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妙面郎君是誰,因爲這只是很久之前江湖上的一個名號,後來隨着時間的消失。這個人就消失了。
在弦律公子還沒有出名時,妙面郎君就是天下聞名的美男子,比宋玉,勝潘安。後來有了弦律公子,妙面郎君就消失了。有人說他隱居了,是和誰隱居的?據說是跟一個佳人在南疆的一個小村子裡。
近年來,他已經很少在江湖活動。而這次出山,就是爲了一件事。
報仇,向誰?向徐瀟然。
爲誰?爲他的徒弟百面生。
因爲他只有這一個徒弟,可是江湖上傳言他沒有徒弟。但是徐瀟然不信,因爲很多人的私事,似乎徐瀟然都比當事人還要了解。所以當知道妙面郎君是復仇而來時,他就已經知道了,妙面郎君必是爲百面生而來。
百面生卻是該死,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本就是天經地義。可是這種簡單的道理很少有人會理的,在這些人眼中。報仇就是殺。
春,清晨還是有霧。因爲靠近江邊。霧氣萬分繚繞。
其實是徐瀟然起的太早了,他若再起晚一些。霧就消散了。
他不得不起這麼早,因爲他要早點去挹江門。
徐瀟然來東關城不過幾天,卻已經有太多奇怪的事了。這些事如果放在別人身上,不免麻煩的要死,可是在徐瀟然身上,他卻也安然的多了。他已經覺得他這個人如果遇不到麻煩反而很就奇怪了。
這種感覺本身就是很奇怪的。
挹江門已經安靜了好幾千年,而今天卻是有些不平靜。今天會有兩個人在這一決勝負。勝負就是生與死。勝者才能離開,敗的人只能躺在地上。
妙面郎君約戰的時候就已經表明了勝負的準則,在他看來徐瀟然欠他一條命,他徒弟的命,百面生的命。所以這一戰,他必來。也必贏。因爲他有足夠的把握。他將會在劍招上勝過他。他有十足的勝算。
一個有把握的人說什麼話總是底氣十足的。所以那句“我必以劍決勝負”是何等的激昂,何等的決絕。
“我必以劍決勝負”徐瀟然再次想起這句話,總是有些心中不解。妙面郎君要殺人只要下毒就行了。難道他的劍招更勝過他的毒藥?
徐瀟然不慌不忙的走着,他不必走太快因爲他起的足夠早。街上除了幾家小商鋪,還有很多卻是連窗戶都沒有撐起來。
行人也只有兩三個。除了彼此打個招呼,更沒有多半句話。街上的人很少,可是挹江門的人一定很多。徐瀟然彷彿已經看到了。點蒼,武當,奇門的人站在城門上觀望。
武林中的消息總是會不脛而走。
決鬥總是很容易吸引武林人士的眼光。
尤其是一個劍中美男子和細劍新鋒之間的決鬥。這必定是一場很吸引人的戰鬥。因爲消失的妙面郎君又重現江湖,竟然是用劍與他人比鬥。而在此之前根本就沒有人看過他用劍。更不會有人知道他會劍術。
人在江湖,總是會保留很多實力的。
挹江門,已經熙熙攘攘。衆人已經自覺的空出一塊地方。那塊地方就是讓徐瀟然比試的地方。地方不大也不小,就在引江河旁。廣闊的河面,熙攘的人羣。
徐瀟然的劍還是揹負在身後,還是那塊紅布,紅布很新也很紅。因爲這塊布是他新買的。前天晚上從新雲紡買的。原先的那塊紅布他已經系在腰間。
新的戰鬥,當然得有新的準備。
徐瀟然顯然是最顯眼的一個,紅色總是會很醒目。而且他佩劍的方式已經驚詫了衆人的目光。幾乎是同一時間,大家都想到了一個人。
鐵松紋,劍俠鐵松紋。
這種佩劍方式普天之下已經沒有第二個人敢這樣做,有勇氣這樣做。就像天下劍客在玉簫公子徐少義的面前無法拔劍一樣。
這種佩劍方式似乎已經是鐵松紋的專有飾法,任何人這樣做只會是自取其辱。只會被他人恥笑。而他們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卻這麼做了。
他與鐵松紋又有着什麼樣的關係。
