旃檀仙子心下驟然一沉,不知蓮手鬼心和喬小玄兇吉如何,不待粉塵散盡落畢,便急忙翹首凝望。
然而觸目所及,當空除了那黑衣人及其座下九龍沉香輦,和瀰瀰灑灑的玉白細塵,卻哪裡有蓮手鬼心等人的影子?那先前籠牢正中所在,除了空空如也,還是空空如也,旃檀仙子大感疑惑,接連同波羅、娑羅等仙子交換眼神,卻只見彼此各自無奈搖頭,均都大感茫然,猶疑萬端。
一干人等要以龍玄通最爲見多識廣,此刻卻連他也緊擰細長白眉,出神凝思,兀自琢磨不透蓮手鬼心等現在何處,便連他們究竟是被那八景宮燈煉得形神俱滅,還是業已覷機脫身都難以斷定。
那黑衣人似乎也沒料到這般結果,一時不再動作,須臾緩緩轉顱,似在掃視察看什麼,衆人同他猙獰面具下的雙瞳一加對視,俱自禁不住打個寒噤,只覺那雙眼珠色如死灰,凝滯不動,沒有半點生氣,簡直像是從九幽冥府最深處投射出來的兩點鬼火冷焰,一見之下,便要將人的三魂七魄蠶食罄盡,受其氣勢所迫,滿場一時竟然無人出聲。
黑衣人緩緩掃視全場一週,突然呼地立起,空着的左手五指箕張成爪,探虛遞出,就見空氣一陣扭曲漣漪,隨即裂開一道魖黑縫隙,被他一爪插入,指掌皆隱,直至沒肘,看去彷彿斷臂一般。
雲中三奇臉色一變,齊齊失聲道:“大幻搜冥手!”
自在天宮諸仙子聞言心中咯噔一下,大感不安,其時天下煉氣士絕大多數盡出天道一門,細分則有正教、截教、聖教三脈,如那東西天師宮,金剛山魔門與逍遙海,便都是正教門下,而云中三奇所屬的金翅大聖門,則是出自聖教,至於截教,亦有諸如九曲三仙島、普化天雷宮、瘟癀谷等諸多門派,三教萬世共處,大抵正教獨佔鰲頭,向來居尊,截教遜之,而聖教最弱,是以彼此之間,牴牾協作所在皆有,先前雲中三奇與龍玄通勾心鬥角,便屬此疇,卻也不必一一贅述,浮生界裡,亮明旗號不屬天道聖統的,便只自在天宮一家。
然而尚有幾股無形勢力,從不擺明車馬,亦不入以上四派,只自獨立一格,卻同四派均是勢如水火,萬世下來,也狠狠較量過幾次,雖說互有折損,終究奈何彼此不得,交手一多,倒也稍稍刺探到一些對方底細。
其中一支名爲道元宗,雖然交手時施展的功法異寶亦自正氣凜然,該當不屬旁門左道,但手段卻極爲狠辣,尤其對聖教最是決絕,向無活口,那大幻搜冥手便是其得意法門,雅擅穿越空間格殺對手,當年魔道大舉攻打自在天宮,便有幾個道元門下混雜其中,甫一交戰,便以這大幻搜冥手擊殺了三位天主,登時震驚全場,反倒促使魔道諸派與自在天宮暫且聯手,先行將其誅滅,這段公案歷經千載,仍被自在天宮歷代門人時時謹記,每每論及,猶且心有餘悸。
刻下黑衣人施展這大幻搜冥手,被雲中三奇一口叫破,想來金翅大聖門也曾飽受道元宗荼毒,是以一見便即認出,諸位仙子各各嘆息,真是前狼未去,後虎已至。
驀地遠處一座山峰嘡然劇震,無數黑火彩光夾雜慘白小箭四散爆濺,直衝天際,半晌方息,而那山峰兀自隆隆作響不絕,少頃,無數巨大山體各自裂解,不斷滑落,激起無盡煙塵,聲如雷鳴,自在天宮距其足有百里之遙,諸人尤覺腳下地面搖顫不住,待得遠處煙消塵淨,原本高可千仞的山峰卻已只剩不足百丈,以上部分盡皆瓦解,黑衣人一爪之威,乃至於斯。
