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深夜,翟影一襲黑色錦袍,孤身進入皇城東宮。
月光如洗,雲翳散去,他輕車熟路地踏入景仁宮。在經過溫泉浴房時,屋內幾不可聞的傳來輕微聲響,緊接着,一道瘦削的人影鬼鬼祟祟地從門縫竄出。
那人一襲緋紅色侍衛裝扮,長髮披散,如墨浸染,映襯的那雪肌細潤如脂,粉光若膩。一雙剪水雙瞳,顧盼流轉,在看到翟影后先是一驚,後是一喜。
“影子哥,你怎麼來了?”
那人笑語嫣然,莞爾的笑意,仿若日光初升彩霞蒸騰,美麗的不可方物;又似盛開在雪山之巔的雪蓮,一層層次第綻放,耀眼的光彩奪目。
翟影眼瞳一縮,震驚、惱怒、羞憤,他神色複雜地凝着那人,好一個超凡脫俗,傾國傾城的美人。他萬萬沒想到,秦王煞費苦心找尋的女子,竟然就潛藏在東宮境內!
近來發生的事情猶如走馬燈般歷歷在目,記憶猶新。思及此,袖籠下顫動的指尖倏而緊握,原來這段時日的朝夕相處,他的感覺並沒有錯。
他斂了斂心神,溫潤的眼眸流瀉出驚訝之色:“曇蘿姑娘,爲何你會出現於此?”
曇蘿忽然臉色煞白,她下意識地匆匆撫上脣角,先前的易容僞裝原來在泡過溫泉後被池水衝散,更別提那個貼在脣上的狗毛鬍鬚。
“影子哥,好大哥,此事你千萬得替我保密。尤其是,尤其是那東宮太子爺,打死也不能告訴他!”曇蘿緊張兮兮外加可憐兮兮的企盼看他。
“爲何不能告訴殿下?”翟影勾脣淺笑,將少女額前的溼發輕輕撥開,動作親暱自然,絲毫不讓人覺得突兀。
“因爲本姑娘和那狐狸有仇!”曇蘿眼神一厲,索性開口,“你們平日見那騷包狐狸溫文爾雅,謙虛仁德。殊不知他私下裡睚眥必報,卑鄙齷齪,連男人也不放過!”
“譚侍衛你!”翟影冷然輕斥,他沒想到對方居然是這樣看待自己。
“影子哥,我不過是對那太子爺頗有微詞,你臉色怎變得如此難看。莫非,那狐狸也戲弄過你?”少女一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眼神瞅着男子,扼腕嘆息。
翟影扶額,心中那點在發現譚侍衛是女兒身後的喜悅被無情衝散。他二話不說地捉住曇蘿的手,強行拖走。
“你要帶我去哪?”曇蘿掙脫束縛,這還是她當初認識的文弱書生嗎,今晚怎變得好生奇怪。
或許是意識到剛纔的失態,男子神色恢復如初,溫和笑道:“在下許久未曾見過姑娘,不過是一時欣喜,想帶姑娘促膝長談,以解相思之苦。”
這番話,看似男子對她情真意切,但曇蘿深知翟影雖與她相談甚歡,卻一直保持着淡漠的疏離。所以,聽聞此番告白,她並無驚訝或者歡喜,反而峨眉輕蹙,肅然看他。
“翟影,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曇蘿姑娘爲何會有此番想法,難道,你不相信在下對你的真心?”男子只是簡單質問,輕而易舉地便將問題拋回對方。
“這......”她咬脣,回答是與不是顯然都不合適,“影子哥,你看天色都這麼晚了,我也該回房休息了。”
“好,你去吧。”翟影頷首笑道。
曇蘿以手掩面,匆匆忙逃離此地。倏然,她腳步一頓,剛纔忘了問翟影突然出現在景仁宮所爲何事。
待她恢復男裝,踱步到太子寢屋時,白紗窗櫺上透出燭光,挺秀頎長的身影在屋內頻頻晃動。
是太子爺回宮了?她驚喜萬分,臉上綻出笑容。
不過,他怎麼毫無預兆地回宮了,不是說要待在別莊內靜養嗎?
心下疑慮着,待她回過神來,門扇已被她亮敞敞地打開。視線中,景耀恰好脫掉外袍,一件單薄褻衣將掉不掉地掛在身上。
“譚侍衛你!”景耀出聲的同時,曇蘿微微呆怔,這聲音,這語氣,這神態,真是像極了翟影。
“爺,屬下剛纔在景仁宮遇到了翟影大哥,你可有見着?”
男子裹緊衣襟,同時將太師椅上的外袍慢條斯理地披上,末了,他才慵懶地掀掀眼皮,擡眸看着冒然闖進的少年。
“見着了。”他簡單利落地出聲,轉身不再看她。
奇了怪了,這騷包狐狸如今不走親民路線,改走高冷風格了?