衆人在思考,只有徐瀟然在凝視着河面。因爲,妙面郎君還沒有來。
河面的霧氣已散,漸漸清晰。
霧散,天清,雲朗。遠處已有個人緩緩而來。不是路上不是街上,是水上。是什麼水?河水。而那個人就在這引江河面上。
他就像一葉孤舟,疾行的孤舟。如矢鋒般快而鋒利。
雙腳未動,似御水而行。正襟不擺,似無風而動。所過之處,水化爲漪。所行之路,不似凡徑。
此等輕功已是無上一絕。此等內力已可匹敵萬千。
百里河面,行不過瞬間。千變萬化,也只是眨眼。
因爲,人已經到了挹江門前。
波凝風駐,妙面郎君就似天邊而來。
他確實是個美男子。
他的美在於俊,雖是不惑之年,可是他看起來並不老。沒有人會覺得他老,用“容貌超羣,千里挑一”來形容他並不顯得過分。
相比之下,玉珏顯得年輕,可他卻很成熟。成熟男人的魅力總是能吸引女性。而此時已經有很多女子駐足觀看,事可以以後再做。可是美男子並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
人多就熱鬧了,可是決鬥的人並不喜歡熱鬧。因爲人一多決鬥就變得很難了。
這種熱鬧只會讓他們煩心。
議論,嘈雜,碎語會干擾到他們,干擾他們的內心。這是一種打擾。決鬥的人是不希望被別人打擾的。
不脛而走真不是一件好事。
衣袂飄飄,江風以起,風起絲髮。撫過妙面郎君俊俏的面龐。竟然有種說不出的美感。而妙面郎君的眼神卻是淡定,從容。這一戰他本就是爲勝而來。勝就是生,而敗就是死。除了勝,他已經無需考慮別的。他已經必勝無疑。
妙面郎君一襲玄衣,肩上一柄烏鞘長劍。雖是白天,卻也是斗笠黑紗遮面。即使如此,俊俏容顏一展無餘。
玄衣黑水,更顯容顏。
“你是徐瀟然?”來到的妙面郎君忽然開口,聲音還是那麼的尖銳。就似昨晚那笑聲那樣尖銳。
徐瀟然點了點頭。
妙面郎君微笑,嘴角微微上翹“鐵松紋之徒。”
徐瀟然略顯無奈“你可以這麼認爲。”
這個世上用劍的人不少,真正有獨家造詣的並不多。但是知道名流俠士的卻很多。
劍之推崇唯四人,飛雪一劍,玉簫徐少義,劍俠鐵松紋。四劍一指消。這四人,劍中所賦皆有奧妙。只有一人劍術達無上崇真,如今,飛雪故。玉簫怠。只剩下鐵松紋一人。鐵松紋便成劍中神話,天下劍客多想與之匹敵,又懼於劍氣威力。其俠蹤飄渺,行事詭異。只以一紅布負劍。這佩劍方式,已成獨傳。無人效仿。
今徐瀟然此舉,衆人驚然。自然會有人將鐵松紋與之聯繫。其實徐瀟然劍術中本就有鐵松紋的點撥。
妙面郎君道“我聽說鐵松紋的劍很快!”
徐瀟然點點頭“確實很快。”
妙面郎君道“出手一招,一擊必殺。”
鐵松紋的劍,簡單而凌厲,凌厲而實用。出手一劍。一劍封喉。決沒有多餘的一招。
徐瀟然道“確實是的,因爲他出劍一招就足夠。”
妙面郎君冷笑。
冷笑自然是有原因的。
而且妙面郎君的冷笑還帶着蔑視,輕視。這是什麼樣的微笑,什麼樣的諷刺。這種冷笑必是來源於一種自信,絕對的自信。
笑聲不斷,妙面郎君頭上的斗笠已經飛出,出鞘一劍。劍光一閃,斗笠黑紗已被斬斷。劍尖凝結的霧水劃出一條優美的曲線,伴着斑斕的色彩隨着斗笠飛向遠方。消失於天際。
半縷黑紗落下,妙面郎君一把抄在手中。
我這一劍可快?雖然妙面郎君沒有問這句話,無疑已經表現出來。
這一劍確實快。
徐瀟然這才完全看清了這個人。
也許這個人真的稱得上是白面書生。就連他握劍,出劍的姿勢都是那麼的儒雅。他的五官端正而別緻。既有文人騷客的風雅,又有柱國武將的威嚴。這張臉真是讓人又愛又憐。歲月勾勒的痕跡烙在臉上,只不過是俊美面容上的一個小小的瑕疵。也難怪那些路過的女子駐足觀看,若是這樣的人舞劍那真是一種絕美的藝術。
“快”衆人已經在竊竊私語。
被衆人讚美真是一種自豪,一種榮耀。
