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姬!
那個僅憑玄機記憶中刻畫出來的女子,一顰一笑似乎都顯得那麼遙遠,至今未謀一面,可於玄機而言,卻又近在咫尺。她可能根本想都沒想過,在不荒山的紅崖地底,還有這麼一羣械人,用盡生命守護着宣夫人留下的指令,等她回來。
在一片黑暗之中,宣姬這兩個字,從最開始畫像中的模樣,到慢慢從光線淡出眼瞼時,她的身姿柔媚,帶着一抹玄機所不曾有過的柔雅,淡然出塵,從不荒山揹着光的山脈中一步步走來。
光影由強漸弱,宣姬的面容與身段也逐漸變得真實。
她就站在山巔處,頭上雲鬢,鬆鬆的挽起一截,又垮垮的落下一半,覆蓋在赤白了一半的背上。風吹起她的衣裙,那赭紅淡薄的輕紗自身高高揚起,又落在白皙的肩頭上,覆在身後的墨發上。
輕衣半撓美人背,足間長裙被風吹起,蓋不住那一雙纖長瑩白的腿。見這宣姬半帶妖嬈半帶冷媚,一舉一動皆如水般,與這長河落日融爲一體似的。
這不是這個時代該有的模樣。
這是彷彿全息建模,任憑上帝之手存心打造出來絕對完美人偶。一顰一笑之間,彷彿畫裡的人兒,彷彿在說:“你看,我美嗎?”
美!
不可方物的美!
原來,這就是宣姬!
玄機心裡想道,是個與自己全然不同的絕色的女子,眼裡的故道老練,與那一抹淺笑中深藏的紈絝與脫俗,不難讀取。
玄機看着宣姬從山巔走下來,步步生蓮的模樣,讓人移不開眼,她從孤身一人到身邊多了一個男子的蹤影,她看着這男子的時候,眼裡有光,有滿天星辰。
宣姬衝着那男子喊了一句:“瑤!”
瑤!
這個名字讓玄機怔忡了一下,一個呼之欲出的名字橫亙在心。
一個和霍青魚長得有八九分相似的男子,華宇軒昂,眉目企及天地,這般血肉站在宣姬的跟前,竟沒有半點違和,特別是那一雙明亮的眼。
原來,傳聞中的瑤,有一雙這麼好看的眸。
宣姬像是邀功似的,從懸崖處的狹道走來,徐徐的朝着崖底的一處高臺邊上走去。
前方高臺,不遠處便是一面深碧不見底的寒潭,這裡竟是……祭祀臺。
宣姬指着祭祀臺,彷彿在炫耀自己的一件得意之作,“瑤,這次打造出來的械人,你絕對會滿意,它們和紅崖裡的不一樣,沒有情感,沒有太複雜的指令,只有殺戮。”
殺戮!
瑤的身形修長,走到那高臺上絕無僅有的一臺械人前面時,那雙眸中的明亮有那麼一瞬間也滯了一下,彷彿看到了什麼令他驚豔的東西。
但見躺在祭祀臺上的械人,此刻被吸附在這塊大磁石上,鋼鐵造就的骨架關節,比起以往的任何一架械人都要精美。沒有皮囊,沒有人造肺腑,只有被磨得異常鋒利的骨架。
在日光下,殺戮者泛着古黃色的骨架在閃耀着光輝。
宣姬伸出手去,輕輕觸摸着殺戮者的手臂,已然很小心翼翼的了,可是卻也在指腹摩挲的時候,不覺一疼,宣姬將手縮了回來。
有血從她的指尖滲了出來,很深的一道口。
宣姬不在意,反而一笑,“紅崖的鋼爐裡鍛造出這一架械人,比以往鍛得更密,鋼材更堅,就連程序也無法更改。也即是說,它們這一生除非徹底被毀,否則就會貫徹使命到底,指令一旦設置,就連我也無法撤銷。”她說着,充滿星光的雙眼看向瑤,她發自內心的笑,“瑤,它們能幫你走出不荒山,能幫你取得原屬於你的東西。”
瑤顯然在最初的震驚中抹去了痕跡,看着這架殺戮械人,卻是帶着未必全信的姿態,他側首,看着身側這個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沉默着不知道在想着什麼。
片刻後,瑤忽然開口,問:“和你的獅子比,如何?”
