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知聽那蓮手鬼心的驚異口吻,竟似她早便得知喬小玄從來不曾做夢之事,而那口氣倒像是認爲他天生不能做夢纔對,卻教喬小玄如何不奇,饒他素來意志寧定,智計敏捷,也不禁有種遮掩盡去,赤.裸.人前之感,尷尬之餘,更有許多疑惑,他也情知,便是眼前這位最厭惡自己的女子,將他抱進的自在天宮,恐怕自己的一切來歷秘密,只有蓮手鬼心纔會盡知,一時心思流轉,微感茫然。
碧纖懊惱地拍拍自己的小腦瓜,怯生生地道:“小師叔,爲什麼小玄哥哥不會做夢?”四女之中數她最爲天真直率,雖然也有些敬畏酷酷的蓮手鬼心,卻依然大着膽子問了出來,碧雅聞言哭笑不得,那蓮手鬼心客居自在天宮,至今已不知是第幾個百年,宮中一應從權稱之爲師叔,雖然雪貌花顏始終不凋,儼然桃李佳人,年齡輩分終歸大得嚇人,也只有碧纖這沒心沒肺的小丫頭能脫口喚她一聲“小”師叔了。
蓮手鬼心此刻似已回神,聞言瞟了喬小玄一眼,冷笑道:“不是不會,而是不該,他可是先天……”說到這裡,卻又頓住,面上再次顯現困惱神情,自顧揚起螓首,怔怔望着夜空,不知在思忖些什麼。
喬小玄可不像碧纖這般天真,雖則亦欲一聞其詳,但他泰半心思仍在自在天宮,此外諸事均可暫列末節,眼見蓮手鬼心言辭閃爍,且素知自己向不爲其所喜,又則先前蓮手鬼心曾言明同自在天宮再無因果,他不願再行遷延,或是自討沒趣,復等片刻不得迴音,便對碧雅等道:“你們看定了林妙玉,不可離開蓮手鬼心左右,我且回坐忘峰一探動靜,最多半個時辰迴轉,若超時未返,且莫前往尋我,須得從速遠遁,安定之後再作計較。”
碧雅一驚,便待勸阻,喬小玄已將幻瓶一搖,自壺口噴出一口蒼紋氤氳的長劍,凌空二尺而懸,他那渡厄慈舟先前已在龍玄通、蓮手鬼心、雲中三奇等人鬥法之際被毀,現下便御劍代步,喬小玄上前踏定飛劍,轉身將墨竹幻瓶一併交與碧雯,道:“若蓮手鬼心自行離去,可倚此兩寶自衛,遇有敵情,不需留手,盡行誅殺。”他知道大師姊碧雅心性慈和,對敵之際若非死讎,終會留有餘地,但眼下形勢惡劣,不知有多少伏兵環伺,一旦遭遇,若不立即解決,那便後患無窮,是以只得將兩寶付與性情果決明快的碧雯,以期一擊奏效,好在那墨竹幻瓶被他連經劇鬥,摸索出些許運用法門,此刻以之驅使,碧雯便不須費力即可施展。
喬小玄安排妥當諸般事宜,渾然不理碧雅勸慰,碧雯教訓,碧珠求肯,碧纖嗔怪,袍袖一拂,便待飛去坐忘峰,卻忽聽身後蓮手鬼心道:“慢來。”
喬小玄只得停下劍勢,顧首道:“尚有何事?倘非急切,待我回轉再行分說不遲。”說話間目光只是不住飄向坐忘峰方向。
蓮手鬼心修眉一軒,顯是甚爲不悅喬小玄的態度,想了一想,卻又籲口氣道:“自在天宮大局已定,現下去不去已無關緊要,你且再待一陣,聽我說些事情與你,往後便各行其道,相互再無糾葛,各人也落得自在。”
喬小玄唔地一聲,沉吟片刻,終於按下飛劍,踱將回來,他知蓮手鬼心向來說一不二,她道自在天宮大局已定,那便定然如此,多半是以大神通運察按知了,至於這大局是兇是吉,饒上自己多半也是無關宏旨的了,當下平抑心緒,且看她有何言語。
碧雅四女也暗鬆口氣,拉了林妙玉相攜走近,圍作一圈,想聽聽蓮手鬼心究竟說些什麼,其時月上中天,正值夜半,那桃夭峰高有萬丈,澗霧雲氣頗爲重澀,凝沁於身,大有寒意,就聽碧珠碧纖二女貝齒相叩,得得有聲,顯是甚爲難耐,林妙玉起初也發出數聲,但隨即用力咬緊牙關,不再作響。
