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事,充滿了離奇巧合,命運的安排總是那麼自然。鄢商慈的命運,或許從一開始就已註定。
那日,得知真相的她,因無法承受這一切,便帶着複雜沉痛的心情一路狂奔而去。彷彿腳下加諸了許多力量,竟連孟傳心也沒有追上。
跑了幾里路程後,鄢商慈在一山間小道因過度傷心,身體不支而暈倒了。好巧不巧又被途徑此地的商羽落和飛花看到了。
商羽落望着躺在地上面容憔悴的女子,不由得一聲嘆息,“想必是因爲孟兄弟的事而獨自一人跑了出來,也難爲她了。”
“姐姐,江湖傳言,關於孟傳情的那件事,是真的嗎?”飛花問道。
商羽落道:“無風不起浪,既然已經傳開了,當不會有假。不過,其中緣由,恐怕只有當事人才知道了。其他任何人的話,都有可能是添油加醋。我相信孟兄弟的爲人,他斷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想來是另有隱衷。”她看向飛花,道:“把她帶回邪陰派吧,想必孟兄弟會來找她的。”
鄢商慈被帶回了邪陰派,位於瀾滄江邊。
邪陰派世代居住於此,守着這一方淨土,一直相安無事。直到衣笑臣這一代,因和樓仲叢天狼山一戰,生死不明,邪陰派就再也無繼承人了。
衣笑臣的師父弒神不甘邪陰派落寞下去,一心想壯大邪陰派的實力,便不停地以鐵血手段逼迫餘下弟子習武。衆多弟子無法承受他的嚴厲,紛紛出逃,最後留下來的不過數人。
這樣的事,一直持續了好幾年,未曾間斷。然而,不知何故,在衣笑臣離世後的第八年,弒神便再未露過面,不曾踏出邪陰派大門一步。
所有人都以爲弒神已經隱退江湖了,卻不知這個武功高強的一代宗師,一直被困在邪陰派內。位於大堂正中的供桌之前,被數根鐵鏈纏身,雙足和左手皆被縛,甚至緊緊地鑲在鐵鏈之中,僅留一隻右手可以動彈。
沒有人知道是誰將他困於此地,又是如何制服這樣的一代宗師。邪陰派的人只知道,縱是如此,弒神依然有着傲絕江湖的本事。他雖然無法離開供桌,但僅憑那一身高深的魔功,一直讓邪陰派支撐至今。
商羽落遇到弒神的時候,同他狠狠地打了一架,不知是有意相讓還是另有緣由,她敗給了受制於鐵鏈的弒神,因此纔有了“三年之期”。商羽落因爲這個和弒神約定,做三年的邪陰派掌門人,替他將邪陰派發揚光大。同樣,弒神要保證不可再用魔功殘害附近之人的性命。
這些年來,弒神一直遵守約定,未曾害一人性命,但每到十五,他便狂性大發,魔功四散,方圓幾裡,皆被波及。每到這個時候,商羽落只有靠無比神劍才能將他制服。
鄢商慈被商羽落帶回邪陰派,經過大堂時,弒神並沒有看清她的臉,只是覺得那身形似曾相識。剎那間的失神後,腦海中又涌現出了歷歷往事,不禁輕喚道:“湮訣。”他蒼老頹廢的容顏頃刻間精神了許多,枯瘦的身體動了動,鐵鏈傳來劇烈的響聲。
這異常並沒有驚動商羽落,她將鄢商慈帶回房中後,幫她調息了片刻,便出門而去。
鄢商慈昏睡了兩個時辰後醒了過來,此時,飛花並不在身邊。瞧着這陌生的地方,她心底有些驚慌。起身下牀,順着走廊慢慢向外走,雕花欄杆,樓臺水榭,一切都那麼陌生,卻又彷彿似曾相識,口中喃喃道:“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湮訣,是你回來了?”
不知不覺間,鄢商慈來到了大堂,忽然一個聲音響起。她看向供桌之前的弒神,一臉茫然,“你是在叫我嗎?”