可是妙面郎君似乎不在乎這種榮耀,他的臉上雖然輕視仍在。決沒有半分是因這讚美之言而起。相反他卻搖了搖頭,冷笑的搖了搖頭。
“他們的回答,我並不想聽。”妙面郎君道。
徐瀟然不語。
“我只想聽聽你的意見!”妙面郎君道。
徐瀟然點點頭緩緩道“這世上並沒有絕對的快。”
妙面郎君的笑容忽然斂去,只是怔怔的看着徐瀟然。眼中閃出一絲猶豫之色。
徐瀟然的話無疑否定了他,但說的不無道理。
這是一句真話。
真話並不是什麼人都願意聽的。可是真話就是真話,總比假話來的實在。也許就是因爲太實在,妙面郎君已經有些不悅。
“你不信?”徐瀟然道。
“你的劍有我的快?”妙面郎君在反問。
徐瀟然沒有回答,已經望着引江河。他也沒有見過絕對的快,而且他的劍是否快,自己並沒有在意。
鐵松紋只跟他說過:在你準備刺出那一劍的時候,你的全身,你的精神都要集中在那一劍上,這樣你的劍纔有了生命。纔有了力量。纔是必勝的一擊。
所以徐瀟然練劍總是一心一意,並沒有追尋極限的速度。他也沒有想過自己的劍會有多快。因爲,鐵松紋又說過:只要你能做到這一點,你的每一劍都將是你最快的一劍。
而現在妙面郎君提出的這個問題確實已讓他有些爲難。
“遲疑,你是不想回答?”妙面郎君道。
徐瀟然驟然回首道“我已經不準備回答。”
“好,那你準備拔你的劍吧!”說完,妙面郎君縱身一躍。已經到了河中央。河面竟然沒有泛起半點漣漪。
“你怕了”妙面郎君問道。
妙面郎君雖然在河心,可是這一句岸上的人分明聽的很清楚。這輕音附耳的內功吐息已經不容人小覷。
徐瀟然身形一變,河面漣漪陣陣。徐瀟然已經飛起。
徐瀟然似乎就像踏在每個漣漪所起的波紋上。徐瀟然越飛越遠,身形也越來越快。在波紋消失的那一刻。他也已經到了妙面郎君的面前。
擊水漣漪波陣陣,緩遲緩遲急。且看波痕遠逝去,一點水紋。
這一點水紋就是玉簫公子的無上輕功。
凌霄山莊,近乎是同一時間。岸上衆人已經反映過來。
玉珏的輕功很巧,因爲,絲足山莊的音破功可以貼水而行,不起漣漪。但未必可得持久。妙面郎君的輕功雖然相似,卻已經能御風而行。好似全憑外力。
“好輕功”妙面郎君已經開口。
徐瀟然回道“閣下又未嘗不是。”
輕功好,身形快。劍招的變化必會更快。習武之人自然會明白其中道理。
“請”妙面郎君脫口,一柄烏鞘長劍已經入毒蛇吐信一般的襲出,毒快正是妙面郎君的劍路。
長劍襲出,左腿撤步。劍鋒威力,已經斜斜的向徐瀟然刺過去。徐瀟然的左手至右腿已經在這一劍的籠罩下。這是當今天下劍客慣用的一招。這招本是快狠。可是妙面郎君使出來,卻有種綿綿之力。似這剛勁的劍路已被柔化。然而劍中的柔勁遠比這剛猛之力還要讓人忌憚。
妙面郎君的劍招必不在此。之間他後撤的左腳忽然用力。原本平靜的河面,已經掠起一層波濤。他的身形也不知怎麼的閃到波濤之後。妙面郎君那一劍直奔奔波濤而去。劍中柔勁再入水中。波濤爲之撕裂,化爲水珠。妙面郎君劍招再變,橫於自己面前。揮劍而去,那水珠竟然受這劍氣趨勢。直奔徐瀟然而來。
妙面郎君的劍氣已經融入萬千水珠中,此時的水珠再也不是普通的河水,卻是能擊穿一切的利劍。
萬千水珠,萬千利劍,無處可躲。
可是徐瀟然並沒有想躲,他背後的紅布已經纏在右手,右手也已經持劍。他的薄劍已出,刺入水珠中。他沒有猶豫,下盤動也未動。
妙面郎君這一劍自是將劍之凌厲與水之柔軟相融合。剛柔並濟,使得原本的一劍的威力化爲萬千水珠的威力。憑徐瀟然劍招再快也不肯能擊破每一個水珠。若是避開,身形交錯間難免會有空隙。那時候妙面郎君若是一招迭進。徐瀟然不敗也得敗了。
所以他出手了,在水珠還未形成時,他的劍已經出手。他刺的並不是任何一個水珠,只因爲他也沒有將任何水珠放在心上。在他的劍刺入水珠中的那一刻,所有的水珠又變成了普通的水,打在他的衣服上。原本柔中帶剛的威力瞬時消失。
