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稚子何處去 玉人何處尋

“相見時難別亦難。”

著名的短短詩句中,包含兩種不同的情況。一是相見,一是別離。

人與人之間本來不是相見就一定是別離,好象並沒有既不相見亦不別離的第三條路。

值得注意的是“相見”之難多是客觀條件限制,例如沒有旅費、入境簽證之類。

而“別離”之難卻總是主觀心態成份多些。例如你極愛一個人,便總是希望分分秒秒都廝混在一塊兒。但越是如此,別離的困難或者苦難就越大。就些話用在沈神通、馬玉儀這一對的身上,也沒有例外。

沈神通很想傾盡所有的財產,買一匹最快的馬,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侯橋鎮和馬玉儀相見。

可憐的是他辦不到,不是沒有銀子,不是沒有快馬,甚至不是被人拉住。

事實上他已跨乘於矯健快馬鞍上,並且揮鞭疾馳。

他的目的地是天津衛,因爲他必須盡一切可能搶先找到一個人何同。

何同是伊賀川的義子,被伊賀川派到他身邊作奸細臥底,也奉命於有機可乘時害死他。

這些陰謀奸計都已經實現,使得沈神通幾乎死於大江堂堂主嚴溫的地牢之內。所以沈神通自是對何同只有恨而無愛。但“仇恨”也不至於強烈到使他暫時舍下馬玉儀的地步。他之所以亟亟以第一時間要找到何同,原因是要找出小兒子沈辛的下落。

連馬玉儀也不知道兒子何時何地失蹤(她一事實上曾經昏迷癡呆一些日子,沈神通不問便知),故此唯五線索只有從何同身上追查。但萬一何同跑掉?萬一他早一步被人殺死?這條線索豈不是從此中斷?

此事確是非同小可。莫說馬玉儀一定贊成支持他這樣做,即使她不贊同,沈神通仍然會作此決定的。

大牢裡一個隱僻小房間內,光線雖然暗淡,空氣也似乎很混濁,屋裡還乾淨,而且有牀有鋪蓋,牀邊長方形木桌上,還有油燈以及一大瓶酒,四色小菜。

何同頭髮披散蓬亂,坐在牀邊,手肘靠在桌上,拿着酒杯。

他本來年輕飽滿的臉頰已經凹陷憔悴,眼睛也甚是呆滯無神。

這種生活還有這種卑鄙不義的心情,實在足以使任何人都覺得活下去毫無趣味。

但也許沈神通喪命於野趣園內,情況就會完全改變吧?縱然心情上未必可以改善得很多,生活上卻肯定可以立刻完全不同,完全改變,至少不必再過這種不見天日、東竄西逃、亡命天涯的日子。

何奇怪的是何同極悲觀。他也曾用盡智慧經驗詳細分析,表面上野趣園金算盤以及黑夜神社的實力,的確有九成機會可以殺死沉神通。然而不必講道理的直覺,卻告訴他沈神通不會失敗。

連他自己以兩年多時間處心積慮(當然還有伊賀川的種種接應掩護),還親自出手一刀直搠要害,沈神通居然死不了,天下間還有誰害得死這個人?

何同的確有點醉意,手中的杯子有時變成兩個。

桌邊明明沒有人,但有幻影出現也不稀奇。不過這個幻影最好是馬玉儀那是他真心愛戀的女人而最好不是沈神通。

擡起醉眼望住幻影喃喃道:“沈公,我不希望看見你,可是我仍然看見你。”

幻影當然不會回答。

在何同打個酒呃之後,又道:“沈公,我其實可以死。雖然我是伊賀川的義子,雖然我奉命暗殺你,但你爲人大公無私,你又對我有如嫡親子侄,所以我很對不起你,我若是一死,便不負義父所託,也對你有所交代了。”

幻影沈神通仍然沒有消失,靜靜站在桌邊,也靜靜注視着他。

“我爲什麼不死?我爲何還要活着?我是不是懦夫?”

