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之說起於佛家文明。
其真實義乃衆生三毒心熾盛,覆蓋真如之性。
所謂三毒,便是貪、嗔、癡。
所謂真如,真謂真實,顯非虛妄;如謂如常,表無變易。謂其真實於一切法,常如其性,故曰真如。
然而在傳播過程中,末法時代的概念既被仙神文明所接受,所重視,也在佛家文明內部被曲解,被排斥。
主要體現,就是“佛敵”與“佛孽”兩個說法。
佛家文明相信,在末法時代到來之前,會有一場浩劫興起。
掀起這場浩劫之人,乃是佛敵,諸佛之敵,佛法之敵。
在這場浩劫之中,也有佛孽,諸佛之孽,佛法之孽。
佛敵可敵,佛孽不可敵。
艾瑞絲手中拿着的“五部經”,據說就是未來的佛孽,於轉世之前所撰下的經文。
“呵……”
嘴角嗤笑一聲,艾瑞絲輕輕揮了揮手。
“五部經”泛黃的經卷當即化爲飛灰,飄飄灑灑,消失於天地之間。
“無稽之談。”
艾瑞絲對慈仁寺住持將她認定爲佛孽的想法,很是不屑一顧。
她可不認爲自己是什麼狗屁佛孽。
揚了泛黃經卷,艾瑞絲恢復漠然的狀態,繼續凝視山下。
以罪孽業火燒死慈仁寺的住持,稍稍宣泄了一些心中鬱積的怨毒,但還不夠。
還需要一場更大的宣泄。
正好,慈仁寺剛接到關於蓮社的舉報,住持就死於方丈之中,完全可以將即將到來的風波催到最大。
蓮社即將面對的,不單單是一座慈仁寺,而是十幾二十座高高在上慣了的佛寺武僧聯軍的圍剿。
艾瑞絲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
很多事情一旦開了頭,就很難再緩下來。
當她心裡起了“我”與特殊廢墟世界第九道考驗被幹擾後做的那一套的心思,決定種下白蓮,淨化污濁世間,一切就成了脫繮野馬。
倒不是艾瑞絲無法控制自己,而是無法控制衆生意志,只能引導。
現在,艾瑞絲就在引導十六名女孩走上一條忘乎自我的道路,引導二十三名女人走上一條洗涮或者說再次浸染自我的道路,在引導飽受壓迫與剝削的底層百姓走上一條浴火重生的道路。
忘乎自我,本身就是一種傷害。
洗涮或者再次浸染,本身就是一種遮蓋。
浴火重生,先浴火,沒有被燒死,方能重生。
以上種種,皆爲犧牲,成就一番“偉業”必然要付出的犧牲。
然而,究竟有幾多人能浴火而不被燒死,能有幾多人能迎來重生?
艾瑞絲知道,沒有多少人。
前期加入之人,十之八九會死無葬身之地,且不被銘記。
至於所謂“真空家鄉”,也不是他們的家鄉,更不是淨土,而是一片虛妄。
這些犧牲之人進入真空家鄉之後,無法獲得他們渴求的平靜,幸福,奶與蜜。
他們能夠得到的,只有繼續奉獻的殘酷現實。
白蓮淨世,所圖的從來不是爲了他們,只是爲了白蓮自身。
呼……
長長吐出了一口氣,艾瑞絲按下心中的雜念,不再去想這些。
只要不想,就不會愧疚。
不愧疚,就不會痛苦。
漠然,或者說麻木,亦是很好的一種狀態。
當梁山山下起了紛爭苗頭的時候,林克來到了廣林府。
黃土墊道,街邊的枯樹上掛了燈籠與紗綢。
路上看不見行人,附近的鄉村民居悄無人聲,唯雞犬相聞。
炊煙裊裊升起,飯菜的香味飄散開來。
“好一片佛家淨土!”
不瞭解事情真相之人,絕對會發出這樣的感慨。
然而林克知道真實的情況絕不是如此,故而不會這般感慨,反而覺得噁心。
農奴就農奴,壓迫就壓迫,弄這些虛的來粉飾太平。
噁心!
“師弟,你怎麼了?”
了塵和尚一邊饒有趣味地看着安詳寧靜的鄉間氣象,一邊狐疑問道。
就在剛纔,了塵和尚很明顯地從林克身上感受到了與他不一樣的情緒。
似乎師弟對周圍的景色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啊。
“沒什麼,我們繼續趕路吧。”
林克隨意敷衍了一聲,不願再談及這件事。
“嗯。”
了塵和尚狐疑地看了林克一眼,隨即搖搖頭,自顧自欣賞安詳寧靜的人間佛土去了。
“放下!放下!”