碧雅微微嘆息,將碧纖與林妙玉左右攬入懷中,又復頂着碧雯的瞋視目光,示意其摟緊碧珠,她不忍林妙玉獨自受凍,卻知碧雯決計不肯照料敵人,只得如此安排。林妙玉起初尚待掙脫,碧雅覺察,手臂微緊,她稍稍一動,便也安靜下來。
蓮手鬼心略作環顧,纖指伸出一點,嘭地一聲,衆人正中陡然綻開大團金黃火焰,烈烈騰轉,灼灼生溫,頃刻便將森寒驅除淨盡。
蓮手鬼心嘿地一聲,道:“坐下罷。”言畢當先結珈趺坐,身子卻懸空寸餘,並不及地,餘人見狀,也自紛紛席地而坐,卻沒有蓮手鬼心那份功力了,碧纖依舊賴在碧雅懷中,林妙玉和碧珠則各自脫身坐定。
喬小玄暗暗好笑,瞧不出這冷酷強硬的蓮手鬼心居然也有一番細膩心思,她當然不會寒乏,這般周折自是照拂大家,卻不明言,而是混跡衆人,倒也可愛,卻不知自己究竟因何爲其所惡,好生無謂,當下不再思忖,彈一彈大幻方壺,將日間釣得鮮魚攝出,自懷中取數枚玉針串了,就火炮製,他自幼生長山林,徜徉川湖,這等野趣烹佐技藝,可謂駕輕就熟,須臾諸魚便已脣張鱗綻,焦香瀰漫。
碧纖最是猴急,一雙妙麗秋瞳目不交睫,只管盯着喬小玄一舉一動,雪喉間饞涎頻吞,汩汩有聲,逗得碧雯咯咯直樂,她卻毫不爲意,只是連聲催促小玄哥哥趕快,喬小玄亦自微微莞爾,看看火候已到,遂將熟魚分付衆人,除了蓮手鬼心修爲高超,早已辟穀,便連林妙玉亦有一尾,她本待不理,奈何碧纖不耐,不由分說扯過纖手,硬塞與她,林妙玉秀目一瞪,孰料肚子驀地咕咕叫響,登時面紅過耳,卻見喬小玄恍若不聞,自顧同碧雅耳語商量什麼,方始彤霞稍褪,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遲疑着一口咬下,只覺齒頰留香,那第二口便也順理成章了,殊不知喬小玄等早已笑得肚中打跌。
衆人擁火啖魚,一時俱各無言,蓮手鬼心卻亦不開口,只是定定瞅着火焰出神,焰朵閃耀,將她神情也映得明滅不定,過得良久,碧纖身暖腹飽,漸漸打熬不住,隈在碧雅懷中昏昏欲睡,蓮手鬼心方纔出定一般,指着碧雯手中的墨竹幻瓶,對她道:“這兩樣東西給我看看。”說罷素手一招,碧雯拿捏不住,兩物被一股大力牽引,脫手飛向蓮手鬼心。
碧雯大怒,眉心煞氣一現,嚓地抽劍,驚得碧纖自碧雅懷中一躍而起,碧雯長劍出鞘半尺,映得火光失色,正待搦戰,卻被喬小玄捉定如雪皓腕,就聽他沉聲道:“師姊少安毋躁,蓮手鬼心何等樣人,豈會覬覦這兩件東西,縱然有心奪取,也早就下手,何必等到現在。”
碧雯吃喬小玄一捉,俏面霎時嫣紅一片,璨若桃花,僵持有頃,終究還劍歸鞘,隨即輕啐一聲,狠狠剜了喬小玄一眼,喬小玄聳聳肩,不以爲意。
碧雅三女不約而同地各將目光瞥向別處,惟有林妙玉靜靜端坐注視。
蓮手鬼心將碧雯按劍的手打量數眼,忽地嘿然一笑,道:“你這娃娃的脾氣倒是像我。”
蓮手鬼心說罷不再理會衆人,只將手中墨竹幻瓶徐徐摩娑,眼神漸轉恍惚飄移,與平素的冰冷淬厲大不相同,少頃,玉白指甲劃過墨竹關節,叮咚七響,她嘆口氣,悠悠道:“七節玲瓏策萬仙,壺中幻化是非天,只因些子劫前債,重入紅塵一惘然。”
碧雅四女面面相覷,茫然不知所以,喬小玄也自全沒頭緒,卻毫無異色,沉心等待蓮手鬼心下文。
蓮手鬼心將墨竹幻瓶遞與喬小玄,道:“我且問你,這洪荒六界,有幾多聖人?”