他深深嘆息,眼中也涌出淚水:“唉,我是的,我是懦夫,我怕死……”

他眼光因淚水而更模糊,故此那幻影忽然一變爲二,而另一個居然是陶正直,他也就覺得不足爲奇了。

“陶正直,你他XX的不是人,你簡直連禽獸還不如。但你究竟是什麼呢?”

陶正直好象向他咧脣而笑。

“對了!”何同喃喃道:“你他XX的是魔鬼,是最可怕的惡魔。”

“我希望我是。”陶正直那幻影居然會講話會回答,而且聽起來並不象是虛無幻想中的聲音。“可惜我還做不到惡魔地步。當你何同全身脫得精光,壓在赤條條的馬玉儀身上,還扒開她兩條大腿。那時倏你纔是真正的惡魔。”

沈神通那個幻影面孔居然會微微抽搐一下。

何同用力扯住自己頭髮,咬牙道:“是的,我那時是惡魔,我那時簡直禽獸不如。”

沈神通的幻影居然也會說話,而且亦全無縹緲虛無之感:“你還不算禽獸惡魔,因爲你暗中愛戀馬玉儀,你甚至直到現在還非常愛慕、非常想念她。”

“對,對,對極了!”何同欣然睜大眼睛。“沈公,這種本事世上只有你一個人……”

他聲音忽然中斷,只因他突然想到,如果世上只有沈神通能夠如此精微觀察人心,那麼這個幻影會不會不是幻想顥,而是沈神通真人?

想那沈神通向來有神鬼莫測的本事,所以他突然出現於此不足爲奇,不過,如果沈神通不是幻影,那麼陶正直呢?

總之,何同現在根本變成木人、泥人,不但不會說話動作,簡直連思想也塞住而告停頓。

“我只有兩個要求。”陶正直聲調、神色都很安詳,毫無疑問,他極力使對方知道他很有把握,如果不是真有把握的人,就算故作安詳、鎮靜,到後來不是不免醜媳婦要向翁姑的。

這個傢伙非同小可,連沈神通也不敢不小心翼翼應付:“你有什麼特別的要求?而且居然有兩個之多?”

陶正直笑一下:“我可以不進來不見你們。我遠走高飛的話,豈不是更爲乾淨利落?”

話中反而意思明顯不過,他等於說既敢進來,既敢面對沈神通,當然很有把握要你沈神通答應我的條件。

“是的,你講吧。”

“我第一個要求,你要發誓永遠不動我,不論直接、間接都不可以。”

“我可不可以聽完第二個要求才答覆你呢?”

“當然可以。第二個要求比較簡單,那就是從現在開始,你永遠不向任何人提及我的姓名、爲人等等。”

沈神通沉吟一下,才道:“你的要求其實相當合理,如果你是我,我提出出的條件可以還不止於這樣。”

陶正直笑道:“我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

“這樣才能長命百歲,我既已答應,你可以請便了。”

牢房裡立刻只剩下何同和沈神通,當然何同現在已知道他們絕對不是幻影了。

“沈公,你爲何答應他的條件?你武功上若是贏不了他,他決不肯談條件,你若是贏得他,又何必跟他談條件?”

“原因我可以告訴。那是由於陶正直正是利用我小兒子威脅我。”

“小沈辛?他在哪裡?他已落到陶正直那惡魔手裡?”

“大概沒有。”沈神通深深嘆口氣,這間牢房還算乾淨,可是那種特殊氣味仍然不免,因此使他記起從前時時在這種地方盤問疑犯的印象,然而最不幸、最遺憾卻是何同竟變成被盤問的人。

何同自是不知道他心中的感慨,故此一點也不明白他嘆氣的意思。還問道:“既然小沈辛不在他手中,他又怎能利用小沈辛來威脅你呢?”

