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妙玉正襟危坐,神情穆然,對眼前危機依舊無動於衷,只是靜靜盯着轎外如來老魔咬牙切齒的的猙獰面目,翦水秋瞳中寒意湛然,不露半絲情緒。
她愈是這般篤定,如來老魔就愈是怒發如狂,總覺得她從未將自己看在眼內,如來老魔一向橫行無忌,當者無不心膽皆裂,今日卻被這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有若草芥一般幾度無視,教得意自大慣了的他如何能忍,直恨不得將林妙玉啖肉飲血,方消大恨,當下連連施展天魔解體大.法,催發潛力,灌注碧落玄牝凝血神抓,便要一鼓作氣將之連人帶轎蝕爲膿血。
果然那玲瓏山峰受不起如來老魔的大力猛攻,劇烈搖曳數番,陡地砰然炸裂,化爲萬千殘絲碎綢,有如穿花蛺蝶一般翩翩飄落,碧落玄牝凝血神抓再無阻逆,長驅直入,眼看便要將林妙玉立斃爪下。
雲中三奇目眥欲裂,齊齊絕叫一聲,聽來有如鵬怒鳴,隼忿嘶,雕厲嘯,卻無論如何已是回援不及,只能眼睜睜看着林妙玉罹難。
然而驀地當空精芒一綻,剎那分化無窮,彷彿葵花千葉,登將碧血光華紛紛斬裂洞穿,緊接着寒意陡盛,但見漫空霜花飄紛,將些許殘餘魔光盡數封凍,就連如來老魔也一併包卷在內,化作了一個兇戾模樣的冰人,正是太傅龍玄通出手護駕,一劍建功,如來老魔拚盡全力的猛惡一擊被他舉重若輕地信手化解,直如彈指撣塵,波瀾不驚。
龍玄通一劍攔下如來老魔,不待其勢盡下墜,又復輕飄飄一劍揮出,這次劍光成弧,有如長虹經天,徐徐向如來老魔斬去。
只聽如來怪叫一聲,身周紅綠異芒連閃,爾後砰的一聲炸響,一條左臂竟自脫體而起,帶着大蓬墨綠血雨,散成濃濃一團血霧,迎向了龍玄通劍光,而老魔卻化作一線妖豔血光,絕不稍停,徑向天邊遁去,原來如來老魔眼見今日之事已不可爲,再行遷延,怕不立招殺身之禍,他也是是積年魔頭,心狠手辣,趕忙當機立斷施展首墟山血葬代形逍遙遁法,自斷一條左臂作爲替身,前去抵擋龍玄通的索命劍光,自己卻連碧磷血焰天魔蠱大陣都顧不得收回,便即抱頭鼠竄。
那血葬代形逍遙遁法雖則掛着逍遙二字,但總是金剛山魔功一脈,其實十分毒辣陰損,乃是藉着自殘身軀,將空阿峰幽冥業水玄潭中特產的千魂百鬼人面蠍的劇毒摻雜其中,不但可以阻敵,抑且暗伏殺機,對手倘然大意追擊,一個不慎,輕則法寶被污,重則元神受損,當屬回馬槍一類的撒手鐗,昔日如來老魔遭正教十六位假仙聯手輪番追殺,正是屢屢倚此逃出生天,只是彼時藉以代形的,不過是甲指甲鬚髮之屬,現下今非昔比,竟是空仙高人龍玄通仗劍追殺,適才龍玄通同蓮手鬼心一記硬拼,風雲變色,地動山搖,幾乎毀去千丈曼荼羅天宮,如來牢牢看在眼裡,驚怵不已,此刻焉敢託大?只得狠心斷送一臂,但求保命逃生。
誰知那斷臂所化血霧一遇龍玄通的清亮劍光,頓時有如殘雪見晴,迅速萎縮下去,片刻便即成了烏有,連絲青煙都不見,而劍光絲毫不顯窒澀,依舊璀璨明耀,不可方物,緊緊釘住如來老魔,爾後倏忽一個加速,有如閃電驚虹,在血光身際一劃而過,就聽長聲慘呼,半空灑落無數點滴碧血,腥臭刺鼻,中人慾嘔,隨後又是一團血污墜地,片刻將晶霞琉璃地面蝕出五丈深坑,而那慘呼不斷,終究還是飛出當場,遁向天邊。
龍玄通噫地一聲,面色微緊,手起處,所持小劍電射飛出,緊躡那道慘呼,倏忽不見。
