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君玄醒來的時侯,火盆裡的炭火還在燃燒着,學館先生甘如葉不在身邊,而原本蓋在他身上的毛毯反而蓋在了自已的身上。
“你醒來了!”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擡起頭,林君玄看到學館最前方,一把紫色的方椅上面,甘如葉正襟危坐,手中握着一本書卷,正細細的研讀着。
“臉盆裡有水,毛巾就放在你的枕頭旁邊,洗漱完之後,你把盤子裡的包子吃了吧,這是我早上買的,趁着還有些熱,先吃了吧。”甘如葉沒有擡頭,目光依舊落在書卷上,一動不動。火盆裡的木炭燒得噼啪作響,甘如葉說完這句話,便不出聲了。
林君玄只瞥了一眼甘如葉,便收回了眼光。甘如葉顯然有早讀的習慣,這個時侯並不願意被人打擾。揭開身上的毯子,再細心的把毯子摺好,林君玄走到臉盆前,用毛巾洗了臉,又從水罐裡舀了點水漱口。
盤子裡放了三個包子,林君玄拿了一個,盤中依舊剩下兩個。
“我的書房裡有些書,那裡的書,你可以瀏覽,若是不懂,也不要緊,把那些詞記下,待會兒來問我。”甘如葉的聲音再次響起。
昨晚給甘如葉取毯子的時侯,林君玄便發現了甘如葉書房裡有個舊木書櫃,如今得了甘如葉的允許,自然歡喜不過。
“多謝老師,”林君玄行了一禮,便入了甘如葉的書房內。晚上的時侯,光線有些暗,林君玄並沒有看清楚甘如葉房內的佈置,此時再看,只見甘如葉的房間裡很簡陋。房間靠牆壁的地方是一張薄木板牀,木牀上只有一牀薄薄的被子,若沒有那張毯子,林君玄很難想像這位先生將如何渡過冬天。
在另一個牆角,林君玄看到了一個靠壁而立的舊書櫃,書櫃雖然很舊,但卻很乾淨,沒有灰塵,顯然有人經常擦拭。
“老師是位真正的愛書之人啊!”站在書櫃前,林君玄慢慢的打量書櫃裡的藏書,書櫃分成七層,裡面的書排放的整整齊齊。書櫃每一層都貼了紙條,上面用毛筆寫了字。下面五層是《經》《史》《子》《集》,其中《史》佔了兩層的書架。再往上是是專門記孟子言行的書籍《孟學》。最頂上的一層,上面寫着《綱》。這一層裡,只有三本薄薄的冊子《君綱》、《臣綱》、《子綱》。
“這三綱位於書架的最頂層,如此看來,老師師承‘孟子一派,雖然極重自已的學說,但更尊重的還是道德禮綱,也就是這君、臣、子三綱。”林君玄最感興趣的還是《史》那一層的書籍。‘史’指的是各種體裁的歷史著作,分爲正史、編年、紀事本末等十五大類,對於林君玄來說,要了解這個世界,讀《史》是最好不過了。
沒有理會其他的書籍,林君玄的目光直接跳到了歸類於《史》的書籍,然而一個奇怪的現像出現了,《史》部裡面,並沒有編年一類,但其他的正史,紀事本末,詔令奏議,傳記等卻很齊全。
“難道有人將編年體一類的書籍全部的抽走了,”這是林君玄的第一感覺,能這麼做的,顯然也只有甘如葉,稍微皺了一下眉頭,林君玄也並不在意。沒有編年體類別的書籍,也並沒有多大關係,‘紀事本末’同樣記錄了一個世界發生的事情。
‘紀事本末’,指的是將重要事情分門別類,然後按時間順序編竄在一起的一類書籍。這類的書籍,讀起來更加有趣,也更加有條理。
抽出一本厚厚的‘紀事本末’類書籍,林君玄就着門口射進來的白光,便坐在書櫃前不遠的地上閱讀起來。林君玄的閱讀很有針對性,若是按照正常的讀法,二格書櫃沒個五六天是讀不完的,但林君玄只是泛讀。只重朝代大事,並不重書中的帝、王、將、相、侯的故事。
翻開書頁,一卷卷厚重的歷史畫面隨之展開,這個陌生世界終於在林君玄眼前展開了一頁。
在這個世界的歷史洪流中湮滅了無數個歷史王朝,夏、商、西周這些名字雖然如雷貫耳,但卻完全不是林君玄所知的那三個王朝,在這裡,它們只不過是三個天下王朝更替的縮影而已。
在這些書裡,持續時間超過千年的,都有五個之多,最長的一個王朝擁有三千多年的國祚。而短的,也是晝夜的事情……
一遍粗略的泛讀之後,林君玄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本末紀事’類的書只寫到了‘虞’王朝,而虞王朝的破滅已經是三百年前的事了。最近三百年之間的紀事,全部是一片空白。想了想,林君玄又開始翻《史》部其他類別的古書,然而最後卻發現,並不只是‘本末紀事類’,所有的書籍,在三百年前的地方都停止了。
“老師好像說過,經歷了三百年的動亂,‘孟學一派’漸漸衰落,莫非指的正好就是這三百年?這三百年到底是怎麼樣的?”林君玄捧着書,坐在地上,默默的想着。
“君玄,你在看《史》部書籍?”熟悉的聲音再次從頭頂傳來,林君玄擡起頭,發現甘如葉不知何時結束了早讀,正站在門口,看着他,他的眼中有着一絲奇異的神色。
“老師!”林君玄站起身來,順手將手中書頁合上,躬身行了一禮:“學生確實在看《史》部的書籍!”