喬小玄一愕,不料蓮手鬼心居然問出這麼一個古怪而簡單的問題,正待開口,那邊廂碧纖卻已搶先道:“六界五聖,四.清一皇,三實二虛,這個連人家都知道呢,更別提小玄哥哥啦。”喬小玄碧雅等人聞言紛紛頷首,示意嘉許,碧纖顧盼自得,甚有矜狀,惟有林妙玉皺了皺嬌俏瑤鼻,狀似不屑。
蓮手鬼心嘿然,將“六界五聖,四.清一皇,三實二虛”之語重複數遍,忽地冷笑一聲,道:“一派胡言。”
衆人陡然大詫,碧珠碧纖不禁驚呼出聲,便連喬小玄素來沉穩有加,亦自微微變色,那六界五聖,四.清一皇,三實二虛之說,自打各人略微曉事,便被灌輸教育,乃是生平掌握的第一條真理,簡直就如白日東昇西落,四季春去秋來的概念一般牢不可破,媧皇宗室更是倚此爲據,牢牢將君權天授這一聖諭播灑四海,鞏固統治,現下居然被斥爲胡言,若非持見者乃是蓮手鬼心這等絕世高人,諸人早已或是拂袖而去,或是笑跌在地,但現下卻不能不認真對待,只是心中駭異,絕難即刻平息。
蓮手鬼心全然不顧衆人的或驚或懼的目光,自顧又向碧纖道:“小娃娃且說說是哪五聖?各自如何?”然而碧纖吃她適才一嚇,心中惶恐,此刻不敢再言,忙不迭地縮入碧雅懷中,埋頭不出。
喬小玄清咳一聲,道:“六界五聖,四.清一皇,三實二虛,是指盤古周清昊元天尊、盤古上清靈寶天尊與萬象物母媧皇元君這三位實聖,以及盤古太清與盤古玉清兩位虛聖。”
他不理蓮手鬼心的嘲諷神色,續道:“其中四.清聖人開闢鴻濛,劃分六界,張掛星辰,定轉春秋,行的是造物建秩之功,太清、玉清兩位聖人性情低調,未有道統流傳,名號也未彰顯,所以稱爲虛聖,周清聖人是萬教之祖,天道之尊,五聖之君,傳下天道正教一脈,上清聖人傳天道截教一脈,而那萬象物母媧皇元君摶土揮泥,行的是育人化靈之功,乃是天道聖教至尊,當今媧皇宗室,便是其直接流脈,以上三位聖人均有道統遞世,名播天下,稱爲實聖。”
林妙玉聽得喬小玄提及媧皇元君與皇族,不禁將本就筆直的纖拔腰肢又復一挺,神色既恭且傲,碧雯白她一眼,道聲:“好神氣麼!”卻被碧珠怯生生扯扯衣袖,悻悻收口。
喬小玄又對蓮手鬼心道:“此五聖分際,不知何處胡言,還要請教。”他此言一出,登將衆人注意力全部吸引,林妙玉與碧雯顧不得相互瞪視,齊齊望向蓮手鬼心,便連碧纖也從碧雅懷中鑽出螓首,支棱着耳朵等待迴音。
蓮手鬼心卻輕哼一聲,道:“這個稍後再說,瞧你說了這麼一串,記性該是不壞,還記得我說的先天之軀麼?”
喬小玄精神微微一振,心道來了,當即應道:“小玄記得。”他心知蓮手鬼心既然主動提及此事,自會爲其剖析,便不追問,專心等待對方講解。
碧珠卻壓抑不住心中好奇,問道:“小師叔,先天是什麼意思呢?”