龍玄通身具空仙大能,當世鮮有抗手,如來老魔失了以萬年如意蚯蚓爲主持的碧磷血焰天魔蠱大陣作爲倚仗,在他面前只怕連三個照面都走不下來,更別說一個好整以暇,一個卻遍體鱗傷了,然而龍玄通身爲當朝太傅,當世東天師,平日裡不是高坐廟堂,便是深處道宮,養尊處優,復兼位高權重,接觸之人,絕少敢有瞞哄於他,是以若論相鬥時手段之奸詐詭譎,那他是拍馬都趕不上專以此爲能事的如來老魔。
方纔二人交手,如來情知必敗無疑,急運血葬代形逍遙遁法舍臂擋劍,換作尋常之輩,也就技止於此了,然而如來老魔狡兔三窟,出招之際便已料定單單一個血葬代形替身,決計擋不下龍玄通蓄勢已久的一擊,故爾連半點猶豫都沒有,立刻再度如法炮製,斷去右手一指,化爲第二個替身,去迎龍玄通劍光,果然第一個代形替身吃了龍玄通一記躡魂劍引,當場灰飛煙滅,而龍玄通劍罡絲毫不緩,連他第二個代形替身帶同真身一併斬上,總算他知機的快,早有防範,方免當即屍橫就地,饒是如此,也自傷得不輕,怕是難捱三五日。
東天師宮以劍傳道,受的是盤古周清昊元聖人座下空空兒、精精兒兩位太古劍仙的道統,一部《蓐收叱雷劍引》冠絕六界,稱雄萬世,有贊曰:“妙手空空,矯若遊龍,勢追五嶽,仙凡絕蹤;雄劍精精,杳如流星,光寒四海,神鬼除名。”豈堪易與?豈容小視?如來老魔被躡魂劍引的罡氣破體而入,挾着五行之精,風雷之勢,奔竄衝激,凌厲無邊,將沿途筋絡穴脈盡數破壞一空,直欲滅絕一切生機,他吃這老大一個虧,更是魂飛膽喪,急忙不顧一切地再度發動天魔解體大.法,逆轉全身殘餘精元,一氣爆發加速,藉着血遁沒命地逃之夭夭了。
龍玄通一劍居然沒能斬得如來老魔,大出己料,訝異之餘,也不禁暗暗佩服這魔頭的狠絕手段,若是等閒意氣相爭,他一擊不中,自重身份,便當罷手,但適才如來竟爾喪心病狂地出手襲擊純親王殿下,已經觸忤天條,罪當車裂,龍玄通便不能如此輕縱,當即寄託元神,飛劍追殺。
修爲到了空仙的境界,元神凝練,可虛可實,虛則朝遊北海、暮歸蒼梧,實則削金斷玉、流火分水,威力之盛,還在本體之上,適才龍玄通出手立威,便是以元神顯化,將自在天宮諸人座下蓮臺損毀,同樣的事情,假仙雖則亦可辦到,卻無法單憑元神成就,須得將之寄託,與飛劍法寶融合,方始有望,而超遠距離長途奔襲,卻連空仙都無法純仗元神克成,依然需要借物寄託,除非是到了亞仙之境,形即是神,神既是形,混融一體,方可無礙,如來老魔以天魔解體大.法催發精氣,血遁之速瞬息千里,令得龍玄通也無法即刻追及,只得將元神寄託在飛速極快的佩劍——龍虎太一之上,進行追殺。
龍玄通神劍合一,自虛而實,不免稍稍露出一絲懈怠,就在此刻,猛聽喀喇喇振響不絕,當空陡然炸開無邊血火,一派碧煙,萬朵金星,遮天蔽地,不見其餘,瞬間向龍玄通與剛剛緩過神來的雲中三奇疾撲而去,更有一道森碧光華妖豔異常,奔趨如電,徑取龍玄通咽喉,正是萬年如意蚯蚓。
四人不虞此變,龍玄通一愕,三奇大凜,眼前威勢,無疑是碧磷血焰天魔蠱大陣,只是如來老魔已然遠遁,此陣何以竟能復現?但刻下魔火焚雲和無數天蠱殺奔面前,更無餘裕思忖,龍玄通揚手放出一蓬璀璨精光,三奇再度催動三炫環法寶,各自抵擋不提。
然而劍光炫光同那十方天魔蠱陣甫一接觸,龍玄通四人登時心中一緊,暗道中計,眼前蠱陣徒具威勢,卻外強中乾,半點殺傷力也沒有,吃劍光炫光一絞,當即四分五裂,煙消雲散,連那兇悍絕倫的萬年如意蚯蚓,也是銀樣鑞槍頭,尚未同龍玄通交鋒,便即一個倒飛,不知落去何方了。