“獅子!”宣姬一愣,旋即噗哧一笑,“小獅子在他面前,可過不了一招。”她說着時,輕仰着下巴,露出完美的頸部弧度。
瑤看着這個美得讓人難以直視的女子,目光始終泠泠如水,哪怕有那麼一刻的波動,都是因爲她鍛造出來的械人而動。
他道:“看看吧,如果真是如此,你便……立大功了。”他看向天外,不荒山遠處茫茫一片,那是 界碑的方向,再遠千里外,是上陽京畿。
瑤的眼裡波動着興奮的意味,少年意氣卻沉澱着難以言說的鋒芒,“我要無往而不利的武器。”
宣姬眉眼含笑,但聽到這話的時候,顯然凝滯遲疑了一瞬,她垂眸沉吟了一下,小獅子要是壞了的話,修復是很難的。
宣姬啓齒欲拒的時候,卻迎面看到瑤眼裡剋制的興奮之色。她從睜開眼的第一眼,便是看到瑤如此的神色,便是這樣的瑤深深的吸引了她。
往後,宣姬知道走不出不荒山的詛咒困頓着他,他這樣的天之驕子不應該留在這樣一個貧瘠之地。於是,宣姬將原本想要拒絕的話給吞了回去。
“好呀!”她笑靨如花。
小獅子壞了,可以修嘛!
於是,宣姬將手往祭祀臺下面的的一道石縫中伸了進去,熟練地撥動裡面的一道機關,“咔”的一聲響,磁石彷彿失去了作用,原本被吸附在上面的殺戮者,此刻竟也直直的坐了起來。
宣姬輕啓脣齒,細細的訴說着指令。
殺戮械人忽然擡頭,沒有皮囊沒有面孔的頭顱上,只有深幽的兩個眼洞。下一刻,殺戮械人驟然起身,枯乾的雙腿在祭祀臺上一矮,一蹬,竟有着這付鋼鐵軀架難以想象的彈跳力,朝着祭祀臺下跳,又朝着懸崖峭壁上跳去。
速度之敏捷,讓人咋舌,攀附過山壁的械人,就像日光下快速往上的一道黑點,直至沒入光影。
不荒山上的風沙掠過,蕩起灰濛濛一片,從灰塵之中的一頭雄獅昂首闊步,四蹄踏地穿越風沙而來,稍有沙塵穿過鬃毛,雄獅便一晃,保持乾淨與舒坦。
只是眼下,狂風乍起的前方不遠處,有一股讓雄獅無暇自顧的冰冷肅殺之意穿越茫茫風塵而來,致使得雄獅停下了步伐。
風沙的另一頭,有森幽的綠色光點在一點點的朝前方移動,隨着這綠色的光點移來的速度逐漸變快,雄獅駐步之餘,前蹄按在沙土之上。
直至看清楚了風沙背後,一架泛着古黃金屬色的械人正肅殺前行,不似它們那般,或有人的形態,或有獸的形態,這是一架只有鋼鐵骨架的械人。
金屬骷髏穿越風沙而來,揮動着手臂鋼刃,速度逐漸似飛。
獅子縱即一開始並無敵意,可這衝面而來的殺意絕不是錯覺,於是乎,獅子也在殺戮械人衝來的那一刻,足下蓄力,一聲怒吼後拔腿狂奔。