“可有什麼不解的地方?”甘如葉再次問道。
“回老師,學生心中卻實有些不解的地方,”林君玄擡起頭,疑惑的看着甘如葉:“學生髮現,這《史》部的書籍只記敘到了三百年前的地方,後面的就沒有了?”
“就是隻有這個?”
林君玄想了想:“學生還有些其他的問題,不過最困惑的還是這個!”
甘如葉閉上眼睛,心中情緒起伏:“我讓他去書櫃取書時,並沒有想到他會去取《經》《史》《子》《集》,那些書是儒生纔看的。他才四歲啊!居然能通讀厚厚的《史》部書典!!”
在書櫃的底層,和《經》擺有一起的,有幾本薄薄的冊子,那是適合教訓幼兒的《千字文》、《百家姓》。這幾本書是甘如葉事先放好,準備讓林君玄早讀時看的。他本來詢問林君玄可有什麼不解的地方,只是想詢問他,是不是遇到了很多字不認識,但林君玄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君玄能以四歲之齡通經《史》部,天資之聰穎已毋庸置疑。我‘孟學一派’歷經三百年動亂,由盛而衰,人材凋零,如今能得此子,乃是天佑。日後若能悉心加以教導,‘孟學一派’的振興就有可能落在此子身上了!”第一次甘如葉擔心自已的才能不夠,不但不能教導這位關門弟子,反而會毀了他。甘如葉心中前所未有的凝重,他閉目沉思,覺得對於林君玄的教導需要慎重。
“或許我應該給帝京的恩師寫一封信,徵求他老人家的意見,”片刻之後,甘如葉心中已經有了主意。
“老師,老師?”林君玄詫異的看着甘如葉,叫道。
睜開眼來,甘如葉鄭重道:“我‘鴻冀’王朝立朝後,‘龍庭’有禁令,百年之內,史官不得記載過去三百年之事,儒生不得留有任何與之相關的書典!所有相關書籍,必須燒燬!——君玄,這是一條王朝禁令,你以後切不可談及!”
“好強勢的王權!歷朝歷代,王權向來難以干涉史官的記載,但這個王朝居然毫不忌憚,最爲奇怪的是,老師說起這條禁令來,絲毫沒有牴觸的意思,反倒像是很擁護這條禁令,奇怪!——也不知過去三百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居然使得這個新興的王朝這個如此忌諱!”即然甘如葉不願多談,林君玄便不再多問。
“對了,老師,昨天晚上我遇到一位老人暈倒在街上,我看他可能是餓的,所以從老師這裡取了些飯菜,送給他吃——學生自作主張,還希望老師不要責怪!”林君玄道。
“哈哈哈,”甘如葉大笑起來:“我知道了,早上醒來看到那一鉢魚我就知道了。我本來只以爲你年紀小,又餓的慌,半夜偷吃了,沒想到你竟是去送給別人吃了。”
沉思了一會兒,甘如葉揮手道:“即然是這樣子,那你索性把那位老人接到學館來吧,外面天冷---另外你已經是我入室弟子,在外也無雙親奉養,以後索性和我一起住吧”
林君玄大喜:“學生謝過老師!君玄先去告訴那位老人家。”
“去吧,”甘如葉揮揮手,林君玄便跑出了學館。甘如葉走到窗前,含笑看着林君玄消失在街頭。
“這孩子天資聰穎,又有一份善心,日後就算不能爲善一方,至少也不會爲惡!—出手救人乃是我們儒生的本份,可是可惜啊……”甘如葉回頭看着學館中那一堆鹹菜,滷菜,木炭,這些都是學生送來給他過冬的,但這城中大部分人都是貧苦人家,自已吃都成問題,哪裡還能送給他多少。這些東西里面,大部分都是一袋袋充抵學費的木炭,吃的鹹菜和滷菜卻是很少,甘如葉和林君玄一長一少兩個人吃,能熬過這個冬天過去就已經算是勉強了,哪裡還能供多餘的人吃呢!
窗外大風呼嘯,甘如葉扶在窗口,眉頭緊皺,臉上一片苦澀:“這臨安城中乞兒不少,到了大冬之夜,不知要凍死多少乞兒!只是可惜,我只是一介貧寒書生,心有餘而力不足!如今天下初定,百廢待舉,只盼我王朝興盛,以後再不會有百姓凍死、餓死!”
甘如葉是儒生,卻並不是腐儒。儒生講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若是出自善心收容城中的乞兒,到了最後因爲糧食吃盡,不但不能救下那些乞兒,反倒連自身溫飽都成問題的話,那樣的事情,甘如葉是做不來的。助人,也要講究量力而爲!
“只不知這孩子,哪裡學來的捕魚技巧,這般寒冷的晚上,居然能從河中捕魚,真是難爲他了!”目光掠過那一鉢小魚,甘如葉心中嘆道,正是因爲這一鉢魚,甘如葉纔敢說出收容老人的話來,有了這些魚,三個人應該能湊和着熬過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