“唉,小沈辛的下落恐怕只有從你口中能找到一些線索。但如果你在未開口前竟已一命嗚呼,我豈不是絕瞭望?換言之,事實上他是用你的性命威脅我。”

何同總算明白了,卻也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沈公,我該死。不論你怎樣處理我、殺死我,我死而無怨,因爲我的確不知道小沈辛是怎樣失蹤的。”

“連你都不知道?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只希望沈公一刀殺死我,不再讓我活受罪,大恩大德等我來世報答你。”

“比起我的小兒子,你的死活似乎不大重要。”

“是的,我知道。正因爲我講不出半點任何頭緒線索,所以我情願死掉。”

何同眼睛睜大,醉意分明大減,好象已清醒大半。

他又說道:“我從大江堂內部固然得到秘密消息。另一方面我一聽到無數名家、高手、魔頭、殺星都要往大江堂找尋雷傲候,便知道這一定是你的傑作。換句話說,我那時已確知你沒有死,你已開始反擊行動,所以我苦苦尋思怎樣逃得你的掌心。”

沈神通很有耐心地靜靜聽着,因爲你必須瞭解多些,纔有法子找出線索,越瞭解情況就越有利,所以他不作聲,以免打斷何同敘述時的思路。

“我當然必須遠走高飛,同時又最好找到有足夠力量對付你的人,所以我想到了黑夜神社。不過這樣一來我就必須利用玉姑(即馬玉儀)爲餌,纔可以使你掉落陷阱。唉,很可能玉姑發現我存心不良,甚至,她已經猜到你沒有被害,故此,臨動身前她忽然變成白癡,一連五天不吃、不喝、不言、不動。”

沈神通面孔全無一絲表情,好象正在聽一個關於別人的不幸故事一樣。

“我還記得第三天我覺得非常非常疲累,所以點了玉姑睡穴,而我也儘量大睡一覺。誰知一覺醒來就不見了小沈辛,我用盡一切本事查勘偵察,也費也整整一天工夫四下調查,但結果仍然是一個零,任何一絲線索也沒有。”

“完全沒有線索是不可能的。問題只是你雖然面對線索,但卻不知道那就是線索,而且即使知道了,又能不能從線索中找辦法?能不能利用這些線索?所以有沒有線索最好等我判斷。”

“是,是的。小沈辛沒有爬出屋外的痕跡。當然也沒有受過傷害的血跡之類。但我發現一件很值得懷疑深思之事,便是他的一隻黃金鐲了不見了。據玉姑說,那是一個美麗女人送的,連你都沒有見過。”

他順便簡明扼要地把雷不羣(雷傲候的獨生子)逃避宋黃氏追殺,以及她如何救了雷不羣經過說出來。

“在那隻金鐲上,宋黃氏刻了‘贈小辛,祝長命富貴,桃花溪宋黃氏’這幾個字。我敢肯定這隻金鐲是跟着小沈辛一起不見的。小沈辛自己當然不會帶走,但如果不是被別人劫走的。小沈辛自己當然不會帶走,但如果不是被別人劫走小沈辛,何以單單帶走那隻金鐲?”

“你可曾懷疑什麼人?”

“有兩個。一個是宋黃氏,另一個是陶正直。”

“你既然仍然想不能,可見得你已想法子查過,並且證實不是他們兩上?還有沒有別的可疑人物呢?”

“沒有。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第三個。除非是我或玉姑在癡呆中完全沒有意識中,把小沈辛丟在大江裡,但當然一定沒有這種可能。”

他們極小心、極精密、極冷靜地研究種種情形之時,正如從何去何前他們在杭州研究案情一樣。

只不過後果自然大不相同。從前是同心協力對付罪犯,而現在牽涉進去的主角卻正好是他們兩人,他們自己將會怎樣對付自己?

沈神通陷入沉思中,過了很久很久,仍然象泥人木偶一樣。

以何同往日跟隨沈神通的經驗,已經知道他完全投入亂絲似的推理冥想中,所以也知道現在他是最脆弱、最沒有防備的時刻。

換言之,何同深知如果要反擊狙殺沈神通,此是一大上佳機會,但轉回來深思省察一下,又可以看出這可能不是好機會而是“陷阱”。因爲以沈神通之能,豈骨在這種情況下予人以可乘之機?