它有矯健的四蹄,它有強而有力的下頜,它有無與倫比的咬合力……無論怎麼看,它都不可能會怕這一架連皮囊都沒有的鋼鐵骷髏。
如此作想,雄獅的速度便放得更快了,速戰速決,一口咬斷它的骨架就行了。
風沙矩陣,圍着這兩架相碰的械人而繞,原本意味是絕對的壓制,可是卻在獅子衝撞向鋼鐵械人的那一刻,高高躍起的獅子卻抵不過械人一招。
但見這躍起的獅子沒能咬斷敵人的骨架,也沒能在速度上佔優勢。卻是在躍起的那一刻,鋼鐵的械人也拔腿移步,雙掌並進,就像是兩把利刃一樣從獅子的心肺和肚子穿插而過。
獅子就這麼被雙掌穿插,架起,緊接着鋼鐵雙手擰動如似鉸刀,將獅子體內的所有零件全部攪碎,最後雙掌朝外一撐,獅子一分爲二。
沒有骨血淋漓,也沒有哀嚎遍野,只有被撕開的獅子鬃毛隨着風吹起,又隨着風落下。
鬃毛從天上飄落下來的那一刻,宣姬和瑤並肩而立在懸崖邊,觀望着剛纔那一幕,獅子被鋼鐵械人一招拆散。
不荒山自有雄獅出沒,雄極一時,傲視整個紅崖,本就了得。可偏偏在這鋼鐵械人面前,不足一戰。
“好!好!好!”
在好一陣沉默之後,立定無聲的瑤忽然連道了三聲好,終於有止不住的笑聲揚出,他對宣姬說:“若來日我得天下,宣姬你將是我不可或缺之人。”說着的時候,抑制不住興奮地往前走去。
得了瑤這話,宣姬的心裡有股暖流蕩漾開來,尚且還有些許惋惜地看向被撕裂的獅子,但終歸是值得的,不顧是一架械人罷了!
再修修便是,宣姬如此作想。
當宣姬拎着獅子散落的零件走回紅崖的時候,空蕩蕩的紅崖,寂靜無聲,卻因她的到來,千燈萬火一盞盞的明亮了起來。躲藏在其中的械人跑着跳着,開心興奮的迎接着它們的宣夫人。
只是,在看到獅子散落的時候,紛紛止不住驚訝,交頭接耳。
“獅子怎麼了?”
“獅子那麼厲害,誰把他打扁的?”
“宣夫人,他還能修好嗎?”
面對自己打造出來的一座世界,面對這羣自己賦予了生命的小傢伙,宣姬此刻沒法像平時那樣笑,即便勉強扯起容顏,也十分難看。
未免讓它們擔憂,宣姬也只能點頭稱能。只是,這一次的損傷嚴重,即便是宣姬極力搶修,也耗了她幾個月的時間。
紅崖裡的那口鋼爐鍛造了多少鋼才,她又重新調試了多少硫化硅膠,獅子所需的所有零件全部需要重新構造……她甚至從龍脈裡取出了一臺數據讀取,重新調整了獅子的數據。
“小獅子,也和以前不一樣了呢!”
