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鎮。
熱鬧非凡的街道上,傳來一陣奇特的聲音,鎮民們紛紛側目看去。只見勞桑心無精打采地走了過來。鎮民們覺得有些可怕,紛紛退散,一些膽大的,因好奇駐足而望。
人們怕的不是勞桑心,而是她手中的劍。她的劍並沒有執在手上,而是拖在地上,鋒利的劍尖劃在地上,一路走來,一路劍痕。她一步一步朝鎮中心走去,一直走到白府門外。
“六日?”夜未央和冉必之正好出門,瞧見勞桑心神情恍恍惚惚,站的僵硬,好似風一吹就會倒。
“你殺人了?”夜未央心細如髮,一眼就瞧見了拖在地上明晃晃的殘陽劍。
對於殘陽劍的習性,夜未央可再熟悉不過了,它雖然殺人從不沾血,可每一次沾染人血,都會明亮許多。加上勞桑心這有如癡呆反應,夜未央可以肯定,殺的還是一個很棘手的人。
勞桑心幾乎不敢擡頭看夜未央,握劍的手跟着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不知如何對夜未央開口。
夜未央眉頭一皺,問道:“你剛纔去哪了?”
勞桑心深吸一口氣,低聲道:“芳草閣。”
夜未央臉色漸漸變得僵硬,沉聲道:“你殺了……神醫?”如果殺的不是水連環,她怎麼會這一副像是犯了大錯的表情?
勞桑心沒有說話,點頭默認,此時纔敢擡頭,想看看夜未央的反應。只見夜未央臉色變得極其冷峻,拂袖一揮,冷哼一聲,進門去了。那一聲冷哼,猶如寒雷之聲,震的她心口發麻。
“你怎麼會那麼傻,爲什麼要殺神醫?”一旁的冉必之問。他一直以爲,勞桑心之前策馬離去,是去找霍春秋拒婚以挽回自己的幸福,所以,他沒有多問多想。
勞桑心苦澀地道:“我不是有意的,我從未想過要殺她……”
她心中十分明白水連環在夜未央心目中的價值。自跟隨夜未央後,她始終遵守一個原則:凡是領主覺得有用,她都會跟着一起珍惜。此時,她心中的自責,並非來自於對水連環的愧疚,而是對夜未央的虧欠。她覺得自己毀了領主想要珍惜的人,所以愧疚難安。
“進去吧,他似乎真的動怒了。”冉必之望向門內,心中隱隱不安。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夜未央露出這種臉色了。
兩人懷着不安的心走進大廳。雖然夜未央沒了武功,可這兩人依然能夠感受到他身上散發的寒氣。
夜未央斜靠在大廳正中的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平日略含笑意的臉,微微生怒。那一雙凌厲冷淡的眼眸,讓勞桑心只看了一眼,便情不自禁地跪在了地上。“領主,我……”
“啪!”夜未央怒極,拂袖一揮,將桌邊的茶杯摔在地上,喝道:“是誰給你的膽子殺人的?”
茶杯在勞桑心面前碎裂,她向後挪了挪雙腿,卻是低着頭一句話也不說。冉必之不由得替她求情,“她應該是誤殺……”
“你給我退下!”夜未央衝冉必之一聲吼,眼睛似噴火一樣盯着勞桑心,等待她的回答。
冉必之識趣地站到一邊,不敢再言。
夜未央沒有聽到勞桑心的回答,更加氣惱,道:“六日,你是我最信任的屬下,做事向來都有分寸,所以我從未約束過你。但今日,你太讓我失望了,你殺誰不好,偏偏要去殺神醫,你可知神醫有多珍貴?我糊塗堂上上下下,誰她沒有救過,你殺了他,是想斷了我們所有人求生的機會嗎?”