沈神通終於恢復如常,問道:“你剛纔爲何不趁我想事情之時出手一拼?”

何同搖搖頭:“第一,你可以故布陷阱。第二,我也希望你能找回小沈辛。”

“對,可以勉強算是陷阱。因你一身武功已減弱很多,所以我深知必能及時阻住你任何襲擊,但你一定不想我找回小沈辛。”

何同訝異得張大嘴巴,好一會纔講得出話:“爲什麼?我也曾盡我的力……”

“你曾經盡過力,那是真實之事。可惜你所做的一切,只不過爲了想使我相信,,同時也使我被你導入歧途。我知道縱然我用利劍頂住陶正直喉嚨,他除了極力辯白自己沒劫走小沈辛,言語中還可以證明,你曾經用過很多方法向他調查這件事。”

“我這樣做,難道是不想找回小沈辛麼?”

“表面上你的確已說了力,但如同你向一個瞎子詢問彩虹的顏色,你認爲他能不能回答?”

“陶正直絕對不是瞎子。”

“對極了,他甚至跟我一樣,已經猜出內情,所以他剛纔提出的條件不苛刻。只求我不向他報復,也不向人提起他姓名等等就滿足了。”

“假如正如你所料,小沈辛失蹤與我有關,則陶正直豈不是更應該知道我的價值?爲何反而不敢要挾勒索你?”

他的確問中了要害,因爲既然沈神通非得從何同口中弄線索不可,而陶正直又知道何同有線索,這時何同性命自是大大值錢。陶正直有本事殺死何同而不殺,把何同當作交換條件的注碼,這個注碼當然份量極重。何以他反而不敢勒索?何以他不敢多贏一點?陶正直又不是很克已很謙遜的君子,爲何忽然轉了性?

“你自己本來也知道答案。”沈神通聲音透露出不悅意思。“只因爲連陶正直也測透這件案子並非什麼神秘人物所做,而是你何同一手導演的。陶正直能猜測得出這一點還不要緊。他最厲害的是知道你隨時隨地會忽然氣絕斃命,假如我用手段向你逼供的話。”

何同面色又青又白,眼中盡是很難形容的恐懼,這種面色眼神,已等於招供承認了。

“由於他知道我一定無法從你口中探出任何情報、任何供詞。故此你也就變成無足輕重不關緊要的人物了。現在你明白了吧?”

“沈公,我的確該死,我早就該死了。但爲了尊敬你,所以我等到你找我,等你親口講出你的判斷我纔可以死。”

“你對我的尊敬誠然可貴。但是代價未免太大了。換句話對你對我都很適合。現在咱們閒話休提,把話題再轉到小沈辛身上好不好?”

何同搖頭的動作顯示出他堅決心意:“不好,我拒絕再說任何一句有關小沈辛的話。”

如果他實行這一個決定,則沈神通再迫他的話,他除了“死亡”就沒有第二條路了。因爲只有死人才可以真正徹底拒絕開口講話。

沈神通當然曉得何同的暗示,他現在還不想何同立刻變成死屍,所以只好點頭同意,還安慰他說:“好,我可以不提小沈辛這件事。”

何同眼中頓時閃過奇異光芒,那是一種包含疑惑和希望意思的光芒,“你?只是你?”

沈神通擺擺手,道:“別逼我,讓我想一下。”

牢房沉默了好一會工夫,應該先開口的沈神通果然說話了:“何同,有一句話我是替馬玉儀問你的,這句話你只須答覆是或否,只不知你認爲我有沒有資格代表她?又只不知你願不願意回答?換言之,你願不願爲她做這最後一件事情?”

“最後”的意思就是永遠不再發生,所以任何人都能夠醒悟聯想這個“永遠”、這個“最後”就等如“死亡”。除了死亡之外,哪裡還有永遠或最後呢?所以何同面色變得更蒼白,半晌才以微弱聲音道:“我願意。沈公請發問。”

“那麼你仔細聽着,既然馬玉儀已沒有可能找回小沈辛,因此她必定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除了天災、疾病之外,小沈辛能不能象正常的小孩子一樣活下去呢?你只須給她一個答案,是肯定抑是否定?”