黑衣人自虛空裂隙中緩緩收手,但見掌上墨色淋漓,滴答滴答落在地面,須臾凝凍如玉,與先前蓮手鬼心負創流血的情形如出一轍,衆人見此,方始心中雪亮,原來那網羅乾坤的火網畢竟沒能留攔得住蓮手鬼心,也不知她運了何等神通,竟能悄無聲息地脫身而逸,彈指便已處身百里之外,只餘空空一座籠牢,權作障人耳目的緩兵之計,但那黑衣人亦自不凡,片刻間便不但識穿蓮手鬼心的空城計,進而還覷破其行藏,當即施展手段穿梭虛空,追索格殺,二人在那遠處山峰再度交鋒,看模樣似乎仍是蓮手鬼心處在下風,復添新創,卻不知生死兇吉。
黑衣人將手掌湊在面具之前,意似端詳,須臾隨手揮落血滴,又是如法炮製一爪遞出,然而甫一動作,便有諸多聲音同時喝道:“休得行兇!”、“手下留情!”、“莫傷吾主!”、“道友慢來!”,隨即漫天劍芒、炫光、火舌、符篆齊齊涌至,正迎上了這一記大幻搜冥手,原來衆人見其三番發難,便知蓮手鬼心定然猶存,這等,喬小玄與林妙玉等人多半亦復如是,當下各自掛心弟子主子,竟然不約而同地加以攔阻,便連真一本際也因讚賞喬小玄,擔心那根骨謀略無一不是上上之選的少年竟爾不測,此番也一併出手。
但見耿耿晴空之中,有長虹精芒,閃耀璀璨,奪目難方,是天君龍玄通的威德劍引一式,有黑白金三色炫光,穿絞交纏,吞吐不定,是雲中三奇的三炫環異寶,有彤雲赤霞,炙烈灼熱,流金爍鐵,是真一本際的十日蕩妖連環劍訣,有蝌蟻符篆,幽邃玄奧,瞬息萬變,是旃檀仙子強捺傷勢,同自在天宮諸仙子合力發動的十日火海焚天大陣,無一不是威力絕倫,禁斷生機的大.法力,此刻正不分先後,一齊殺向那神秘黑衣人。
哪知黑衣人居然全不理會,亦不招架,只是將手收回,在座下逍遙飛來椅上一拍,就聽怒吼陣陣,如綻春雷,沉香輦前九龍各自升騰輾轉,身上青、絳、白、玄、黃、靛、橙、紫、赤等各色瑰光有如一架巨大風車般一聚一絞,旋即陡然大壯,層層綻放,綿延不絕地迎上了四方來襲。
這次卻不像兜率八景宮燈與蓮手鬼心較力那般波瀾不興了,只見當空霹靂大作,火蛇電龍倏來瞬往,橫亙天穹,無數豔異光華縱橫輪轉,忽黑忽白,時彤時靛,或明或滅,將盛將衰,把日光壓得絲毫不見,曼荼羅天宮周遭裡許山鳴地叱,石沸沙溶,風雷之聲愈響愈烈,好端端一個勝境仙府剎那化爲大片雷域火海,玄黃二氣穿梭凝散,升沉交匯,水火四大走蕩奔涌,分合顯化,猶如一口巨鍋之中沸騰的糨糊,籠罩其中的一切事物都顯得極爲虛幻朦朧,有時重影萬千,有時通明剔透,乃是虛空被攪動,混沌不寧導致物性失常的緣故,俄頃只聽喀喇喀喇碎裂之聲不絕於耳,曼荼羅天宮劇烈震顫數下,猛然一聲驚天巨響,無數琉璃精玉四散暴射,千丈天宮,就此分崩離析,委身同塵。