龍玄通應變奇速,不待蠱陣徹底散去,便已一個旱地拔蔥,架起一道長虹精光,直撲空中林妙玉的座轎,他相鬥起來雖頗有些君子可欺之以方,但那是天性使然,伐謀攻略卻是半點不遜,不過瞬間,便即反應過來對手般虛張聲勢,多半是要聲東擊西,目標當是瞬間無人守護的林妙玉。
忽聽純親王座轎之中啪地一聲脆響傳出,龍玄通方自飛起,卻又被這一聲硬生生地定在了半空,須臾座轎轉動,就見林妙玉端然坐定,玉容無波,神情冷洌,只是雪嫩喉頭卻已被一隻秀氣得不像話的手掌扣定,瞧來那手掌只消稍一用力,她便篤定香銷玉隕。
手掌的主人立於林妙玉身旁,白衣如霜,墨發如玉,眉含點彤,腰懸方壺,正是喬小玄,此刻他除了扣在林妙玉喉上的手掌堅凝若山之外,全身都在瑟瑟顫抖,似乎在竭力忍耐什麼,姣好俏面上五道指痕嫣然,有如朱鷺着雪,精緻口角一道鮮豔血線淋漓不絕,一滴一滴的盡數濺在林妙玉的嬌軀黃袍之上。
頃刻之間,場中形勢交相更迭,幾番兔起鵠落,最終如來老魔鎩羽落荒,太傅龍玄通與雲中三奇徒勞無功,惟有少年喬小玄異軍突出,覷準良機一發中的,將純親王林妙玉製於掌底,只是他本就傷重垂死,剛纔又勉強以萬年如意蚯蚓驅動如來老魔丟棄的碧磷血焰天魔蠱大陣驟然發難,將林妙玉製下,已是竭盡所能,正在施爲收回萬年如意蚯蚓的封鎮,卻冷不防被林妙玉一記耳光抽將上來,猝不及防之下,一口真元差點走逆,堪堪搖搖欲墜,刻下只是憑着蓮華妙瞳源源不絕提供着的命元精氣和一股堅定意志,強持不倒而已。
真一本際有些失神望着如來老魔遁去的方向,長長地嘆了口氣,爾後回視喬小玄,口中長喧一聲無量周清昊元天尊,面上大現惻隱之色,心下着實不忍,誰料盞茶工夫前還生氣勃勃的一個俊俏玉少年,此刻竟成了血池中撈起的模樣。
碧雅四女同喬小玄情誼最厚,眼見他難過至極的模樣,不禁心如刀絞,碧珠碧纖兩女的眼淚猶如斷線珍珠,簌簌直掉,碧雯仍以貝齒緊咬櫻脣,幾至出血,修長手指再度捉定劍柄,微微輕顫,只是這次碧雅卻有了防備,急忙強抑心酸,將她用力扯住,以免衝動,徒自壞事。
旃檀仙子也是心痛已極,卻又暗喟不已,知徒莫若師,她何嘗猜不出喬小玄此舉的用意,只是暗度多半無用而已,她師徒二人一心,喬小玄自然也不會不明此節,然而但教有一線希望,總之不肯放過罷了,旃檀捫心自問,若與喬小玄易地而處,必也一般作爲,一念及此不禁且憐且惜,當下又擡頭對兀自懸空的蓮手鬼心道:“蓮手師叔,今日之事務請成全。”
此刻蓮手鬼心已回過神來,正用一種饒有興致的目光注視着喬小玄,聽得旃檀出聲,又自冷笑一聲,道:“總不叫你師徒修羅府聚首便了,諒那波旬也沒膽與我搶人。”
旃檀仙子聞言大喜,又復拜謝不提,蓮手鬼心卻不再作理會,只將目光在喬小玄、龍玄通、林妙玉三人之間逡巡不停。
雲中三奇面沉如水,不意自己兄弟俱有假仙之能,三人聯手,已是當世一流實力,今番居然連栽跟頭,先是三人聯手被個無名女子壓得佔盡下風,嗣後又沒能拾掇下一個身受重傷,尚還不到假仙修爲的如來,反倒差點被他傷了林妙玉,所幸太傅龍玄通出手相助,總算有驚無險,豈料不過片刻,竟然又被一個黠猾少年將純親王殿下挾持在握,簡直顏面喪盡,將金翅大聖門的名聲折得點滴不存,寧不慚愧羞惱?至於爲人臣子失職辱命,倒還尚在其次了。
老三穿雲雕性子最是急躁,當即暴跳如雷,厲聲喝道:“我把你個奸詐小子,快將千歲殿下好生歸還,稍有遲慢,定叫你挫骨揚灰,元神永受雷火煎熬,慘不堪言!”