宣姬看着重新修改過後的械人,散開着發躺在石牀上的男子,成熟硬朗,剛阿有力,不似紅崖裡那羣少年般孱弱,似是經過歲月的洗禮,即便此刻緊閉着雙眼,那滄桑與沉穩也遮掩不住。
仔細看,這個男人裸露在外的關節處,仍舊有一些複雜重疊,小得過分精巧的零件,此刻正安靜的摺合在皮囊之下。
這是人類形態與野獸形態的結合,零件張開,可以將收納起來的關節全部張開,野獸的形態惟妙惟肖。零件收納回人類的骨骼裡,與人無異。
宣姬看着這架重新修復好的械人,眼裡充着滿意,她轉向操縱檯,亮起的屏幕裡有這個男子此刻的全部信息,載入在臺上嵌入的一塊小小芯片上。
“重新設置名字,叫你什麼好呢?”宣姬認真的想着,看了一眼那男子精幹的模樣,道“叫冼雄獅……啊!”她輸入程序的時候,臺上零件被撥得掉在地上,嚇了一跳。
回過頭來,屏幕上顯示數據讀取已完成。
宣姬微蹙娥眉,略帶嫌棄,“冼雄獅啊!怎麼就讀取成這樣,也罷也罷……以後,你就替我守護紅崖,這裡就是你的程序使命了。”
從此以後,紅崖裡面沒有了那頭小獅子,多了一頭名喚冼雄獅啊的雄獅,爲了守護,也怕誤傷,每天啃着那根難吃到死的樹枝。
紅崖裡,沒有不怕這個暴躁大叔的,但紅崖裡也沒有不服這個暴躁大叔的。
在那段歲月裡,冼雄獅曾無數次修復好那些殘次械人,曾無數次帶着它們在不荒山這片地界肆意玩耍,曾無數次帶着它們抵禦着風沙與危險。
於冼雄獅而言,那是刻進了骨血裡的使命。
每當夜晚,紅崖的燈火亮起的時候,它們的世界裡充滿了各種流光溢彩,各朝各代的人們,仿人的、仿獸的,完美的、殘次的……都是他用盡生命要去守護的夥伴。
每當地底世界的光芒亮起的時候,青紫燈光交映之間,落在他的瞳孔裡,冼雄獅都會將身子倚靠在谷口的高處,眯着的雙眼偶爾睜開一條縫,看着下面那些傢伙有沒有闖禍,也順便看看……人羣裡面宣夫人的身影。
就這樣,冼雄獅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圓滿了,一輩子這樣就很值得了。他下意識的將別在腰間的樹枝摸出來,啃咬了一口,咀嚼了幾口吐出那樹渣。
“難吃死了。”
這樣的日子,從一個叫做“瑤”的男子到來之後,就開始變了,宣夫人來到紅崖的日子逐漸變少了,它們每天熱熱鬧鬧的模仿着人類“過日子”,偶爾偷偷跑到村落裡去,甚至有些夥伴已經紮根在人羣村落中。
可是,每當紅崖的燈光黯下的時候,那種沒有了主心骨的落寞又悄然爬上心頭。
直到有一段時間,宣夫人大有半年時間沒來到紅崖了,再一次出現的時候,冼雄獅差點都沒能認出來。
大抵冼雄獅這輩子,都不曾見到過這麼孤寂滄桑的宣夫人吧!
夫人淡漠疏離,又掛滿滄桑,甚至連臉上慣有的笑容都沒了。只一頭素淨黑髮鬆鬆挽至左邊脖頸邊,自那挽發處,一支同樣疏離素淨的銀簪別住長髮,長長流蘇落在美人肩膀上,格外清雅。
宣夫人還是那樣孤高而美麗,可冼雄獅解讀不出宣夫人眼裡的孤高滄桑。
但是,夫人回來整個紅崖轟動!
無數械人狂奔着出來迎接,那些鋼鐵裸露的,皮囊包裹的,在閃爍燈光之間有洋溢不住的興奮之色。
將興奮的械人們安頓好,紅崖到了黎明時分也安靜下來,在流光溢彩之間,不管是後頭的鋼鐵城寨,還是前方的園林弄巧,都在這青紫交映,木牌鬆動的氛圍下,顯出不像塵世該有的樣子。
宣姬踏在青磚地面上,衣裙從外頭沾染了塵埃進來,她正想低頭去拂撣的時候,冼雄獅已先她一步,半跪在地上替她拂塵了,雙手輕然呵護,帶着無盡的虔誠與敬畏,與他外表的粗獷截然相反。
宣姬看到此景,滄桑的眼裡多了一抹笑意,“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們可好?大獅子可有欺負夥伴們?”