他的劍只是擊中了另外一病劍,一柄藏在水珠中的劍。這把劍正是賦予水珠劍氣的劍。主劍一停,劍氣一消,一切又歸於普通。
劍鋒相抵,妙面郎君再生變換。身體凌空旋轉,像一柄強弩鑽擊而去。劍氣餘威,又復得用。
高手相爭,每一招都至關重要。所以他們每一招都會考慮仔細。既是一招未得,也必有他法迎對。
旋轉的劍身,旋轉的人。若是人,這一招必會穿心而過。而且這一招的陡然變換,又有誰能察覺。殺意總是藏於千變萬化之中。
一個合格的劍客自然每招都有他的盤算。
千變萬化之中,總有變換的間隙。徐瀟然已經在這間隙中避過。妙面郎君只是貼着他的身子飛了過去。兩人相貼不過三寸。而這一瞬間,這三寸間隙。妙面郎君劍招又已經變化,每個間隙卻是下一場變換的好機會。可是他的劍還是落空了。
其實他本不必出這麼多招的。徐瀟然既然能破得了他第一劍,那他之後出的任何一劍又怎麼會避不開呢?再度出劍只是徒然。
一點鮮紅,低落水中。一道殷紅自妙面郎君的面頰間留下,不知何時,徐瀟然的劍已經劃破了妙面郎君的皮膚。劃入了他的血肉。劃破了他那精緻的臉,劃破了那張美麗的容顏。驚詫,憤怒同時襲來。
一聲怒吼,突然的怒吼。從妙面郎君的口中發出,這到底是失敗者的怒吼,還是復仇者的怒吼。妙面郎君竟然不再出劍。縱身一躍,越過河面,消失在對岸的樹林。身形如劍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爲什麼會這樣?難道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失敗?難道他已經無力再戰了麼?如果他這麼脆弱又何必替他的徒弟復仇,他的臉上也不過只是多了一道傷口。
消失的人,消失的劍。
徐瀟然已經上岸,人羣也漸漸散了。可是徐瀟然在人羣中第一眼就看到了她。這個人就是顏佳兒。他那明亮的大眼睛總會吸引別人的目光。
顏佳兒正向他走來。
“你贏了。”顏佳兒道。
徐瀟然苦笑“也許是的。”
顏佳兒道“既然贏了,你又爲什麼苦笑”
徐瀟然道“因爲我沒想到他輸得太快了。”
顏佳兒道“輸得快,他死了?”
徐瀟然搖搖頭“沒有,他走了。他約我來的,也是第一個走的。”
顏佳兒道“你沒殺了他?”
徐瀟然頓了頓“也許卻是比殺了他還要讓他難受。”
顏佳兒道“不管怎麼樣,客棧的王老闆已經準備一大桌好菜,等着你呢”
徐瀟然將手放在鼻子下悠悠道“我想這一定是玉珏小兄弟準備的吧?”
客棧,不大不小的桌子,不多不少的菜。人也只有三個,玉珏,顏佳兒,徐瀟然。多餘的人已經被打發出去。
“徐公子,我敬你一杯。”玉珏已經舉杯。
“多謝”
“徐公字挹江門一戰真是劍中傲者,竟然能讓妙面郎君自行而退。真是孫子中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真諦。”
徐瀟然舉起酒杯忽然嘆了口氣“可是啊,我想有個人必定不是這樣想的。”
“誰?”玉珏驚問。
徐瀟然沒有說話,只是看了看手中的酒杯。
玉珏變色,離席而去。如箭鏃一般。顏佳兒已經被他的舉動嚇了一驚。
輕如風,行如風。片刻之後。玉珏又回到了客棧。滿臉疲憊與失望。
玉珏一面搖着頭一面坐了下來。
“是誰?”徐瀟然問道。
玉珏嘆息“在下慚愧,未曾追上。”
“小兄弟不必嘆息,因爲我已經知道那個人是誰了。”徐瀟然道。
“誰?”顏佳兒問道。
徐瀟然無奈道“只怕以後,玉珏小兄弟不免要麻煩上身了。”說完,徐瀟然已經將杯中的蠟丸遞了過去。
玉珏捏碎,一張紙條:你毀了我的臉,我便殺了東關城你的所有好友。
玉珏看完,嘆息道“看來我的麻煩一定遠沒有你的多?”