喬小玄沒有答腔,不住連聲劇咳,連身子都撐將不直,只是彎躬振顫不已,有如擺柳,嫣紅鮮血隨勢一點一滴地飛濺開來,把雪衣遍繪櫻桃,又哪有餘力理會穿雲雕聒噪,他受傷委實太重,捱了這半晌,只覺眼前金星越發繁密迅疾,耳中嗡鳴越發噌吰響亮,連意識也漸欲模糊,再也無力自持,只得分出另手,按定林妙玉肩頭以爲助力,如此一來,他將林妙玉鎖喉按肩,兩人實已再無間隙,林妙玉自揮出那一記耳光之後便無有舉動,此刻但覺肩頭分量愈來愈重,眼前少年氣息也愈來愈沉,鮮血順他衣袖,瞬間便將自己黃袍濡.溼一片,不禁稍微顰了顰修眉,卻依舊不發一言,些微神情也不過片刻即轉如常。
穿雲雕見狀勃然大怒,便待追斥,卻被二哥拿雲隼一把扯住,用眼神示意他且待大哥摩雲鵬區處。
摩雲鵬兩條梟眉擰成一團,心中大是懊悔今次來得孟浪,原本以爲自己兄弟三人聯手,便是龍潭虎穴也可闖得一闖,更有門主賜下的太古秘寶三炫環在身,雖則不是真品,也自不凡,以此爲恃,縱然不求逞威,卻至不濟也必可護得純親王周全,是以大膽接下林妙玉密令,隨她離都行走,希冀討得這位今上面前第一寵兒的歡心,爲師門多掙幾分蔭庇,暗中削一削那東西兩天師宮的權柄,孰料天意不與,諸事不諧,現下局面糜爛不堪收拾,自己兄弟不但無有寸功,只怕還要擔個護駕不利,陷王絕境的大大罪名,惟今之計,也只有不再出頭,而以太傅龍玄通馬首是瞻,隨其定奪,日後或能以此爲藉,脫避少許責罰。
摩雲鵬主意打定,略覺心寧,當下使個眼色,同着兩位師弟一齊躬身趨退龍玄通身後,神情愈見恭謙,卻不作聲。
龍玄通經年高處廟堂,浮沉歷慣,何等老辣,見了雲中三奇舉動,早便聞絃歌而知雅意,知他三人畏禍,要等自己出頭裁奪,倘有閃失累及千歲,自然是自己首當其衝,三人等而下之,卻也不以爲意,沉吟有頃,復自空中緩緩降下,仰頭對喬小玄道:“小玄小友,你一番辛苦掙扎,挾持純親王殿下,無非是爲了解今日自在天宮之難,老夫臆斷,須不會錯。”
喬小玄失血太多,漸覺口焦神搖,幾番行將暈厥,只是那蓮華妙瞳委實不凡,但見彤芒閃耀,開闔不定,彷彿一盞無拘火焰,每隨少年深一吸氣,便渡來團團暖意,熨帖元神,遊走經絡,正是得其力助猶始撐持不倒,此刻喬小玄聽得龍玄通出言,略略直身,沉聲道:“老大人睿智。”他無力長言,便只流暢說得區區五字,便又耗費不知幾多精神,方纔出口,身子又是一晃,只得將按定林妙玉的手掌再度加力穩住,林妙玉被他壓得嬌軀微微一沉,隨即又複用力挺得筆直,只將兩片薄脣抿得愈發緊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