勞桑心最害怕夜未央對其失望,聽了這話,擡起頭來,急忙道歉:“領主,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殺神醫的……我只是想請神醫幫忙救治霍金山,從沒想過要殺她……”
“難道我沒對你說霍金山死不足惜嗎?你竟然擅做主張去救他?六日,是不是我平時太寵你了,一時不知天高地厚了?”夜未央怒氣未減,拍桌而起,幾步來到勞桑心面前,猛然伸手扯過她腰間的短笛。
勞桑心還未反應過來,夜未央已將短笛放到了嘴邊,啓脣吹奏起來。疾厲的笛聲,驀然響徹整個大廳。起初,勞桑心只感覺心似被針扎一樣,一陣一陣刺痛,她強忍着沒有做聲。隨着音樂的高潮響起,心卻像被萬隻螞蟻同時啃咬,鑽心蝕骨之痛如讓她墜入阿鼻地獄。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胸口在地上翻滾起來,一聲聲哀嚎,讓廳中的冉必之都不禁覺得心痛。
當初,夜未央用重陽珠同水柏蒼交換了五顆傀儡蟲。入糊塗堂門下時,五位殺手中,除了年紀最長且自願加入的冉必之,其餘四人皆服下了傀儡蟲。傀儡蟲會根據使用者的用法來約束每一位傀儡,當初,夜未央正是用音樂控制幾人。
爲了分開懲治,夜未央給每個傀儡的懲治音律都不一樣。
勞桑心曾是夜未央最信任的屬下,所以曾將莫天都的音律交給了她。而其他幾人的懲治音律,都由夜未央親身把握。這十年來,夜未央從未懲治過勞桑心,如今驟然出手,可見其怒氣之深。
淒厲的笛聲將內堂的江才情和夏星辰引了出來。江才情對此事早已見怪不怪,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着。而夏星辰卻似受了驚嚇一般,張大嘴巴看着地上打滾的勞桑心,呆若木雞。
無人敢爲勞桑心求情。在場之人,都深知夜未央的脾氣,誰也不敢開口說話,只能靜靜地等着,等待夜未央氣消。只是,夜未央的氣還沒消,夏星辰卻開口說話了。
“勞桑心,你怎麼呢?”夏星辰奔到勞桑心身邊,關切地問。她加入糊塗堂已有一年光景,卻並不知道傀儡蟲的事,所以,對勞桑心的反應很是不解。
勞桑心疼的全身冒汗,不停地抽搐,口中斷斷續續道:“領主……饒了我……”
此時,夏星辰才知這是夜未央在懲治下屬,她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回頭直直瞪着夜未央,喊道:“夜未央,你怎麼能這麼對她?她很難受,會死的!”
若是以往,她必不會多管閒事,但加入糊塗堂這許久的時間,她早已和這些人成爲了熟悉的夥伴。她本就是個重情的人,此時見了勞桑心這麼難受,再也顧不得上下屬的關係,直呼夜未央的名字,爲勞桑心抱不平。
然而,夜未央絲毫沒有動容,依舊閉眼不停地吹着曲子。
夏星辰看着夜未央一副痛不關己的表情,心中又氣又恨。“簡直太過分了!她平時爲你奔波勞累,出生入死的,你不好好對她也就算了,竟還用這麼殘忍的方式懲罰她,你還有沒有人性?”氣在心頭,就什麼也不顧了,隨手一揮,無色引線猛然出手,刺向夜未央手中的短笛。
江才情反應更快,一股勁氣出手,阻止了夏星辰。夜未央受勁氣影響,笛聲嘎然而止,轉過頭來狠狠地瞪了一眼夏星辰。夏星辰正想回瞪過去,卻感覺身邊有一雙陰冷的眼睛盯得自己全身發毛。扭頭看去,江才情正面容冷冽地看着自己,周身隱隱散發着一絲寒氣。知道江才情有些生氣了,夏星辰再也沒膽子與夜未央懟了,乖乖地退遠了些。
夜未央穩了穩情緒,看向地上的勞桑心,問:“六日,你可知錯?”