徐瀟然接過紙條。
玉珏道“我倒是不怕,他來了。我可以跑,可以躲。可是別人不知道是否能跑是否能躲。”
徐瀟然已然愣住,思忖道“東關城好友,他有幾個?若是算上顏佳兒,玉珏不過兩個。難道有一面之緣的七淮子也在其中。可是救七淮子的事很少有別人知道。不管怎麼樣,總得先趕過去再說。”
徐瀟然道“玉小兄弟,顏姑娘就交給你了。我還有事不能奉陪。”
言畢,縱身一躍已經消失在人羣中。
人羣熙攘,也有疏時。而此時的湖上水榭。卻少有人行。七淮子雖然焚香,卻沒有撫琴。文人雅士除了琴絃,自然還有別的事可做。此時的他正在作畫,畫的正是這曲徑通幽,廊腰縵回。
湖上水榭只有他一人。
春風拂暖,鮮有人徑。百花正欲爭豔時,曲水已入廊木居。獨賦山水去,先入春意詩。
七淮子剛剛提完,已經有人拍手叫好。
七淮子回首,原來是恩公來了。
“恩公”七淮子道。
徐瀟然道“我並不比你大多少,你這樣叫我。我確是有些難堪了。”
七淮子拱手道“是我讓恩公難堪了,不是,是讓公子難堪了。”
徐瀟然笑了。
七淮子問道“公子何故發笑。”
徐瀟然道“笑有什麼不好,難道你想一看到我。我卻是悲喪着這臉麼?”
徐瀟然當然不想悲喪着臉,七淮子自然也不想看到。看到七淮子安然無恙,徐瀟然心中倒是踏實了很多。畢竟七淮子是事外之人,怎麼能受到牽連呢!
徐瀟然上前“這是誰的詩?”
七淮子道“正是不才在下。”
“你的!七淮子妙律驚天下,文筆也堪稱一絕。看到你如此寄情于山水,我倒是放心多了。”
七淮子笑道“你難道怕我自尋短見麼?”
徐瀟然道“現在我卻是沒了這個擔憂。”
“奢欲尊榮,只不過是過眼雲煙。生命可貴,無知之舉卻是可笑。轉瞬即逝的抓不住,爲什麼不珍惜當下呢。”七淮子看着湖面喃喃道。
“好,說的好”徐瀟然拍手稱好。
“公子也深有同感。”
“這真是人生的至高感悟啊,君能有此覺悟。我又怎麼能不開心,我又怎麼能不高興。”
二人大笑。
“你們在此大笑是多麼的開心,可是不知道讓別人多麼的擔心。”言畢。顏佳兒已經站在水榭廊邊。
“你怎麼來了?”徐瀟然驚問道。
“我怎麼來了?你既然來了。我卻是爲什麼不能來。”顏佳兒道。
“我來是看看好友,你來又是做什麼。”徐瀟然問道。
“我是來看那個看好友的人。”顏佳兒道。
“這位是?”七淮子問道。
“她?她是我剛認識一天的一個差點丟了性命的姑娘。”徐瀟然道。
“姑娘你好。”七淮子拱手道。
顏佳兒沒有理會,道“你以爲是我想來麼。要不是那個叫玉珏的人一個勁的要跟過來。我那好好的客棧不待,一桌子菜不吃。偏偏過來來着沒人煙的小湖。”
徐瀟然笑了。
顏佳兒努着嘴道“這很好笑麼!”