鄢商慈慢慢走向大堂中央,在細微的燈火照耀下,終於看清了弒神的容顏。已然年過七十的老翁,雖然被困於此,卻依然容光煥發,神采奕奕。
這位老者一頭白髮,閃着熠熠的光華,那顆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鄢商慈看了許久,才喃喃道:“不,你不是湮訣,你只是長的跟她很像而已,氣質卻完全不同。”他想了想,問道:“你可是商慈?”
鄢商慈微微詫異,眼前這個老者她毫不相識,但對方卻能叫出她的名字,顯然他是認識自己的。斟酌了片刻,開口問道:“我是商慈,你認識我嗎?”
“真的是商慈!是你回來了!”弒神聽了這話,突然激動起來,扯動鐵鏈,一陣狂笑:“天意呀!老天將你送回我身邊,來繼承我的衣鉢,我有傳人了!”隨着他身體的晃動,鄢商慈幾乎可以聽見一陣微小的聲音,那是鐵鏈扯動骨頭,發出的咯吱之聲,聽得人一陣膽寒。
鄢商慈瞧着弒神痛苦的表情,忍不住問道:“你是誰?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
供桌之上,無數根鐵鏈從牆壁後面伸出,將他緊緊地纏在牆上,如鋼筋一般牢固。鐵鏈嵌入他的筋骨當中,幾乎與骨肉同生。饒是他功力再深厚,也無法震斷鐵鏈逃開束縛。
是誰如此惡毒,將這個人困在了這裡?鄢商慈滿臉的不解,在弒神的一句話中化爲了震驚。
“是你娘,你的親生母親聶湮訣!她將我困在這裡已經十一年了。”
“我娘?”鄢商慈愣了愣。她心中完全沒有生母的印象,此時聽弒神說起來,只是覺得好奇驚訝,並無多餘的感情。
弒神嘆了口氣,道:“你果真是什麼也不記得了。是因爲吃了浮生散嗎?吃了浮生散,你就會忘記一切的前塵往事,一切都會重頭開始。你娘當初狠心逼你吃下那東西,是爲了逃避我。她恐怕沒有想到,十一年後的今天,老天又將你送回我身邊吧。”他頓了頓,又道:“她應該在你藥效發作之前就已經離世吧,否則,你不會記不得她。”
鄢商慈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從沒見過她,義父說她病逝了,我一直跟義父義母生活在一起。”她擡頭看向弒神,眼神中透着迷茫,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八歲以前的事,我確實完全不記得了,難道那之前我是生活在這裡的?看到這裡的一草一木,一樓一閣,都覺得很陌生,卻又彷彿在夢中見過。而你,你又是誰?”
弒神道:“我是你的師公,也就是你生父衣笑臣的師父。”
“衣笑臣?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裡聽過。”鄢商慈開始在腦海中回想,猛然想起曾在飛龍引前聽人提起過,脫口道:“邪帝!這裡難道是邪陰派?”
弒神笑道:“沒錯,這裡正是邪陰派。你就是邪帝之女,衣商慈。”
鄢商慈睜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弒神瞧着她的表情,嘆了口氣,道:“你真的是變化不少,想當年,你可是以自己是邪帝之女而自豪呢。如果你不記得了,那就讓我給你講講那段過往吧,興許聽完之後,你就會把一切都想起來的。畢竟浮生散的藥力有限,十幾年了,應該已經慢慢退散了藥力。”
弒神說完,慢慢道出過往之事,“這一切,還要從你父親與天魔教教主樓仲叢一戰之後說起。”
“天魔教,邪陰派,灸泠門,秘血宮,雖被稱爲江湖四大邪派,彼此之間卻並無深交,井水不犯河水。但五十多年前,我結識了樓非閒,和他成爲了知己好友。此後,我們兩派便來往密切了。樓非閒逝世後,我就很少光顧天魔教,反倒是你父親,笑臣和樓仲叢也成爲了惺惺相惜的好友,兩人常常互相切磋武藝,一直友好相處,相安無事。”
“十九年前,你還在你娘肚子裡,你父親不知何故與樓仲叢鬧翻了,兩人突然約定在天狼山決戰。我是在那之後才知道,你父親是爲了秋雙心才與樓仲叢決裂的。我一直都知道,你父親和湮訣之間根本就沒有感情,他們最終走到那個地步,或許都是我造成的……”
秋雙心?就是那個女人嗎?
