭頂,眼看中午快要過去了,可是于謙還沒有回來,于冕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以前無論父親多忙,中午都會趕到家中吃飯,除非是皇上賜宴或者另有要事,但父親都會立即派人回家通知自己,讓家人先吃飯,不必等他,今天日過晌午,怎還不見父親的人影呢?連送信的人也不見一個?這是怎麼回事?
于冕越想越怕,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亂轉,在家轉悠了幾圈後,他再也無心吃飯,決定立即出去,先找回父親再說,慌亂之下,他想進宮找父親,可是宮中的侍衛不肯放入,于冕無可奈何,只得作罷,接着四處尋找,好在他有過一次找父親的經歷,加上這幾年留在京師,漸漸地熟悉了京師的地形,找起來也比較方便。
于冕挨門挨戶地一家家找着,不經意間,他見兩個人行色匆匆地從宮中出來,定睛一瞧,卻是石亨和曹吉祥,想起父親和石亨一向交好,既然石亨剛從宮裡出來,想必知道父親的下落,說不定正是父親讓石亨協助追查昨晚之事,所以石亨行色匆匆,想到此處,于冕跟在曹石後面,大步走近石亨,正想詢問父親的下落,但見他二人鬼鬼祟祟的樣子,心下暗暗生疑,轉念一想:此時父親多半在忙政事,自己不必疑神疑鬼,庸人自擾。他還未脫少年人的心性,喜歡捉弄別人,有心跟曹石二人開個玩笑,立即閃身後退,躲在一座假山後面,想要看他二人爲何神不守舍。
石亨心有所慮,竟沒察覺到背後有人跟蹤;曹吉祥心細如髮,微覺有異,回頭望時,于冕早已施展武當輕功,遠遠地躲了起來,他哪裡瞧得見?曹吉祥回頭看沒人,暗罵自己疑神疑鬼,生怕被石亨察覺到自己的心思,隨口譏笑自己,那可丟死人了,他也不跟石亨提起,匆匆跟上石亨,大步前行。
等他二人進了石亨的屋子,曹吉祥把門關得嚴嚴實實,于冕趁機閃身躲在一根大柱子後面,本想等他二人話說到一半,自己再破門而入,定會把曹石二人嚇一大跳,那時可有的樂了。
在京師生活,凡事都要循規蹈矩:見到皇上時,要立即下拜磕頭,高呼萬歲;遇見朝中大臣,也要跟着打官腔。于冕在武當山生活了十年,雖然說不上逍遙自在,但卻沒受到這麼多俗禮的困擾,回京八年,雖然于謙常教他一些朝廷禮儀,但于冕總是馬馬虎虎地敷衍了事:和于謙一起見到朝中大臣,他就行朝廷禮儀,于謙見了,心下歡喜,連連誇他;要是獨自一人見到大臣,他從不行朝廷禮儀。衆臣瞧在於謙的面子上,也不跟于冕計較,今日于謙沒有回來,于冕像脫繮的野馬,想到又可以頑皮耍人了,他心下大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