徐瀟然無奈道“確實有那麼一點。那一點也確實很好笑。”
顏佳兒道“有什麼好笑的。”
徐瀟然道“若是玉珏小兄弟要過來,怎麼卻只有你一個人了。”
這一說,顏佳兒環顧自周。一直在身後的玉珏竟然不見了。
“人呢?”顏佳兒暗自疑惑道。
看到顏佳兒的臉色一變,徐瀟然頓覺不妙。
冷意殺氣襲來,一根手指破窗而入。直直的站在那副剛剛完成不久的畫上。指端的鮮血染進畫中,原本畫中的流水竟變得鮮紅。
“不要動”衆人回過神來。徐瀟然大喝一聲,躍出門外。翻上屋脊,並沒有半點人影。
斷指站在桌上,鮮血將近。餘溫尚在。顏色已趨蒼白。
徐瀟然回屋,不免愁上心頭。
這跟斷指是那麼的纖細,原本的白已經變成了一種蒼白,死亡纔有的蒼白,生命消逝的蒼白。
“這根斷指怎麼如此熟悉。”七淮子已經頗爲驚訝。
“你見過這根斷指?”顏佳兒道。
“似曾相識。”七淮子思忖道。伸手便想去摸他。
“不要碰。”徐瀟然已經一把抓住七淮子。顏佳兒愕然。“跟我來”說完託着顏佳兒往外而去。
橋,亭橋,就是剛剛顏佳兒走過的亭橋。此時從水榭上遠遠看去。好似有個白衣男子卻倚在其中的一個亭子裡。
這個男子白衣如雪,面容俊俏。嘴角有一絲微笑。似乎陶醉在這入詩意的林園中。又似在這縹緲仙境中遨遊。而倚欄望着湖面靜靜的默默地。眼神是那麼的專注。也沒有人會去打擾。
在東關城這種情景實在是見慣了。因爲這兒的才子賢才總是會做出一些別人不太瞭解的事。總會有一些別人看不懂的舉動。
“琴童?”橋頭的七淮子已經率先而呼。只有徐瀟然表現的很鎮定。
“你早就知道了,是麼?”顏佳兒問道。
徐瀟然雙眉緊蹙“是。”
“從你看到那根斷指時你就已經知道了是麼?”顏佳兒道。
“不是。其實,看到你一個人時我就已經猜到了。但是我沒想到他會死。”徐瀟然漠然道。
“他死了”七淮子震驚。
徐瀟然點點頭“是的。”
七淮子望去,琴童的左手已經缺了一根手指。那望着湖面的雙目已經失去了生機。
徐瀟然嘆息道“唉,我早該猜到的。”
“猜到什麼?”顏佳兒道。
“我該猜到,妙面郎君動手的第一個對象不應該是七淮子,而是玉珏小兄弟。”徐瀟然惋惜道。
“妙面郎君?”七淮子一臉疑惑。
“今晨一戰,我並沒殺他”徐瀟然喃喃道。
“你沒有殺他?”七淮子道。
“但是我卻做了一件比殺他更可怕的事。”徐瀟然緩緩道。
“比死更可怕的事?”顏佳兒道。
徐瀟然點點頭。
“是的,我的一劍並沒有划向他的咽喉,而是刺破了他的臉。”
“你刺破了他的臉?”顏佳兒失聲道。
“是啊,你要知道妙面郎君可是自比潘安,勝宋玉的美男子。我刺破了他的臉豈非就刺破了他的驕傲,這不是比殺了他跟讓他難受。更讓他瘋狂,”徐瀟然暗暗道。
七淮子道“他一定很重視自己的容貌,就像愛琴之人惜琴如命一般。”說完,七淮子已經看了看倚在欄邊的玉珏。
一個人的驕傲,一個人的愛好,本就是一個人的生命,是一個人的第二生命。在喜好這方面,沒有人能說得清,也沒有人能看得清。所以有時候很難理解,嗜痂之癖到底是爲什麼?
而妙面郎君他的愛好,他的驕傲豈非不是他那俊俏的面容麼?
顏佳兒道“你毀了他的容貌。”
徐瀟然點點頭“恰似毀了他的生命。”
顏佳兒道“所以他才找上玉珏。”
“是,因爲他已經不允許別人擁有這俊美容顏。妙面郎君曾經說過要殺了我的朋友,我原先想到的是不會武功的七淮子。卻忘了同是美男子的玉珏。這正是我的失誤,我的大意。”
“這不能怪你,許多人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才能知曉。並不是他人就能猜測的。你若是護着琴童,想必現在倚在欄杆上的就是我了。做事怎麼能兩全。不是麼?”說完七淮子轉眼看了看徐瀟然。
七淮子的回答很出乎意料,也很正確。在眼前的事上,七淮子似乎已經想的很清楚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本就是個很簡單卻又很難讓人把握的度。
“人既然已死,當安息。總不能讓她一直坐在這吧?”說完七淮子卻要上前。徐瀟然一把抓住。
“等等”徐瀟然脫口而出。
七淮子止步“這是爲什麼?”