何同不假思索立即回答:“是!”

“是”乃是肯定之意,也即是能夠活下去,可以活下去,而且還是“正常”地活下去。

沈神通伸手一隻手扶住桌角。如果他不扶住一些東西,他猜想自己可能會軟弱乏力得跌倒,這是因爲他心中千萬斤重擔忽然消失之故。

俗語說“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用來形容沈神通的想法感覺,真是再貼切沒有了。老實說,只要小沈辛不死,只要他能正常活着以及長大,便還有找到他的希望。假如青山已經不在,哪裡還有柴燒的希望呢?

沈神通獨自策騎飛馳,疾趨城外的侯橋鎮。街道屋宇行人城門還有城外郊野間的樹木田地等,不斷地被他拋於身後。

他腦中只有馬玉儀情影,所以急於見到她。若是能快點看見她,哪怕只不過早一分鐘甚至早一秒鐘,也非常值得,非常寶貴。

至於何同這個人,他卻已決心忘記。

因爲何同會帶給他許多不愉快回憶。

又由於何同已被陶正直暗下毒手,服過某種神秘惡毒的藥物。故此,何同不但一身武功行將失去,甚至連身體必將變得衰弱不堪,老實說,一個人象何同那樣,委實是生不如死。

以沈神通的本事,當然不會走眼。所以他揮袖瀟灑離開,竟沒有殺死何同。

如今在世上,沈神通唯一最關心的人就是馬玉儀,他只希望快快見到她,沈神通唯一最渴望做的事,就是帶她回到風光如畫的江南。

街上靜得出奇,假如不是有些臨街房屋露出一些居民面孔或眼睛,真使人以爲這個市鎮是沒有人住的鬼墟死市。

但事實上這條街上有人,而且有三個之多,這三個勁裝大漢筆直屹立,背靠着背,每個人口中橫銜着一口精光閃閃的長刀,兩手則拿着強弓搭着勁箭。

他們這等陣仗,究竟爲了什麼人?鎮上居民誰都不知道。他們只知道一點,那就是勁箭可以在百步外傷人,而且他們口中橫銜的長刀看來那麼鋒利,大概輕輕一揮必可斬斷任何人的脖子。

因此,沒有人膽敢試試,去看那些大漢們的箭法準不準。自然更不敢招惹他們,免得被他們提刀追殺。所以人人都躲在屋子裡,連最頑皮的孩童,亦只敢在門縫窗隙偷看。

寂靜如死的街道上,終於出現一條人影。

三張強弓霎時已拽得滿滿的。雖然其中只有一張強弓乃是遙遙指住那人,但其他兩張強弓隨時都可以轉移目標,集中全力對付來人,所以目前固然只有一把強弓對着那人,其實任誰都知道絕不是表面上這麼簡單。

從街道遠遠那端出現的人影,踉蹌奔近。

那支對準他的勁箭沒有射出,反而緩緩垂向地上。因爲一則認出來人是誰;二則,來人身有血跡,袖裂褲破,頭髮蓬鬆,樣子極是狼狽。顯然曾經與人動武打鬥,打贏打輸不得而知,但受了傷卻是可以肯定的。

持弓之人不但收起弓箭,還拿下咬着的長刀,這樣纔可以開口講話。

“我認得你是陶正直,你是不是剛從野趣園來的?那邊的情形怎樣了?”

滿身血跡、形狀狼狽的陶正直連喘幾口氣才道:“我要見徐奔,他在不在這裡?”

