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4年,這一年的新年武媚是在極大的傷慟悲懷中度過的。她的丈夫,她直到剛剛纔意識到原來自己那樣的深愛的男人,撒手人寰,將她一個人丟在了這個冰涼涼的冬季,冰涼涼的皇宮,冰涼涼的南薰殿裡。這裡從前在李治還活着的時候,她幾乎都沒有來過,她每天都在上書房和鳳棲宮裡穿梭,可是這個時候,她只想一個人在這個宮裡,一盞搖曳的燭火陪着她就可以了。
這一夜,即便是風雨中歷練出來的剛毅,都被這長夜的估計化作了一腔柔情,她的眉不再挺立,她的眼不再冰冷,她的肩不再緊繃,她的背脊不再筆直,此刻的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失去了丈夫的女人,一個在最後的時候剛剛意識到她一直在追逐的東西,她以爲這個世界上都不會存在的東西,其實始終都在她身邊,只是她從來沒有回頭來看一看。
身爲才人時,是風流倜儻的李治讓她走出青春花季的鬱悶,讓她在追逐太宗皇帝那飄渺的愛失敗的時候,感受到了他帶來的屬於春天的浪漫;
在感業寺孤守青燈,又是李治在殘夜裡給她送去溫情,那個淒冷的夜,她不能忘記雨夜裡與他相擁時候,他火熱的胸膛帶給她的溫暖,從骨髓裡的熱情將她融化,並讓她二進皇宮朱門,告別了青燈古佛的淒涼,開始了她的新生活;
從昭儀到皇后,是李治力排衆議,不顧一切禮法的束縛,只爲了替她掃平一路障礙,讓她登上她渴望的位置,與他並肩站在大唐的對頂端,共享他的江山;
從帷幔之後的小心翹望,到堂而皇之的矜持主政,依舊是李治用詔令的方式告示天下。李治用他的方式愛着她,當時的她卻並不感覺,只是一味的沉淪在因爲太多的無奈,李治給她的失望與痛苦,卻從來沒有好好的回味過這個帝王給自己的愛。
如今回憶,她才知道自己錯的離譜,她錯過了李治,錯過了他的愛,錯過了她的幸福,可是現在知道錯又如何,晚了啊,晚了!在李治丟開她一人赴黃泉去的時候,她就沒有機會了,沒有機會償還李治對她的這份深情,這份被他利用作踐的深情。
她總是怪他,怪他不敢反抗他的父皇,怪他不敢爲他們的第一個女兒報仇,她更怪她,怪他不夠上進,甚至與自己的姐姐有了那樣的關係,若不是自己反對,候着他還會與她的外甥女有不堪的感情吧。她怨恨,所以她越發的忽視他對她的好。其實她知道,高宗皇帝會這麼做,完全是因爲這些人身上有太多她的影子了,他只能卑微的從別的女人身上尋找她的影子,通過別的女人對自己感情的迴應,來感受她對他感情的迴應啊。
一樁樁往事涌上心頭,悲悲慼慼,情不能禁,武媚就着一盞小小的燭火,執筆寫下了泱泱五千言的駢體文《述聖記》。從緬懷先祖先皇的豐功偉績開篇,簡要追述了先帝高祖和太宗從晉陽首義到平定天下的史績,着重記述了她的夫君,高宗李治的一生,特別是自太子監國到駕崩前的重大歷史貢獻。
做太子監國時,李治認真敬業、一絲不苟、有人君之相,顯示出了濟世治國的才能。
父皇太宗身患毒瘡,李治日夜陪護在病榻之側,煎藥擦汗,吮毒喂藥,孝悌仁厚之心讓太宗感動。
登基以後,李治承貞觀之風,繼先皇治國方略,起用先朝老臣,提攜賢良之輩,求賢納諫,賑濟饑民,減輕賦稅,勵精圖治,拓疆維穩,四海安定。
此刻,當李治真的離她遠去了,曾經在武媚的眼裡一無是處的軟弱丈夫,懦弱皇帝,仁慈君王,此刻卻是有太多禁不住讚歎的文治武功:“五材兼運,杖仁義以明威;七德同敷。” 她的夫君是那麼的優秀,她的夫君不是生活在太宗的陰影下的懦弱皇帝,他的博大是他的謙遜,是他軟弱背後承擔一切的堅韌!
李治去了,帶走了武媚所有的愛情,她知道,她再也不可能再向對李治這樣的愛一個男人了,再也不可能了,就像李治對她一樣的,即便是臨死前,他仍然不忘交代太子一句,“朝事若有不能決斷的地方,便聽從天后的處分吧。”
就在他說完這句話之後沒有兩日便駕鶴西去了。她的夫君怎麼會不知道這樣的決定或者會就此葬送了大唐的江山,可是她的夫君,一國之君,在這樣一個充滿了不確定因素的十字路口,想到的和信賴的依舊是她,這個並不稱職的妻子,這個辜負了他對她的愛的妻子。
之後武媚的生活變得越發的混亂,她的男人一個接着一個,宮裡頭的面首一個接着一個,沒有間斷,人都說她是荒淫無道,可是隻有她知道,她心裡因爲李治的死而帶來的空洞怎麼都無法彌補,始終是那麼空蕩蕩的,讓她總是會想起684年的正月,讓她一次又一次的感覺到那冰涼涼的感覺,午夜夢迴的時候,她總是會裹滿滿身的錦被,卻還是不能驅散開那心裡發出來的寒意。
她寵愛張易之,寵愛張昌宗,爲什麼,只因爲他們像極了高宗皇帝年輕的時候啊。看着他們兩個,她就彷彿回到了那年,那年她初入皇宮的時候,回到那次初見,回到那段最美好的時候。沒有人理解她,只有文英和小福子懂,只有他們兩個懂她這不是寵愛他們兩個,而是在寵愛李治,將從前欠李治的愛補回來,她想要償還她欠李治的愛,她以爲只要這樣心裡就不會再空蕩蕩的了,就不會再感到寒冷了。
可是沒有,她還是感受不到當初李治給她的那種溫暖,那種從內而外的溫暖。所以她越發的要寵愛他們兩個,恨不能給他們兩個所有,可是到最後,當她們兩個被張柬之斬殺於集仙殿廡下的時候,她才知道,即便再像,也永遠都不會是他,永遠都不能再讓她感受到愛情所帶來的溫暖了。
彌留之際,她還是丟掉了那些外加的帝號,她還是要回到李治的身邊,她是他的妻子,只是他的妻子,什麼都不重要了,從前的事情,從前的敵人,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可以下去陪他了,她總是讓他等她,他在那乾陵裡一等又是二十年,這些好了,自己要去陪他了,他終於不用再等了,終於不用了,她將永永遠遠的陪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