“豈能!”冼雄獅急急一應,“那幫傢伙太不省心,沒有我守護它們全鏽了。”
“那就好,小獅子到底長大了。”宣姬看着冼雄獅,有種自己一手撫養的孩子終於長大了的錯覺,看着看着,眼裡不覺帶起了一層酸楚,“小獅子啊,我不在,你一定要代我好好的守護自己的夥伴們,知道嗎?”
“這是自然,不用夫人吩咐。”冼雄獅說着,起身來取出宣夫人爲他打造的那把兵器,是一把長桿刀,用與冼雄獅同樣鋼材鍛造出來的兵器,上面深深鐫着“雄獅”二字。
冼雄獅握着長桿刀,“我可從來沒有懈怠過,不信夫人且看。”說着,冼雄獅便揮舞長刀,刀鋒掄起,錯峰前後,一套刀法行雲流水。
宣姬坐在街邊酒肆上,愣愣的看着拼命在自己跟前顯自己身手的雄獅,看着看着,不覺有眼淚從眼中浮出。
冼雄獅揮舞到一半忽然發現了宣夫人臉頰邊掛着淚,不覺停下了動作,訥訥的問:“宣夫人,你怎麼哭了?”
宣姬伸出手淡淡的抹去了那抹淚眼,情緒無波無痕,“此處風沙極大,迷我眼了。”她說着,回首看着這個紅崖景緻,與她離開時一樣。
她說:“世界洪荒,人類滅絕,我從一片冰山底下沉睡,滄海桑田,又從這片黃沙中醒來,小獅子啊,你知道我有多麼的孤單麼?”
冼雄獅沒有答話,這樣的宣夫人,是他從來都沒有見過的。
“媧皇摶土造人,想必也是難耐孤單寂寞吧。”宣姬沒有理會冼雄獅的疑惑,徑自往下說:“小獅子啊,如果紅崖裡沒有了宣夫人,你也一定要守護下去,知道嗎?即便殺戮械人已經被休眠了,但往後儘管危險重重,哪怕用盡你的生命,也不要讓這片給過我快樂的地方給毀了。”
冼雄獅心裡一撞,忽然有些着急了,“夫人又要離開?”
宣姬看着這個渾身上下充滿成熟魅力的男子,此刻卻像是一個即將要被拋棄的小孩那樣不安着,宣姬不禁勾起一抹顏,安慰他:“夫人一定會回來,小獅子啊,你們可一定要等我回來,知道嗎?”
說着,她的手輕輕的撫過雄獅因爲揮舞長刀的時候散落下來的發,夫人從容輕柔,夫人如此打那等你容顏寄哀愁的模樣,讓冼雄獅既心疼又難過。
夫人的指尖不經意輕觸到他容顏的時候,冼雄獅的心裡有一團火在拼命的燒,從心臟處轉動的溫度,逐漸燒撓到耳根。
所幸,夫人並沒有將指尖多逗留,冼雄獅才勉強遮擋住了這一抹灼熱。
宣姬轉身指向鋼鐵城寨那邊的方向,“小獅子啊,我這次回來給你帶了新的武器,名喚蓮花,你定然會喜歡的,去取吧!”
聞言,冼雄獅臉上綻出一抹笑顏,“誒”了一聲,轉身朝着城寨狂奔而去,一路高聲狂喊:“夫人送我蓮花,夫人送我蓮花了。”
宣姬看着冼雄獅狂喜狂奔的樣子,卻開心不起來,挪動着自己的腳步,也轉身朝着城寨那邊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孤身孑孑,宣姬的身影朝着裡面走去。
欣喜若狂,冼雄獅拿着夫人留給自己的“蓮花”一路朝着外頭跑來。
未幾,冼雄獅一路狂奔過來的蹤影,在跨越鋼鐵堆的那一刻,忽然在半空中的動作一頓,未能等到雙足矯健落地,整個人就像是被拋在半空的玩具,直直的落了下來。
對影長街,宣姬孤影孑然,剛從她脣邊落下的那一句指令,“永久……休眠!”像是有迴響似的,撞擊得她呼吸都覺得困難。
到底,還是有些不捨得呀!