勞桑心全身已經溼透,顫顫抖抖地從地上爬起來,繼續跪着,含着眼淚,道:“我知錯了。”
“錯在了哪裡?”夜未央淡淡地問,隨手將短笛拋在了勞桑心的腿邊。
勞桑心伸出通紅的手,撿起短笛,掛在腰間,道:“我不該善做主張,違背領主的命令。”她頓了頓,又道:“我會嫁給霍春秋,完成領主的計劃,絕不辜負您的期望。”
夜未央有些疲憊,慵懶地坐在椅子上,撫着額頭,淡淡道:“既然如此,就去準備準備,明天出閣吧。”
勞桑心依舊跪着,鼓起勇氣,對夜未央道:“我有一個請求,望領主成全。”
“說!”夜未央已然失去了耐心。
“明天,我會如領主所願嫁給霍春秋,但我希望,隨着迎親隊伍走的,只有我一個人,我不想糊塗堂的任何一個人爲我送親,也不想任何一人蔘加我的拜堂儀式,尤其是您。”
勞桑心心中的苦楚,無人可訴。
一個女人,這一輩子所求,不就是開開心心地嫁人嗎?糊塗堂的這些兄弟姐妹,她早已當做了家人,若是能爲自己送親,她再幸福不過。但她害怕,她怕見了這些兄弟姐們,自己心中會不捨,更害怕在喜堂上看見夜未央,她怕到時候,自己會忍不住後悔。
既然已經決定嫁了,那麼就索性再做的絕一點,斷了所有會令自己後悔的路。一個人走,無牽無掛,豈不更好?
夜未央對這個請求有些不解,問道:“所謂長兄如父,我既然以你兄長的身份送你出閣,豈能不以高堂的身份去見證你們的儀式?這不合規矩,聞宗萱必不會答應。”
“若是領主不答應我這個請求,我寧死不嫁。”勞桑心直直地盯着夜未央,堅決道。她沒有拿匕首威脅,因爲她知道,有江才情在場,拿任何武器都是徒然的。但是,她相信,以夜未央對自己的瞭解,他必然能夠明白自己的決心。
夜未央微微動容,不禁向前傾了傾身體,看着勞桑心,道:“你這是何必呢,我答應你就是。”
“多謝領主。”苦澀一笑,又緩緩垂下頭去。第一次覺得,夜未央對自己的恩賜,是一種折磨。她不敢再多看夜未央一眼,看得越多,心便越痛。
夜未央瞧着勞桑心瑟瑟發抖的身體,那麼一刻,心忽然就軟了下來,緩緩離座,蹲在勞桑心面前,抓着她的肩膀,低聲問道:“六日,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嫁,若是如此,我現在就找聞宗萱退婚?”
若是讓她去追尋自己的幸福,會如此痛苦和不情願,那麼,他也願意放棄自己的計劃。畢竟,他是看着這個孩子長大的,心中是真真切切地把她當做了妹妹。
夜未央的觸碰,彷彿讓勞桑心被針紮了一般,猛然推開了對方的手,後退一步,違心道:“不,我願意。”她決心,從這一刻起,再也不讓這個人觸碰,直到離開,再也不看這個人。
夜未央被勞桑心推開,一屁股坐在地上。江才情感覺夜未央的體力有些不支,上前扶起他,道:“去休息一會兒吧。”吹曲子本就耗費力氣,加之又在氣頭上,讓本身身體素質就不怎麼樣的夜未央疲憊之極。
江才情將夜未央帶回房中,爲其調息。
廳中,冉必之望着勞桑心,直直搖頭,道:“爲什麼不告訴他實話?剛纔那一刻,他是真的心軟了,只要你說出心裡話,他會成全你的。”
勞桑心抿嘴道:“可是,這纔是他最想要的結果,不是嗎?”他想要什麼結果,自己就努力給他什麼樣的結果,這是她唯一能爲他做的。
“明天,我還是送送你吧!”冉必之也早已將她當做了妹妹。
勞桑心緩緩站起身,決然道:“不,誰都不需要來送我。”在冉必之和夏星辰的注視下,進了內堂。
今夜,註定是個不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