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夫人?”
小九幾乎是驚呼着出聲的,瞠大了的雙眼中滿是驚恐,看着眼前跪趴在地上。
上一刻還痛苦得恨不能立刻死去的玄機,這一刻,她緩緩擡頭看着九尾,目光帶着不悅與審度。直髮凌亂,那一雙比霜寒比冰冷的雙眸,剛與九尾觸及的那一刻,玲瓏的女子忽然雙腿一顫。
“不,怎麼可能?”九尾搖着頭,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頻頻往後退。可纔剛退兩步,卻見腿腳一軟,整個人半跪在了地上。
緊接着,小九的雙手手腕翻轉,就像是無形中有一雙手將她的手腕倒扣在後一樣,九尾毫無還手之力。
“手腳的關節……不聽使喚了。”九尾的雙手扭曲得,臉上盡是痛苦的神色。
“區區械人,還妄想翻了天!”玄機直立了起來,嘴角盡是冷漠與譏諷,看九尾這卑微屈膝在自己跟前的模樣,她宛如神一般的姿態,接受着她的匍匐,頂禮膜拜。
“是宣夫人的殘留數據,戰勝了玄機嗎?”小九仍有不甘心,擡頭髮問。
玄機已經是一架沒有芯片的械人了,她體內現在數據殘留有以往宣夫人的,殘留有她自己的數據的,相互搶奪做這副身體的主人,也在相互吞噬。
眼下看來,宣姬到底還是強勢於她,宣夫人贏了。
真厲害呢!
即便是將芯片奪走了,區區殘留的數據記憶,仍舊能夠獨佔一架械人的軀體,不愧是宣姬啊!
“你沒資格知道。”玄機又開口。
就在這凜冽當間,卻聽得小九撕心裂肺的嘶喊聲出來,她體內的芯片在極度地燃燒,這是摧毀的前兆。
哪怕是殘留在玄機體內的宣姬數據,仍舊是宣姬。
小九隻曉後果厲害,她在地上滾了幾圈之後,朝着玄機爬了過去,哀求着:“夫人,夫人饒我一命……”
“饒你也可。”玄機看向她,慢慢地蹲身下來,伸出手勾起了小九的下顎,讓她驚爲天人的容貌面向自己,精緻得宛如玩物。
“九命,你和誅邪司裡的那個首領之間的過往,我不追究你,我還要成全你,使出你的渾身解數,讓他爲你去死吧!”
什麼?
小九驀然一愣,渾渾噩噩,彷彿難以置信宣夫人給自己下達的這個命令。但是,她看到玄機的口中輕念着什麼,小九隻覺得芯片處的溫熱在降低下去。但是,芯片的運轉卻也出現了極大的變化。
她在篡改自己的程序?
小九反應過來的時候,玄機已經送開力了手,昂然說:“你以後的程序使命就是……啊……”玄機的話說到一半,忽然臉上呈現出痛苦的模樣,她捂着自己的頭吶喊出聲,驟然從蹲在小九跟前,變成了跪倒在地的模樣。
小九從地上爬着坐起來,杏眼圓瞠,此刻不敢再近玄機跟前,滿是狐疑,試探性地開口,“宣,夫人?”
“啊!”
玄機沒能迴應小九,痛苦得全身蜷縮在地上,顫抖抽搐着,整個人又恢復了先前那樣了,整個人倒在地上,亂髮與泥土交纏,她仍舊是痛苦得恨不能死去。
“玄機?”小九又呼喚了一聲。
看這樣子,宣姬的芯片殘留在玄機體內的數據,仍舊在做強烈的鬥爭。只是剛纔,小九的程序被改了……
一想起葉輕馳重置之後,與自己恩斷義絕的模樣,小九心裡便忍不住一陣冰寒。
那人已經是械人了,冰冷的械人,冰冷的心,甚至連有關兩人過往的所有數據全部都刪除了,宣夫人卻給自己這樣一個指令,究竟意欲何爲?