鄢商慈靜靜地聽弒神說着,腦海中浮現了飛龍引前的那一幕。那個白衣白裳,清麗脫俗,如凡塵仙子般的女人,就是父親曾經愛過的嗎?她在飛龍引前見過秋雙心,風華容貌,只是一瞥,就難以忘記。原來自己的過去,竟還跟她有着關係嗎?
弒神接着道:“湮訣是我指定給你父親的妻子,她本是個四處漂泊,可憐的孤女。我見她被惡人欺負,雖手無縛雞之力,但骨子裡卻很強,始終不認輸,很合我的脾氣,於是我就救了她,將她帶回了邪陰派,並且在這裡長住。她很愛你的父親,我做主讓你父親娶了她。成親之後,他們兩人一直相敬如賓,守着自己的本分。可是,十九年前,你父親自見了秋雙心以後,就變心了。我當時一心閉關習武,也沒有顧他。沒想到,那晚卻是我與你父親的最後一次見面。他與樓仲叢自天狼山一戰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十九年前,天狼山一戰,邪帝衣笑臣戰敗,生死不明。隨身所攜帶的七顆夜明珠,僅餘四顆完好無損。
當樓仲叢帶着四顆夜明珠來到邪陰派負荊請罪時,弒神當場勃然大怒:“好你個樓仲叢,我生平就笑臣這一個徒弟,你竟然敢取他的性命,實在是不把我放在眼裡。今日,就算是我殺了你,九泉之下的非閒也沒有任何理由怪罪,你必須爲笑臣償命。”
樓仲叢跪在弒神面前,面帶愧色,任由那一掌落在頭頂,並沒有躲閃或反抗的意思。雖說是衣笑臣對他起了殺心,才導致天魔神功自行發功護主,傷了自己的性命。但畢竟他違背了對另一個女人的承諾,沒有將她丈夫安全帶回來。這樣的結局,讓他揹負着深深的愧疚,他無法原諒自己。
弒神運足功力的一掌,在即將落下去時,被及時趕來的南無詩和秋雙心攔下了。兩個女子得知樓仲叢身在邪陰派,便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
南無詩護在樓仲叢身前,氣勢毫不輸於弒神,“這件事,根本就怨不得樓哥,是衣笑臣自己覬覦秋姐姐的美貌,才釀下這樣的禍端,可謂是咎由自取!”
弒神聽了這話,更加氣惱,冷冷的眼神盯向秋雙心,“就是你這個女人,紅顏禍水!如果不是因爲你,笑臣是不會離開的,你也去給他償命!”一掌朝她劈了過去。
樓仲叢可以任由弒神傷害自己的性命,但絕不會允許他對自己的女人出手。猛然從地上躍起,擋在秋雙心身前,殺氣隱現,憑藉天魔殺氣化解掉弒神掌中的功力。
“該死!”弒神感覺到這熟悉的殺氣,眼神更加憤怒,“你們殺害了我唯一的傳人,就必須給他償命。樓仲叢,不要仗着自己的天魔神功厲害,就可以不把我放在眼裡,就是你父親,也未必能奈我何,你逞什麼能耐!給我讓開,看在非閒的面子上,我可以不殺你,但這個女人必須得死!”雄厚的一掌再次朝秋雙心襲了過去。
樓仲叢擡掌,勁氣橫掃,強烈的殺氣充斥在整個大堂,再次化解了弒神的功力。他揹負雙手,望着退後兩步的弒神,極其淡定,道:“何必非要走到這種地步,就算你殺了她,也只是解氣而已,並不能改變什麼。與其爲死去的人痛苦,不如多關心一下活着的人。你的傳人,未必只有一個。”他將眼神瞟向弒神身後。
聶湮訣安靜地站在那裡。天魔神功阻絕了她的氣息,連弒神也沒有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