此番對撞,較之蓮手鬼心與雲中三奇拮抗時的威勢何啻百倍,先前不過毀去曼荼羅天宮第十三層,今次終於將之徹底夷平,天宮既毀,衆人立足不住,紛紛摔落,龍玄通人在半空,袍袖一揮,無數劍芒四散飛射,將向他撞來的大小物什,琉璃碎玉,盡皆絞爲齏粉,隨即極遠處微芒一現,一口小劍疾速飛來,停在龍玄通足下,正是他先前寄託元神,飛斬如來老魔的西天魔相宮信劍——三十二魔相,此刻被他召回,卻不知如來兇吉如何,龍玄通空邁一步,踏定飛劍,這方圓裡許,不論虛空實物,其屬性盡被這一番龍虎較力攪得混亂不堪,已無人能憑虛御空,但龍玄通修爲精深,卻是衆人當中第一個穩住身形的。
真一本際與雲中三奇功力遠遠不及龍玄通,又兼俱各有傷在身,吃那九龍光華一撞,登時眼前一黑,氣息窒滯,心痛如絞,將三昧真火噴得尺遠,不禁大駭,不敢再行用強直攖對方鋒芒,只得借勢後躍避讓,但見九色光華勢如怒潮狂涌,沛然莫御,所過之處,一應障礙盡皆化爲虛無,無不悚然失色,三奇各將百禽元靈劍喚出,化作白鵬、黑隼、金雕,踏於足下,真一本際雙手一搓,水合服上的兩輪烈日再度活轉躍出,化作十隻金光禽鳥,將他環繞託定,四人駕馭飛劍,狼狽不堪地繞避開漫空激射的碎玉琉璃,卻不敢再度上前搦戰。
自在天宮諸仙子各自放出渡厄慈舟,當空結作一盞徑可五丈的硃紅菡萏,射出氤氳彤芒,繚繞波動,將她們照護其中,緩緩飄降,各式物什碎礫與那彤芒一觸,便即化爲一道火光,消失無蹤,只是一時卻不得見其中情形。
只有那九龍沉香輦一無異狀,穩穩懸停半天,九龍上下盤騰,傲然吟嘯,意氣風發之至,龍玄通等人擡首望去,見那黑衣人業已坐回輦中,復以右手託定兜率八景宮燈,左手持了龍繮,依舊淵渟嶽峙,氣定神閒,絲毫不現頹態,俄而驀一抖繮,啪啪幾聲脆響過後,九龍齊聲昂首長嘶,搖頭擺尾,發力奔躍,黑衣人又復一振右臂,掌中八景宮燈略略轉動,換過一角獸頭向前,隨即燈心火花閃爍,吐出一道湛紫光華,當空化作一道虹橋,九龍更不停滯,拖動沉香輦飛上虹橋,直衝天心,掠至半途當中,九色光芒一盛,竟然就此蹤跡全弭,再無半點端倪,當真是突兀其來,倏忽其逝,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瞧那九龍沉香輦離去的方向,正同先前黑衣人以大幻搜冥手攻逼的山峰背道而馳,想是蓮手鬼心已趁隙湮滅蹤跡,擺脫了黑衣人的追查,衆人微覺心定,忽聽周遭哀音四起,原來曼荼羅天宮坍塌崩解,何等震撼,一時間碎礫亂落如雨,連帶附近精舍玉廬都盡受池魚之殃,被砸倒無數,自在天宮門下長幼弟子再也無法靜氣定持,紛自宮中各處趕來查看,豈料卻見宮主旃檀仙子和其餘十一仙子散落趺坐,盡皆秀睫低垂,花容委頓,檀口溢朱,奄奄不祥,她們實力略遜,又前後兩次動用禁陣十日火海硬撼強敵,內受反噬,外遭震盪,已是油盡燈枯,此刻正堪堪彌留。衆弟子見狀大驚,一擁而*十二仙子跪圍當中,哀慟之下,無不失聲涕泣,一時間啼音如潮,酸楚已極。
諸仙子聽得哭聲,勉力張眼,將自己座下弟子一一輪視,各自喟息不已,其中優曇仙子性情最爲方直,當即提氣喝道:“都便住聲!我自在天宮萬世傳歷,四海揚名,縱然天不佑善,一朝傾覆,也是運數使然,但要問心無愧,不怕無顏相見列祖列宗,豈可學那俗世兒女,惺惺作態,徒然自擾,止增笑料!”