小九還沒想清楚,懸崖上邊傳來了噠噠的馬蹄聲響,霍青魚一人獨騎的身影朝此前來,曹猛他們幾個在那裡和誅邪司的人牽制,霍青魚和崔探花分開尋找。
小九見霍青魚來人,又看玄機痛苦得蜷縮在地的身影,此刻已經沒有了聲動,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小九不想節外生枝,乾脆一咬牙,將身一蜷,幻化回白貓的模樣,順着河岸邊的石頭點去,速度矯捷,很快就看不見了蹤影。
霍青魚尋不見霍青魚,山道斜坡也管不了了,徑直騎馬直下。只見他已然帶着白馬尋了一夜,人疲馬乏的了。
駿馬下到祭祀臺,霍青魚一眼看到了痛苦蜷縮在地的玄機,他下馬踉蹌着跑過去,“玄機?!”他既然擔心又害怕,朝她伸出手去。
可是,卻在手還沒觸碰到玄機的時候,玄機的顫抖與抽搐忽然停了下來,她雙手撐在地面上緩緩地起來,可以看得出她僅僅只是這一個動作而已,便用盡了全部的力氣了。
“……不,不是這樣,滾出去,滾出我的身體!”玄機極力地想要喝令出生,但蒼白的聲音在此刻卻顯得無力和空洞。
“玄機!”霍青魚聽不懂玄機的話,但見到她身上的傷痕的時候,什麼也管不得了,“我帶你回去。”
“滾,我……我再也,不信你了。”
玄機一把推開霍青魚,卻沒能將他給推開,反倒讓自己再度跌倒在地。
“哈哈,哈哈哈!”倒在地上的玄機,忽而又是以另一種姿態與聲量笑出聲來,和剛纔那個蒼白無力的玄機,判若兩人。
“玄機,你怎麼了?”霍青魚喃喃地問道,他看着玄機從蒼白無力,到這會昂然冷豔,擡起頭來眸光與霍青魚對上的那一刻,霍青魚都忍不住遍體生寒。
這是怎樣的一道眼光哪!
宛如毒蛇,蟄伏在地底無數年,積攢了無數的毒怨掛在那雙毒牙上隨時等待出擊的狠戾。
“玄機,玄機,玄機!”玄機連叫了三聲自己的名字,聲音一聲蓋過一聲,驚訝之間又彷彿第一次知曉還有“玄機”這麼一個人存在,驚喜連連。
霍青魚卻震驚到無法自拔,他看着玄機,不,他眼前看到的這個絕對不是玄機,在他看來,這樣的眼神,這樣的毒怨,唯有當初站在這裡質問自己的那個女人。
她當時問自己,“你確定真的有玄機這個人嗎”
眼前這個看是玄機的軀殼,實際上,她是宣姬!
玄機的體內,竟然還有宣姬這個人。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霍青魚忽然無力了下去,看着玄機的目光也空洞和迷茫了起來,他該怎麼辦?
然而,此刻的“玄機”看着霍青魚,卻又不是看着他。她那一雙沉斂而又似乎怨恨一切的目光徑直朝前,穿過霍青魚,穿過石臺遠山……彷彿在憑空對峙,更在憑空對話。
“真是失敗啊,”但見她冷笑着開口,言語裡有興奮,更有凌視。她這話不是對着霍青魚說,而是此刻身體裡的宣姬在對玄機說,“身爲你的主人,這麼多年居然沒有和你正式見過面,你是什麼時候覺醒出自己的數據的?”
話雖是在問話,但此刻宣姬似乎也並不在乎這個回答,依舊自顧自,越往下說,越是興奮了起來。
她藉着玄機的這付身體站在這寒潭邊上,身形直直地挺拔得如長夜的幽靈,長髮如瀑垂覆在身後,此刻看上去,她彷彿就像是黑夜深淵裡誕生的鬼魅似的。
幽暗,空靈,又遍帶着陰冷。
她伸出一隻手,做出邀請的姿態。
“來吧,到上陽京畿來,想要斬斷和我之間的羈絆,就帶着你的所有記憶到這裡來,我在這裡……爲你預留了一席之地。”
“上陽京畿,一席之地!”霍青魚看着眼前的玄機,不,正確來說,是潛藏在玄機體內的宣姬,喃喃地跟着道了這麼一句。
最後,他從眼前女子的臉上看到了慢慢勾起來的脣,那抹深沉而又陰狠的笑,獨屬於宣姬的笑。
在這抹笑升上來的那一刻,玄機驟然像是被抽乾了靈魂似的,整個人一軟,朝着地上倒了下去。
“玄機!”霍青魚驚呼了一聲,一步上前攬她入懷,看着她倒在自己懷裡的那一刻,她眼裡那抹深沉的笑意已經沒了,取而代之的是玄機的純淨。
“霍……”玄機纔開口,卻連他的名字都沒能叫全,便徹底暈了過去。
“霍青魚!”霍青魚替她將餘下的話說完,伸出手去替她撩開覆在眼角邊上的幾絲墨發,手指流連不已,觸碰着她熟悉的眉和眼,隱隱的在心裡有某種撕裂的痛散發開來。
“玄機,只要你還記得我,就好。”霍青魚說着,將她緊緊地擁入懷裡,其餘的無所謂了。
懸崖上,遠遠地有輕騎馳騁而來,跑到半山道的時候,馬蹄卻停了下來。
寇占星坐在馬背上,遠遠地看着寒潭邊上霍青魚緊抱着玄機的聲音,頹敗,卻又掙扎着的氣息,寇占星不覺下了馬,呆呆地看着前面一人一械。
緩步走下去,寇占星步履輕似無聲,走到霍青魚的身邊,站在那裡許久,徐徐問道:“你瘋了嗎?”