可是,此時,自前方紅崖的盡頭,高高堆起的鋼鐵堆處,瑤的身影在那裡遙遙相侯,“宣姬,莫不是不捨得了?如若不捨,你可以留下來。”
“不。”宣姬忽然汌急着朝前走,“我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了,你好不容易回到上陽京畿,我絕對不會留下讓世人唾棄你的罪證的。”她說着,回首看了一眼這些永久休眠的械人,眸子裡的不捨得頓成了一抹堅毅。
“不過是,一堆破銅爛鐵罷了,棄了……有何可惜!”宣姬如是道,身形冰冷堅硬。
言語落下,她一步步走回操控臺去,將能夠載入數據的一切全部毀掉,她向瑤保證過,“有關械人的一切痕跡,將全部抹去。”
毀去的操控臺,全部被休眠的械人,她在暗無天日的鋼鐵房裡巡視了一遍自己曾親手打造的一切,那裡甚至還堆着自己沒做好的半成品,她尚且帶着一絲不捨,將手掌貼在那架美麗的娃娃臉上,她說:“我要走了,臨走前,能賦予你們一點生命是一點吧!”
她全身上下,只剩餘一塊空白的芯片,沒有載入過程序,也沒有設定過指令,就這麼嵌入在這架半成品身上,她湊到半成品的耳畔,輕輕點諾,“一定,要聽獅子的話哦!”
許是這架機器未完成,許是空白的芯片根本沒能激活起這械人,宣姬起身來看着它許久,都沒能動彈,最終,她是帶着失望轉身離開。
如何來的,又如何走去。
這一路走來,曾經宣姬親手打造的紅崖世界,曾經的流光溢彩,卻在她一路走出來的時候,身後長街寂寂,再沒有了她回來時候的那番熱鬧相迎的景象。
宣姬每踏出一步,身後滿是燈光的世界便黯淡了一寸,獨餘她身影在逐漸黯淡下去的光影下,一步步的離開。直到她走出紅崖的那一刻,身後整個世界徹底全黑了下去。
彷彿,從未存在過的一個世界。
她對瑤允諾,從未像此這般堅定,“瑤,你放心吧!這世上除了我,也再不會有人知道龍脈的入口在哪裡,你安心登基爲皇吧,我的陛下!”
這一路離開,沉睡的械人們依舊秉持着原本的姿勢,等待着它們的宣夫人歸來。
宣姬可曾想到過,紅崖已臨滅頂之災,雄獅的身影在這片沙場中獵獵成殤,那殺戮械人,它從不曾戰勝過,可這又如何?
哪怕用盡生命,他也會守到宣夫人回來爲止,哪怕燃盡生命唱響最後的輓歌,他也不忘將自己的使命託付,“幫我守住紅崖,守到……宣夫人回來。”
那湯湯熔漿,滾燙溶化了殺戮者和獅子的骨骼鐵架,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的宣夫人終究沒能回來,他的生命隨着從鋼爐裡流淌出來的熔漿,流過紅崖地底的裂縫,充滿這片世界的土地裡。
或許,當年的小獅子從來沒曾想到過,他們的宣夫人再也不會回來了,那一曲輓歌絕響,也不過是宣夫人口中一句:“一堆破銅爛鐵罷了,棄了有何可惜!”
破銅,爛鐵……
罷了!
小獅子從沒想過,他們全都被宣夫人,拋棄了。
拋棄了!