徐瀟然道“我們不知道他的死因,怎麼能盲目上前。”
顏佳兒道“他除了右手的斷指,身上並沒有別的傷口。而且他也是剛死不久,因爲半個時辰前我們還是在一起的。”
徐瀟然轉念“你當時沒覺得什麼異常。”
顏佳兒搖搖頭“他跟在我身邊一直到水榭。可是進門的一瞬間他卻消失了。”
徐瀟然道“消失?”
顏佳兒點點頭“你提起的時候我才發現的。可是這麼短的時間又有誰能殺的了他呢?”
是啊,這麼短的時間又有誰能殺的了他呢?他的武功並不差,又有誰能毫無痕跡的殺了他呢?
腐爛的臭味,是血水。這血水正是從欄杆上流淌而下。流淌在橋上,滴入水中。這血水正是從那斷指留下。而原本斷了手指的右手也已經少了半截。如雪白衣變得鮮紅。衣袖到衣襬。直到衣襟盡紅。髮絲也已經腐爛。只剩下一件血衣掛着欄杆上。原本一個人就這樣瞬間消失了,消失在這亭橋上。
漫天血霧,直令人作嘔。顏佳兒,七淮子已經掩面轉身。還是不住的嘔吐起來。這一幕必定是他們一聲中最難忘的一幕。
不止是他們,來往衆人幾乎炸開了鍋。四處狂呼奔跑。因爲他們見到了一件可怕的事。一件無法想象的事,原本好端端的一個人竟然變成了一灘水,竟然只剩下了衣服。而這一幕他們卻是親眼所見。沒有什麼事比親眼看到更令人害怕。
兩人的嘔吐沒有停止,衆人的狂呼沒有停止。
而徐瀟然卻是靜靜的看着這一切。
駐屍水本就是妙面郎君的獨有之物。如果殺人的不是他又會有誰呢?
春,充滿生機的春天。似乎在這個季節。人們的勞動也充滿了生機。都樂此不疲的忙着。忙碌在任何一個地方,在任何一個角落。每個地方都充滿着生機。充滿着活力。
而覺夢寒恰恰來到了一個充滿生機的地方,一個充滿生機的茶鋪。
茶鋪的商旅行人是對這一切最好的表述。最好的表達。
幾個饅頭,一碗清茶已經擺在面前。
解渴的茶,解餓的饅頭。
覺夢寒的右手端起茶碗正想解乏,一顆石子不知從何處飛來,穿過茶碗釘在一旁的樹上,一碗涼茶已經漏光,茶碗也有個小小的洞。
這一聲不大也不小,衆人也沒有在意。只有覺夢寒已經覺得萬分驚訝。
這是誰丟的石子?
覺夢寒又拿起一個饅頭正要去吃,急響聲又傳來。覺夢寒右手一鬆,石子從饅頭中穿身而過。覺夢寒尋聲望去,一個黑影已在林間穿梭跳躍。覺夢寒縱身而去,如猿猱一般竄入林中。
覺夢寒不必追趕,因爲那個黑影並沒有走多遠。相反卻是站在他的面前,就倚在他面前的一顆樹上。
覺夢寒止步,已經有種莫名的壓迫感而來。這種感覺已經是好些年沒有的了。
黑影忽然開口“你至少該叫聲師叔的。”
破舊的斗篷掀開。露出的是一張憔悴的臉,無神的眼。可是臉色再怎麼憔悴。眼中再怎麼無神。這張臉,他六年前確實見過。眼前的這個人就是豐前守。就是他的師叔少歸明。就是他師父的師弟。一聲師叔總是該叫的。
可是覺夢寒並沒有。
少歸明嘆了口氣道“你不叫我,也是正常。我已經不是歸隱門的人了。我也只是別人眼中的一條狗而已。一個人又怎麼會認識一條狗呢?”說完,少歸明已經開始苦笑。
一個承認自己是條狗的人,又是多麼的令人痛心呢?
