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的時候,蔣琳滿是褶皺的臉抽搐了一下,不過林曉東很快發現,是她啜泣了。
“我那時候太傻了,只顧着感動,完全沒有發現,他跪下來的時候,內心是種下了多大的仇恨。
男兒膝下有黃金,我就應該知道,一個會爲了自己的目的下跪的人,不是沒有骨氣就是人格上不會高尚。
那次之後,他忽然失聯了。
怎麼都聯繫不到。
那個年代,用的還是小靈通,我就和瘋了一樣地給他打電話,但就是沒有迴音。
我爸倒是很高興,因爲他的阻撓似乎是起效果了。和我說,這樣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就是這樣的,沒有結果的。
我應該和他老兄弟的兒子結婚,強強聯姻。
呵呵,太陽底下無新鮮事,一切都聽起來那麼熟悉,好像幾百年都有這樣的事情。
徐斌勇回來了,不知道從哪裡湊齊的聘禮,而且考上了一份公職,只不過,這份公職在我爸的眼裡,不能作數,他成了一名輔警。
但是,徐斌勇當着那麼多人跪下來的屈辱,現在成了我爸不能撤回的臉面了。”蔣琳的聲音沙啞着,說話用詞文縐縐的,林曉東大概能理解她當年爲什麼看上徐斌勇,因爲徐斌勇就是一個有着書卷氣的男人,奇怪的是,即便是今天,那種蔣琳所說的誠懇、樸實,在沒有和徐斌勇深入接觸之前,依然會讓人這麼覺得。
他仕途的順利,似乎也有他自己這種特質的加持。
林曉東聽着,給蔣琳倒了一杯溫水,比上次熟練的餵了她幾口。
蔣琳衝他投去了感激的目光:“謝謝,我已經很久沒有被這樣善待過了。”
“後來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林曉東忍不住問道。
“你問的問題,我也問過自己無數次。事情是在不知不覺中變壞的,而徐斌勇,我始終不知道他一開始就是這樣,還是那一次當衆向我爸下跪的時候纔開始變了。
我爸在萬般不情願的情況下,同意了我和他的婚事。
就算是這樣,婚禮辦得很隆重,只不過,我爸這裡,人脈廣博,幾乎邀請到了臨州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而徐斌勇只有幾個老家來的窮親戚,相形見絀。
我想那些他靠着丈人家的傳聞,就是從這場婚禮開始的。
確實,商會會長的女婿這個身份,在臨州,會比一個臨時工有用太多。
後來他跟我說,那些我爸的賓客有意無意的風涼話,和我爸對他的冷嘲熱諷,他都記在心裡,十幾年,一個字都沒有忘記過。
而所有這些隱忍下來的怨恨,都在婚後發泄到了我身上。
我們結婚之後,他變得越來越忙碌,說是要考上正式的編制,除了上班還要複習,晚上經常很晚回來,就算回來得早,也不怎麼交流,自顧自在那裡看書。
我天真地以爲,他只是壓力太大了。
而且,從他失聯回來後,有時候,他會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因爲一點小事,變得暴躁,出口傷人。
但是很快,就承認自己錯了,回來哄着我。
我那時候不會想到,這只是開始。
很快,他如願考上了正式的編制,而且去了辦公室工作。
從那以後,他就忽然時來運轉了,平步青雲,短短几年的時間,就從一名普通的文員,成了省廳分管人事的副處長。
而隨着他地位的提高,我的日子卻越來越難過了。
在家裡我變得做什麼都不對了。
他不再是從前那個溫柔體貼的徐斌勇,而是挑剔、喜怒無常的徐處。
這段婚姻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一直沒有和我爸爸說起日常的苦楚。
而我沒有料到,我的隱忍,會給我家帶來多麼大的毀滅。
毫無預兆的,我爸得了肝癌,很快去世了。”
“肝癌?”林曉東聽到這個詞,格外敏感,喃喃着,“怎麼這麼巧?”
“什麼?”蔣琳問。
“不,沒事,只是這段時間,總聽到和這個病有關的事。你要不要再喝點水?”林曉東關心地問。
蔣琳搖了搖頭,繼續說着:“我爸的死,是一個分水嶺,徐斌勇徹底放棄了僞裝,對我頤指氣使,甚至會動手的程度。
而最大的噩夢,開始於那天我多看了一眼的手機。
因爲他晚上回來得越來越晚,對我的態度越來越粗暴,我開始懷疑他有了外遇。
他不允許我到單位找他,也不允許我問他和工作有關的事。
我是那樣聽話,呵呵,以至於,他大意地以爲我不可能在他下班的時候跟蹤他的去向。
我跟着他一路從省廳出來,沒有回家,而是開着車去了穿雲江。
我躲在不遠處,隱約聽到他接起電話,問着導師有沒有到。
那個在後來地獄般的日子裡,我經常聽到的稱呼。
緊接着,我就看到他朝着江邊一處不大的碼頭走去,碼頭上停了一艘遊艇,他登了上去。
那遊艇上,好像已經有幾個人在了,看身影都是男的。
遊艇很快開往了江中。
我那時候竟然以爲他只是參加一場社交。
正準備回去的時候,忽然被人從身後襲擊,兩眼一黑,倒在了地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隱約聽到有人在議論,說怎麼處理。
就聽到一個冷酷的聲音,帶着濃重的臨州口音,念出了徐斌勇的名字,他問他該怎麼辦。
而徐斌勇毫不猶豫地回答了他,說,導師,我會處理好。
大約是女人的直覺,我那時候就覺得,他說的處理好,是要對我下手。一向傻的我,竟然那一刻假裝自己還在昏迷。
他們走路的時候,會有碎石子被踩過的聲音,加上不遠處的潮聲,我知道自己還在穿雲江邊。
徐斌勇抱起了我,上次他這樣抱起我,還是結婚的那天……而這一次,我能聽到,穿雲江的潮聲越來越近——他正抱着我往江邊走去。
不一會兒,他的步伐停住了。
我不會游泳,他知道。
甚至沒有片刻的猶豫,他把我丟進了穿雲江,那時還是冬天,我的頭頂很快被刺骨的江水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