忽地,前方不遠處的一個院子裡傳出一聲尖銳的嘶喊,“把饃饃放下!”
砰的一聲悶響。
從小修行武僧之道的了塵和尚耳朵微動,立即辨別出這是嬰兒手臂粗細的棍子打在人屁股上發出的聲音。
“哇!啊!!!!!”
淒厲但缺乏中氣的哭聲緊接着響起。
“我叫你拿!我叫你拿!我叫你拿!”
尖銳的嘶喊聲夾雜着哭腔,接連傳出院子,傳到黃土鋪墊,清水灑掃過的乾淨小路上。
伴隨着一同傳出來的,還有砰、砰、砰的沉悶敲打,以及淒厲但缺乏中氣的哭喊。
沒多久,尖銳嘶喊責罵停下,沉悶敲打也停下,淒厲但缺乏中氣的哭喊持續了一會兒,也漸漸地降低。
修成了天耳通的了塵和尚十分清楚地聽到了一聲很委屈的嘟囔,“娘,我餓!”。
了塵和尚如遭雷殛。
自從三歲那年被送進白馬禪院,這還是了塵和尚第一次下山。
白馬禪院通往廣林府城的路一直是大道坦途,道路兩邊沒有鄉村,沒有民居。
有的只是每隔一段路就建一座,專供各座佛寺僧侶歇腳、休息、吃上熱湯飯的驛舍。
在驛舍裡當值的,都是廣林郡王府出身的家奴。
簡而言之,了塵和尚從沒有履及紅塵,從未了解過人間。
他一直認爲,紅塵不苦,人間佛土。
誰知……
深吸一口氣,了塵和尚緩緩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
一閉一睜之間,天眼通已然開啓。
了塵和尚的雙眼洞穿空間,洞穿院牆,看清了小院裡的一切。在廚房之中,臉上滿是皺紋,頭髮花白的婦人佝僂着身體,無力靠在牆上,手中拎着一根柴火,正在無聲啜泣。
竈臺旁邊,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孩黑乎乎的右手抓着一個饃饃,用力抓着,不願鬆開。
冒着蒸汽的鍋裡面,僅剩下最後一個饃饃。
離廚房不遠的房屋裡,有一大一小兩個人躺在牀上,蓋着秸稈編織成的被子,臉色蒼白虛弱,出氣多,進氣少。
天眼通之下,了塵和尚當即分辨出,這兩個人就是餓成這樣的。
裊裊炊煙,飯香四溢,安靜祥和,人間佛土?
了塵和尚感覺自己的雙眼有些刺痛,趕緊閉上,順勢關了天眼通。
這個人間太苦了,了塵和尚心生慈悲與憐憫,不忍再看。
嗯,不忍再看。
林克將這一切盡收眼底,沒有說什麼,只是沉默趕路。
了塵和尚很快重新睜開眼睛,面容在瞬息之間恢復平靜,眼眸中看不見絲毫情緒。
他也進入沉默趕路的狀態,不再東張西望,不再去看安靜祥和的人間佛土。
倒是身後那些其它院堂的代表和尚,一直保持着了塵和尚先前的興致。
甚至還出聲讚歎,佛法無量,度化世人脫離苦海,登臨彼岸的偉大。
在這種奇怪的氛圍中,白馬禪院一行人終於進了廣林府城,徑直來到廣林郡王府。
佔地極廣的廣林郡王府裡外煥然一新,張燈結綵,每個僕人臉上都洋溢着真心發出的喜色,對到來的白馬禪院一行代表,獻上了極爲熱情的招待,極爲虔誠的尊重。
其中有一個僕從的身影,讓了塵和尚感到有些熟悉,又感到有些奇怪。
林克看都沒看那個僕從一眼,只是眼底泛起了些許波瀾。
“見鬼!”
“你佔了了心和尚的身體,也別這麼大剌剌出來晃盪啊!”
心底嘀咕一聲,林克眼觀鼻、鼻觀心,平靜地走進了廣林郡王府安排給白馬禪院僧人居住的宅院。
房間足夠,一人一間,頗爲清靜。
然而林克剛剛在書桌前坐下,房門就被敲響了。
“進來吧,師兄。”
不用他心通感應,單單聽腳步聲,林克就知道門外站着的是了塵和尚。
吱呀。
房門推開,了塵和尚走了進來,也不坐,就這麼站在書桌旁,看着林克。
“師兄有事?”