覺夢寒還是沒有說話。
少歸明道“我知道你不是很想看到我。可是我卻是有些想見你。因爲你是師父的兒子。我總該見見的。”
這句話本沒什麼問題,只是從少歸明嘴裡說出來就顯得怪怪的。依覺夢寒對豐前守的印象,這種話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說的。覺夢寒感到奇怪,而更讓他驚訝的事也在下一秒發生。
話音落,微風吹過,少歸雲的左袖被吹起。空蕩蕩的。只有手臂卻沒有手。幾乎是同一時間,覺夢寒的目光移向了那隻斷臂。
“你一定感到好奇。雖然你沒有問......也許你很討厭跟我說話.....這條斷手是我的報應。該有的報應。”少歸明有些語無倫次。似在自言自語,自問自答。
“師父當年應該砍了我這隻手的,而不是廢了他。可現在看來似乎也不是太遲。”
好奇怪的一句話,覺夢寒已經有些迷糊。眼前的這個所謂的師叔。已經沉醉在自己的話中,就像一個回憶往事的老人。喋喋不休。但他還不能稱作一個老人。因爲他還是年輕的。這跟六年前他看到的那個做事果斷,雷厲風行,城府極深的師叔簡直判若兩人。
覺夢寒不開口,他已經不知道怎麼去開口。
他不知道說什麼。而且師叔引他來又是爲了什麼?
少歸明又在自言自語“我這一生唯一做的正確的一件事也許就是沒有殺你們。這多少使我心中有些安慰,不管當初是出於何種原因。現在看來更像是件好事。”
覺夢寒不能否認,師叔沒有殺他們卻是真的。不管是出於何種目的。師叔總歸沒有下手。
少歸明笑了“我現在說這句話多少有點像是在搖尾乞功,想想也是多少有些可笑,有些可笑。”
這句話說完,少歸明忽然出手。這個喋喋不休的老人忽然又變成了一個身手矯健的中年人。
他的身體已經飛出。瞬息之間,覺夢寒肩窩上的四處穴道已經被他封住。離去一瞬,斷袖飛出,覺夢寒腰間的帖子已經粘着少歸明的斷袖。
他雖然憔悴了,但身手並沒有憔悴。還是很快。並不比六年前差。
一眨眼的功夫,少歸明又倚在了覺夢寒面前的那顆樹上。
覺夢寒瞠目結舌,卻也無可奈何。
少歸明拿着手中的帖子搖着頭道“這些年,你多少應該警覺些。你這樣太讓我失望了。也太讓師父失望了。”
覺夢寒怎麼會想到這個憔悴的老人會突然出手。而且,突變只是瞬息之間,毫無預料。
少歸明苦笑道“我想你現在一定不明白,我爲什麼會忽然點住你的穴道。也不明白我這樣做是爲了爲什麼。”
覺夢寒當然不明白,因爲自從進了這個林子。他就一直處於模糊中。少歸明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他就沒有明白過。
少歸明道“也許你不明白是件好事,有時候糊里糊塗確實是再好不過了。”
少歸明的右手扯下斷袖上的帖子,忽然臉色一沉。瞬間撕碎。而原本憔悴的面容也變得蒼白,原本無神的眼中也閃出一絲光。驚詫的光。他看着覺夢寒大聲道“你收到無色山莊的帖子了。”原本喋喋不休的老人樣子瞬間消失。變得驚慌,語氣有些急促。
這一個問句,咄咄逼人。讓人不得不答。可是覺夢寒穴道被封,又該怎麼回答。
少歸明一揮斷袖。覺夢寒慢慢的點點頭。
少歸明臉沉了下來“我早該猜到......你還是應該好好在家陪陪你的師父,江湖上的事不是你能參與的。”
覺夢寒顯然不明白這突然間的變化,開口道“爲什麼?”
少歸明右手已經攥緊,嗄聲道“你只要記住,記住永遠不要跟無色山莊扯上關係。”說這些話的時候,少歸明的聲音已經在顫抖。
覺夢寒道“無色山莊,這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是啊!這跟少歸明又有什麼關係。又關你什麼事。
少歸明短暫一愣,眼神突變,竟然陡生出一絲殺意“沒有爲什麼。你要做的就是記住。”殺意麪前,覺夢寒已經不再開口。
少歸明一掠而起,身形消失。飛來的石子已經解開了覺夢寒寒身上剩餘的穴道。
“永遠不要去無色山莊”這是少歸明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重複的最多的一句話。直到少歸明身影完全的消失在林中,直到聲音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