蓮手鬼心道:“所謂先天,是指在鴻濛未闢之前,便即存在的生靈,而非後來被女媧聖人摶土揮泥創造出來的,正所謂‘混沌從來不紀年,各將妙道輔真全;當時未有星河鬥,先有吾儕後有天’,先天之名,源來於此。”聖人與道契合,揮演天真,有着浮生難以想象的萬率萬妙,本無男女之分,但爲方便教化,三實聖均有法相顯化,其中萬象物母媧皇元君多爲女子形象,故被簡稱女媧聖人,或是女媧娘娘,蓮手鬼心此刻也是這般稱呼。
喬小玄六人默然,他們可不像龍玄通或是旃檀仙子那樣,身爲一教之尊,能夠因利趁便,博覽衆典,從而曉得少許太古秘辛,均都只道鴻濛開闢之前除了聖人一無所有,爾後女媧娘娘摶土揮泥,演化六界一切生靈,又哪有什麼先天后天之分,欲待不信,但瞧蓮手鬼心言辭篤定,語氣淡定,就像在敘述一件如同吃飯穿衣般的瑣事,知她從不誑言,不免多少心下打結。
碧雅皺眉思忖片刻,道:“既然混沌一元不曾破開,玄黃二氣不曾分化,地水火風四大不曾顯現,就是說整個宇宙六界都不存在,那些先天的生靈,他們那時該處於何方呢?”
蓮手鬼心冷笑道:“你可能想象出來聖人在鴻濛開闢之前是如何存在的?六界之中許多事情,本就不是靠道理可以解釋得通的,同樣,既然聖人可以先天而在,爲什麼就不能有別的什麼一樣如此?”
碧雅性子溫柔,腦子卻不是非常伶俐,有些失之敦厚,當下訝然道:“那怎麼一樣,聖人自然是聖人……”她心下一片迷惘,明知聖人絕對不能與其餘一切相提並論,卻無論如何也組織不起流暢的語句來加以表達。
蓮手鬼心不屑神色愈甚,冷哼一聲道:“聖人聖人,終究脫不去一個人字,又有什麼稀奇了,在虛無大道面前,也是與衆生一視同仁,全無分別。”
碧雅四女面面相覷,震駭異常,蓮手鬼心這番言語,豈僅離經叛道,直是大逆不道,若在光天化日大庭廣衆之下出口,怕不立時便給正截聖三教門下視作詆譭聖人,侮慢天道,羣起而攻之。
喬小玄皺皺修眉,聖人如何,終究有如鏡花水月,縹緲不定,無人親睹,他不欲再同蓮手鬼心就此細枝末節多所糾纏,道:“然則先天后天,有何分別?你又從何辨認?”
蓮手鬼心點點頭,道:“一般的全無分別,分不分辨意義不大。”
碧雯登時大怒欲狂,她脾氣短直,忍氣吞聲聽蓮手鬼心賣弄玄虛這許久,就是爲了知道蓮手鬼心所說的喬小玄的先天之軀究竟有何異處,是否有甚不妥,叵耐居然得到這麼一個答案,頓覺自己如同被遛猴般地戲耍一遭,卻教她如何再按捺,當即霍地站起,兩下甩開碧雅碧珠在左右的拉拽,素手筆直前指,高聲道:“蓮手鬼心!你道咱們很有閒暇說笑麼?你脫身自在天宮,再無瓜葛,就這般沒來由消遣我們師姊弟麼?不錯,你法力高深,舉世無敵,可也輪不到姑娘來怕你,了不起這條命拜你所賜,仍舊還你便了,要看姑娘的笑話,卻再也休想!”
碧雯說罷,又昂然道:“接着!”,反手一拍背後劍匣,碧雅三女大驚失色,直道她便要動手,待要阻攔已自不及,就聽嗆啷一聲清吟,湛紫光華陡然升起,越過碧雯頭頂,畫個大弧,卻在蓮手鬼心面前落下,正是她那口五尺長劍,喚作紫珀明行劍的便是,此刻筆直插在蓮手鬼心面前,猶自不住巍巍顫動,一如它的主人劇烈起伏的胸口。
喬小玄亦自微嗔,不知蓮手鬼心何以兜這老大一個圈子,但他料定對方絕不會無的放矢,想來是有甚關節自己未曾揣摩透徹,當下袍袖一揮,一股無形柔勁圈住碧雯,將之按下坐定,隨即略一思忖,方點頭道:“那便是我這所謂先天之軀有些什麼特別了吧?”
蓮手鬼心嘿然冷笑,卻並不理會喬小玄,乜斜一眼兀自氣鼓鼓的碧雯,道:“小姑娘卻是越來越對我的胃口。”隨後又自落寞一笑,垂下眼簾,低聲自語道:“舉世無敵?真是孩子話,就在這一界,今天那個黑鬼,說不定便強我許多。”她素來寧折不彎,絕難低頭,此刻居然坦承不及他人,委實大異常態。
喬小玄微覺此情此境有些乖張,然而不及細思,就聽蓮手鬼心道:“你倒乖覺,便是如此,先天之軀,大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