那三名大漢原來就是大牧場十八鐵騎。他們奉命四下嚴密守衛屋宇,故此人人弓上弦刀出鞘極其緊張慎重。不過陶正直既是遠從野趣園而來,人已負傷形容狼狽,他很可能有些消息是徐奔希望知道的,當然不必向他出手攻擊,甚至還分出一人趕緊入屋請示。

陶正直終於親眼看見馬玉儀,心中卻不禁微微失望。因爲他從前聽過何同形容,又眼見沈神通的癡情,本以爲她一定美麗得任何男人都受不了,都會爲她瘋狂。但現在一見之下,她也不過是個漂亮女子而已。

而且如論姿色妖媚迷人,馬玉儀根本比不上她旁邊的呂夫人,那呂夫人雖是象木頭一樣坐着不動。可是她的面孔,她輕紗之下全身的玲瓏浮突曲線,的確能使任何男人爲之心跳,爲之垂涎。

徐奔聲音冷澀得很:“我認得你是陶正直。”

“對,我也認得你是‘天涯海角’徐奔。”

“認得就好,有什麼事快說出。”

“是野趣園的事,我猜你都會有興趣吧?馬玉儀不必說了,呂夫人你呢?”

人人都爲之一震。最主要是他叫出馬玉儀的名字。

誰也想不到最先開口的人竟是呂夫人,她道:“馬玉儀是何同帶來的,而你是何同代表,所以你知道她名字不算奇怪,但我記得你說過從未見過馬玉儀,所以你怎知她就是馬玉儀?你又何以知道我們在這裡?”

陶正直道:“你應該先問問野趣園的情況,難道金算盤以及那男孩子你完全不擔心麼?”

“不是不擔心,而是知道沈神通一定會贏。”

“你從前莫非認識沈神通?”如果她與沈神通從不認識,她豈有對他那麼有信心之理?

“不認識,我只認識徐奔。”

“你認識徐奔,這跟沈神通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之至。”呂夫人微微而笑,發射出的媚豔熱力真能使鐵人融化。“我記得徐奔非常非常自負驕傲,所以如果有人能使他自動拔刀敬禮,這個人一定極了不起,當然比金算盤或者你陶正直強得多了。”

陶正直點頭嘆口氣道:“你講得對,但我也得承認,從未見過一個象你這麼聰明的女人,我的確也十分佩服你。”

陶正直目光轉到徐奔面上,又道:“金算盤惡貫滿盈,已經伏誅,黑夜神社也灰飛煙滅了,徐兄你們大可輕鬆一點,我意思說廳外對準我的幾張強弓硬箭可以收起來了。”

徐奔果相似高高舉起右手,發出無聲的號令,問:“現在你滿意了沒有?”

“很好。”陶正直連連點頭,但這種動作很可能觸動傷勢,故此眉頭微微皺了幾次,也露出隱隱咬牙忍疼的表情。不過,如果不是極精明的人加上極仔細的觀察,便非常難發現他這種隱微的表情。

此處特地提及陶正直表情這種小事當然事出有因。最顯而易見的是徐奔由於爲人很精細幹練,已經觀察出陶正直隱微表情。所以他也已連最後一些疑念都消除了。認爲陶正直目前一切情況“暫時”可以信任,可以不必嚴防戒備。

“我向來不喜歡被人用刀劍指住,也不喜歡被又準又快的硬箭瞄準要害。將心比心,相信徐兄你也不會喜歡,所以現在我覺得很好,甚至是從來都沒有這麼好過。”

徐奔哼了一聲,並不因對此人放了心而親熱友善一點,因爲他的確對這個人沒有好感,所以態度很冷淡。

陶正直平生受慣輕視冷落,故此好象不以爲意,其實這只是表面上如此而已。他仍然微笑道:“我好象沒看見龍門三子?爲什麼?難道沈神通真沒有猜錯?”

提到沈神通,徐奔便不能不問了:“沈神通猜測過什麼事?”

陶正直道:“沈神通接到消息,得知你們大牧場人馬並非趕返關外,而是向這邊方向疾行,立刻就猜到你們來保護馬玉儀,他也立刻猜到應該驚動龍門三子,他告訴我說,如果看不見龍門三子,便只有兩種可能。”

沈神通果然最擅長作這種猜測,而且一般來說推測出一種可能已經很不錯了,陶正直雖然說有兩種之多,那就更象是沈神通的作風了,馬玉儀更無疑惑,問道:“是哪兩種可能?”