霍青魚擡起頭來,看着寇占星,目光裡是無比的平和,全然不似先前那般喜和悲全表露在臉上。直至這一刻,寇占星豁然發現,在無形之中霍青魚似乎變了很多。
當初,風沙日下,那個牽着瘦馬叼着狗尾巴草,踏着滾燙黃沙前來的少年已不復存在。
霍青魚低下了頭,看到玄機此時的模樣時,心口和背後已經被滾石炸穿了一個,足有頭顱那麼大洞口,從前望得到後……
他才豁然明白寇占星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他的確是瘋了,從一口氣扎進這寒潭底下的時候,就已經瘋了,他渾然分不清人和械的區別,一步步地淪陷,至今。
以至於,抱着這具殘破不堪的械人,在這裡一動不動。
“你權當做我瘋了吧!”霍青魚沒有看寇占星,徑自橫抱起玄機就要往上走,“我得回山寨,葫蘆他們應該也急了。”
霍青魚說罷,從寇占星的身旁走過。
寇占星看不過去了,一把拽住了霍青魚的手臂,擋住了他的去向,“我實話跟你說吧,她已經死了。”
霍青魚終於側目看向他,雙脣緊抿着不說話,目光卻如刀般凜冽。
寇占星根本無所謂他的目光凌厲,“即便你讓葫蘆再將她修復一萬遍,她再次醒過來之後,也不再是以前那個玄機了,械人就是這樣,它們奉行自己的數據,以前那個叫做“玄機”的械人,她的數據沒了,你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嗎?”
寇占星一口氣說完,“事已至此,我也不瞞你。今晚你也看到了,誅邪司誅邪勢在必行,他們殺瘋了,你打開龍脈,我進去將裡面摧毀了……讓不荒山迴歸不荒山,這個世界原本是什麼樣的,就怎麼樣。”
“所以,你想騙我,完成你爹的遺願,對嗎?”
霍青魚一句話,差點沒把寇占星給噎死。
寇占星連拳頭都捏好了,“霍青魚,你別太過分,我這輩子唯一一次說真話……”
“所有人都告訴我,沒有玄機。”霍青魚打斷了寇占星的惱羞成怒,目光中的堅定前所未有,“ 所有人都棄了她,都告訴我械永遠活不成人,說她的芯片是宣姬的。可現在呢,沒了芯片她還能活,堅強地活着……所以,誰都不可能讓我放棄她的。”
“她已經被宣姬棄了兩次,夠可憐了。”
寇占星一怔。
霍青魚往前走去,肩膀一撞到寇占星的時候,腳步一頓,“龍脈,一定要再進一趟的。”
寇占星忽然大喜,“真的?”
“她的體內仍舊留着宣姬,只要有宣姬在,玄機就永遠好不了,所以……”霍青魚話語一頓,沒有繼續往下說,而是抱着玄機繼續往前走。
“你想進龍脈,重置她的記憶嗎?”寇占星喃喃地,待回過神來的時候,卻聽到身後一聲駿馬高昂的叫聲,而後鐵蹄噠噠。
回過頭看去,霍青魚已經帶着玄機策馬走遠了。
寇占星氣不過,對着霍青魚遠去的背影,大聲怒喊道:“你會後悔的。”
“我爹說過了,械是最不可控的,你會死在它手裡的……”
寇占星大喘着氣,發現霍青魚人家早就不見蹤影了,壓根就沒去聽他的話,他乾脆停了下來,扶着自己的腰,將頭搖斷。
“算了,這傢伙,沒救了。遲早死在械人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