曇蘿竄到男子身前,討好地看着景耀:“爺,你走得這幾日,屬下可是想念的緊啦。”
太子冷哼,繼續轉身,留給對方一道傲慢的背影。
“怎樣個想法?”他冷冷開口。
“日日想,夜夜想,寢食難安,夜不能寐!”這種時刻,討好主子的歡心要賞賜纔是最重要的,麪皮算啥,節操算啥。
“哦?”景耀回眸甩她一記青蔥白眼,復而嗤笑道,“孤怎麼聽聞,近日來,你和那新來的侍衛夜夜同牀共枕,好不逍遙快活。”
曇蘿這就奇了,話說這做屬下的平日裡和什麼人來往,主子也要橫加干涉?
“太子爺,你生氣了?屬下不過是那兩人一見如故,倍感親切。”
“既然孤回宮了,譚侍衛,你就好生的待在這屋裡。”
死狐狸,一回來就折磨她!
“爺,那屬下這就睡房樑去。”曇蘿長嘆一聲,認命地抱起七尺白綾。
“且慢!”
曇蘿當下欣喜,抱着白綾翩然轉身,水眸清澈靈動,揚起笑臉道:“爺,是不是想通了,想讓屬下回偏房入寢?”
景耀正色看她,揣摩着言辭,漫不經心地問道:“譚侍衛,你可有拾到過什麼物什沒有物歸原主?”
曇蘿聞言,僞裝過的臉龐透出紅霞,她眼神遊離,微微躲閃。
景耀一瞬不瞬地凝視看她,果真如此嗎,看來宏逸遺失的物件必定還在她身上。
“太子爺,屬下承認自己順過你的劍鞘,還有鎮尺......唔,再加上一條絲綢褻褲,你若是惦記着,屬下還你便是。”她緊張兮兮地開口,臉上掛着萬分不捨。
景耀再次扶額,看她認真嚴肅的表情,也不像是裝傻充愣。
“在進宮之前呢,可有拾到過特別的物件?”
“進宮前?”曇蘿擰眉深思,細細回憶。以她倒黴悲催的際遇來說,想要撿漏還真不是那麼容易之事。
所以,當下她便憶起那晚在草叢間拾得的金魚。當初她欲將此物押給當鋪換錢,結果慘招追捕,還接二連三地遇到了天策軍和未央宮的攔路堵截。
她記得,當鋪掌櫃說過,此乃朝廷御用之物,偷盜此物是大逆不道押入大牢的重罪。太子爺這時提及,莫非,他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
如果她此時承認,無異於自投羅網,於是,她以手托腮,皺眉沉思,將屋子轉了三圈才堪堪停住。
“沒有。”她十分認真確定地答道。
“你確定沒有?若是被孤發現膽敢矇騙儲君,豈是杖斃那麼簡單。”景耀陰沉沉地威脅。
“真沒有,屬下以列祖列宗發誓,若有半句虛言,祖上十八代永世不得超生!”她信誓旦旦,揚起四指,說得誠意懇懇。
天知道,她作爲木魅精怪,半個祖宗的影子都沒。
景耀見她膽敢發如此惡毒的誓言,也不好多加責問。至於宏逸苦尋之物,他暗中搜尋便是。
“去睡吧。”他輕拂衣袖,貌似倦乏。
“爺,那屬下這就去了。”曇蘿抱着白綾,一步三回頭看他——身後的那張美人榻。
只要是寬敞平坦的木板,怎麼也強過那光滑圓溜的樑柱。
景耀掐一擡眸,就撞見“少年”依依不捨脈脈含情的眼神,聯想到那香軟嬌嫩的身子,柔弱無骨的藕臂,不盈一握的腰肢。他心中竟涌出莫名的悸動,準確地說,應該叫做衝動。
“譚侍衛,若是不喜睡在樑上,孤的牀榻尚且寬敞,不妨擠擠。”他悠然開口,狀似隨意地撫平衣衫上的褶皺。
曇蘿怔怔看他,這騷包狐狸一副小媳婦盼寵幸的姿態,扭捏站在牀前,緊張侷促地揉弄着衣襟,順勢露出一抹皓頸。見她不語,羞人答答的含羞斂眸。
她正想點頭答應,倏而憶起上次給太子爺泡藥浴時,某男對她的霸道強吻,以及近日來他的反覆無常。曇蘿得出結論,此狐狸真的是發情了。
她並非對太子爺毫無念想,即便騷狐狸偶爾抽風,偶爾變態,偶爾奸詐,偶爾缺德。可自己偏生就在他離開的這段光景,時不時會惦念那張狡詐虛僞的面龐。
倘若真當她被太子爺撲倒,曇蘿估摸着自己只會欲拒還迎的矜持幾下......
等等,這種危急關頭,她怎能被狐狸迷了心智。萬一對方識破她的僞裝,看出她的身份,就憑自己對太子爺的刻意欺瞞,外加上下其手地玷污過他的清白之身。十條命都不夠償還!
於是,某女訕訕擡頭,在男子越來越冷的眼神下,步步後退。
“爺,說好的,十尺之遙,屬下銘記於心不敢逾越。”
“過來!”景耀眯了眯眼,頗顯不耐。
“真的不必了,這屋頂的房樑屬下甚是歡喜,涼快舒適視野開闊。屬下乏了,先行告退!”曇蘿不由分說地腳下抹油,趕緊開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