玄機在這片黑暗中慢慢的孤身走出來,她站在紅崖世界的谷口,遠遠看去。那一片黯淡了下去的紅崖世界,幽幽冷冷的,和她第一次來到這裡看到的光怪陸離、流光溢彩的世界截然不同。
這裡就像是,從宣姬離開之後,再沒亮起來過似的。
玄機孤身一人,從谷口走進去,踏入這空蕩蕩的紅崖世。
可與來時不同的是,在玄機每往裡面踏進一步,黑暗的地方便亮起一片光影,她越往裡面走,燈光越亮,直到最後……整個紅崖再度將燈光全部亮起來。
玄機站在紅崖的長街中,這裡空無一人,這裡像是她的歸屬,這裡……她似乎有某種期許的歸來,直至她整個人沉浸其中。
直到,身後一聲叫喚陡然傳來。
“宣姬!”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叫喚,像是一記強而有力的電擊,電流直穿心臟,玄機體內那些停頓了許久的零件像是忽然活了過來似的,又再度恢復運轉。
耳邊,紅崖裡混戰嘈雜,哭聲喊聲震天不斷傳來。
在這一刻,玄機睜開了雙眼。
入眼處,滾滾熔漿汩汩流出,從地面溝壑不斷流往四面八方,誅邪師和械人倒了一地,被熔燬的,被殺死的……人與械,一併狼藉。
還有霍青魚,他執着那把“雄獅”,孤身一人擋在剩餘的械人身前,孤身抵擋着誅邪師。
還有那半成品的蘿莉,她像是驚呆了,一雙眼眸像是宕機了似的看向鋼爐那邊的方向,一片慘白……嘶聲喊叫着。
還有,自己的手?
玄機擡起手來,看着自己被熔漿淌過的一根手指,仿生皮已經被溶化了,露出裡面森森的金屬骨骼。她才睡去多久,這世界怎麼就變得這樣了?
她站了起來,走到霍青魚跟前,在霍青魚和誅邪師從後襲擊他的那一刻,玄機出手替飛了,落定在霍青魚跟前。
玄機看着這纔多久沒見的男子,眉宇之間彷彿多了一許擔當,他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她還沒能琢磨得透。
霍青魚卻愣住了,看着玄機的時候,呆了一下,而後驚呼出口,“玄機?”
“你醒過來了?”他忽然狂喜。
玄機望着他,微微頷首,“是啊,我醒過來了!”
“那獅子,用生命殺了一架殺戮者呢!”玄機脫口而出,心裡卻想起了在宕機的時候看到的那些記憶畫面,心裡淡淡的流淌過一抹蒼涼。
真不值當!
可未等霍青魚反應過來玄機眼裡的譏誚,紅崖世界被斷石封住的出口,卻忽然傳來一陣一陣的聲響,這聲響如同驚天響雷落在地上,又像是有什麼龐然大物,在不斷的撞擊着被封住的出口。
那可是紅崖用以自絕的斷石呀,誰能撞開?
可這世上總有他們意想不到的力量。
在那塊斷石裂開倒下的那一刻,有光影從外面透了進來,帶着外頭的風沙,忽然吹起紅崖世界裡一片狂沙。
可在斷石倒下之後,黃沙崛起的那一刻,透過濃厚黃沙,有綽綽蹤影立於紅崖出口。
在看到這蹤影的那一刻,霍青魚整個人如遭雷擊,他再也抑制不住心裡的震驚,嘶聲高喊了起來。
“怎麼可能?”
黃沙起,黃沙又落,在狂風嗚咽打着捲過後,在能徹底看清楚是什麼東西將斷石撞開之時,所有人都和霍青魚同樣反應。
絕望頓時籠罩整個紅崖。
一眼望去,只見一排冰冷泛黃的械人就這麼一字排開,就這麼冰冷冷的站在紅崖的出口。
這些械人,一個個的全無皮囊,只有那一身獨特泛黃的金屬鋼架骨骼昭然於外,那空洞的雙眼黑不見底,隱隱有着森森的殺意,從那鋼鐵骷髏的眼中泛出。
鋼鐵熔爐中,和冼雄獅一同溶化的,僅僅只是其中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