此番本色言語一出,自在天宮三千弟子便即漸漸收聲止啼,前後不過盞茶時分,又復鴉雀無聲,這份素養,便連立場敵對的龍玄通與雲中三奇都不得不暗暗欽嘆。
旃檀仙子緩轉秋瞳,平靜地將身前三千弟子,山上十二天宮,珞珈八百方圓一一覽視,目光之中,潛色流轉,卻莫可分辨是何情緒,隨後面現恬靜微笑,雙手於胸前結萬法皆寂之印,曼聲低吟道:“善哉,善哉,鴻蒙開闢見浮生。”
娑羅仙子結六虛歸藏之印,道:“海上蘭舟取次行。”
伽藍仙子結玄黃明滅之印,道:“十二浮沉吹笛客。”
轉輪仙子結混沌輪轉之印,道:“三千聚散過天星。”
曼殊仙子結東方啓明之印,道:“閒看白鶴藏野跡。”
優曇仙子結西方長庚之印,道:“靜倚青松避世情。”
迦葉仙子結南箕簸揚之印,道:“醉後繁華花徑滿。”
醍醐仙子結北斗挹漉之印,道:“夢中寂寞鳥聲停。”
妙昧仙子結大智成觀之印,道:“風流世界雲難久。”
光影仙子結大行寄住之印,道:“月滿山川我亦輕。”
堪忍仙子結大願不壞之印,道:“聞說長空垂列宿。”
悲空仙子結大悲空寥之印,道:“歸來依舊玉壺冰。”
十二仙子吟哦既罷,齊齊端坐不動,再無聲息,嘴角隱現一抹恬淡笑意,彷彿軸中仙人,靜謐安詳,良久,優曇仙子的一名弟子斗膽膝行上前,試探師尊脈息,登時面轉戚容,叩首九度,片刻之間,十二仙子力竭神枯,已經一齊羽化,自在天宮衆人比及得報,復有啜泣之聲升起,卻只是極力壓抑,不再放聲慟哭,更多的則或是低首祝告,或是默默抽劍,遙指龍玄通等人。
真一本際暗暗嘆息,那旃檀仙子乍逢大變,處亂不驚,從容調度,果決安排,實在是當世一流人傑,其弟子喬小玄也是英才出衆,智勇俱勝,可惜天心無常,一旦凋淪亡走,淒涼如此,委實無奈,當下轉身對龍玄通道:“玄通道兄……”
此時日薄西山,夕醺流輝,四下殘闕遍地,廢墟狼藉,微風吹來,益發映得龍玄通白髮飄零,身形伶仃,儼然一個孤苦無倚的風燭老人,哪裡還有適才奮勇揮劍,叱吒風雷的當世東天師的半點雄姿?他擺擺手止住真一本際言語,眼中倦意漸轉濃郁,道:“真一道兄不必多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這天地人間,無處可逃,今日這三千人死於此地我等之手,抑或異日死於別處他人之手,卻又有什麼區別?”
真一本際還待分說,龍玄通卻已轉身背對自在天宮一衆弟子,對雲中三奇沉聲道:“發信。”
三奇面色大變,急忙道:“老大人!殿下她……”
龍玄通灑然一哂,道:“既是芻狗,總無分別,怎就這等執迷懵懂,日後金鑾殿上,萬事自有老夫擔待。”
三奇面面相覷,終是無可奈何,末了,摩雲鵬自袖中取出一支鮮紅令箭,手腕振處,一道血紅長劍直飛雲端,散作厚重凝實的無邊血雲,將偌大珞珈山罩得絲毫不剩。
血雲乍現,無數煙塵即從珞珈山各處同時奮起,向着自在天宮蜂擁而去。
是夜,自在天宮火光沖天,時有流光四溢,潛色迷漫,不見明月,嘶喊連綿,有如鬼泣,及至三更方始歸靜,而那焚山火勢足足一月不熄,終於將這一方靈山秀水,徹底燎爲荒丘焦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