林克捻起書桌上的一張白紙,擺開硯臺,滴了一些清水,然後拿起墨條,細細研墨。
“嗯。”
了塵和尚點了點頭,“有些事想不通,想問一問師弟是怎麼想的。”
“有什麼事,師兄但講無妨。”
林克認真研墨,沒擡頭,隨意說道
了塵和尚沉聲問道:“修與拜,師弟是如何看的?”
墨這時研好了,林克選了一杆狼毫筆,蘸飽墨汁,提筆寫下一個字,“修”。
然後說道:“師兄,師弟淺見,所謂修,就是修自己;所謂拜,就是拜他人。”
“師兄愚鈍,請師弟詳細講講。”
了塵和尚雙手合十,向林克躬身一禮,以十分鄭重的姿態請教。
林克這時又提筆寫下了一個“拜”字。
擱下狼毫筆,林克起身,面對着了塵和尚,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朗聲說道:“若我乃佛,師兄拜我,可能成佛?”
了塵和尚仔細想了想,微微搖頭:“不能。”
林克放下雙手,先合十,然後又趺坐於地,結禪定印,朗聲說道:“我爲僧,勤修佛法,勤修功德,可能成佛?”
了塵和尚又仔細想了想,微微點頭:“能。”
頓了頓,了塵和尚加重了一些語氣:“但是希望頗爲渺茫。佛法精深如無生大師,也才證得菩薩果位,沒能成佛,故而轉世重修。”
林克咧嘴微笑:“師兄,你怎知無生大師無法成佛,方纔轉世重修?”
了塵和尚聞言頓時一怔。
是啊,他是怎麼知道無生大師轉世重修,是因爲無法成佛的呢?
換句話問,他是如何知道這個說法,是誰告訴他這個說法的呢?
越想,了塵和尚的眼睛就越黯淡。
是白馬禪院。
是白馬禪院的經卷與記載。
是白馬禪院的口口相傳。
呼……呼……
用力深呼吸幾下,了塵和尚竭力調整自己的情況,仍沒能平復下來。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了塵和尚雙手合十,口誦起佛號,希望藉此幫助自己恢復平靜。
然而皆是徒勞。
他的心久久無法平靜下來。
原因很簡單。
先是受了人間佛土與人間苦楚的衝擊,再是心中堅信不疑的事情與對象被林克動搖了,故而對自己從小到大學習的一切產生了懷疑。
這種意識形態上的自我懷疑,來得極快,想要走出極難極慢。
林克見狀,沒有任由了塵和尚如此自我懷疑下去,平靜說道:“師兄不要多想了。師弟我只是對無生大師的事蹟感興趣,並沒有找到什麼確切的記載,證明無生大師不是因爲無法證得佛陀果位而轉世重修,只是這麼隨口一提罷了。”
然而了塵和尚沒有將這句話聽進去,倒是心境莫名其妙平復下來了。
這就很是希奇。
不過了塵和尚在心境平復下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另起一個話題,問道:“師弟,先前路過那座鄉村的時候,師弟似乎並不意外那座鄉村的真實情況?”
林克仍趺坐在地上,擡頭看向了塵和尚,嘴角微笑問道:“師兄可知,明明白馬禪院可以一直走大道坦途進入廣林府,爲何會在最後一間驛舍的時候,折進那條鄉間小路呢?又是誰做出的這個安排?”
“我不知。”
了塵和尚搖搖頭,坦誠回答。
林克笑道:“我也不知,但我猜,是那位郡主的手筆。”
“郡主?”
了塵和尚驚咦一聲,隨即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一直聽聞那位郡主熱愛行俠仗義,打抱不平,想來真有可能是那位郡主以此來考驗我等,爲招婿一事做個篩選。”
“師兄說是,那便是吧。”
林克眼中閃過一絲哂笑的神色,隨意應了一聲,然後站起身,“師兄,師弟我有些累了,想要休息休息。”
“師弟好好休息,師兄這就走。”
了塵和尚聞絃音而知雅意,當即提出告辭,利落轉身。
只是剛走到門口,林克又出聲喊道:“師兄,師弟有個問題想問,不知師兄願不願意坦誠回答師弟?”
“師弟但問無妨。”
了塵和尚面對林克,認真給出迴應。
林克也不矯情,直接問道:“師兄,若是有往生的機會,師兄是嚮往生在師兄今日所見之農家,還是往生在白馬禪院,做一名不事生產,享受萬民供奉的僧人呢?”
頓了頓,林克加重了語氣:“這個問題,師兄不急着回答我。”
“回答自己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