陶正直道:“第一種可能是龍門三子早一步離開侯橋鎮,根本不知道大牧場衆鐵騎抵達,他們既已走了,所以人不在此就很合理了。”

此一可能性,人人都猜得到,所以大家想聽的是有關第二種可能的推測。

“第二種可能是龍門三子爲你們應付完強敵之後,飄然返出,他們是修真有道之士,這種作風毫不奇怪。”

馬玉儀訝道:“強敵?是什麼強敵?徐大哥你沒有提到,是不是還不知道?”

艇奔用溫文有禮態度聲音回答:“我已經知道,但只怕駭着你,所以不提。”

陶正直道:“對,不提最好,不過現在卻不要緊了,因爲野趣園的妖人已被殲滅了,這邊有龍門三子出手,大概任何妖術都不管用,龍門三子既是飄然歸去,也就等於說,絕對不會再有妖人侵擾了。”

最先面色大變、身子顫抖的是呂夫人。

陶正直向她笑笑,又說道:“野趣園的妖人既是你勾來的,則你另外可能還有妖人護駕也不稀奇,這一點莫說沈神通,連我都猜得到,又假如龍門三子還在這裡,大牧場鐵騎必定不會那麼緊張戒備。”

呂夫人話聲好象呻吟一般:“陶正直,你爲何反而幫助沈神通,你必定連何同都出賣了,你不是人,你是畜生,是惡魔!”

“其實只能怪何同和金算盤,因爲何同不知道發什麼神經,把沈神通小兒子弄得下落不明,所以沈神通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抓到何同查問,我可犯不着跟沈神通這種人物結下不解之仇,故此我不敢不講出何同下落。至於金算盤,他也是不知發什麼神經,居然派黑夜神社精銳殺手對付我,使我負傷,那時候,我不倒向沈神通那一邊,難道還有第三條路?”

那金算盤會發這種神經,大概是呂夫人早已知道,因此她只好閉起嘴巴。

徐奔卻道:“但何以沈神通叫你趕來,而不是劉雙痕他們?”

陶正直道:“他們可能另有任務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所到地方另有作用,沈神通這個人決不會差遣錯人的。”

馬玉儀心中只有沈神通的影子,所以居然暫時可以不理小兒子失蹤之事,她柔聲問道:

“那麼你來此有什麼作用?”

“沈神通只不過利用我的特長,要我帶走呂夫人。”

這裡邊中呂夫人也禁不住訝然開口:“你有什麼特長?”

“我平生不喜歡女人,就算天下男人都抵抗不住你的魅力,但一定不包括我在內。”

呂夫人冷笑道:“哼,如果我不是功力全失,如果我還有機會,我一定要試試看。”

徐奔雖然很想將呂夫人這個燙手山芋交給陶正直,但一切情形終究只是陶正直一面之詞,無論如何還是聽沈神通親口決定纔可放心。

不過現在卻似乎可以較爲相信陶正直:“我絕不反對把呂夫人交給你帶走。”

陶正直道:“我們等到沈神通來了,才作最後決定,照我猜想他應該不久就能趕到。”

呂夫人忽然問道:“假如他很久都趕不到呢?你們要等多久?一年?十年?”

馬玉儀怒道:“絕不可能。”

徐奔也向呂夫人叱道:“閉嘴。”

陶正直卻笑嘻嘻走近她,道:“你很討厭,雖然你的話並非全無道理。”含笑柔和聲中,忽然一揮手正反摑了她兩個大耳光,發出清脆響聲。

這樣還不算數,陶正直左手抓住她胸口衣服(其實只是薄而透明的輕紗),他的手指和掌前都已深深埋入那對高聳飽滿**當中,別的男人必定會稍稍避忌或者受影響而態度軟化。但陶正直卻完全無動於中,又是兩個大耳光摑去,使人有點擔心呂夫人就算不扭斷脖子,只怕大牙也會掉落幾顆。

呂夫人很可能被打得頭昏眼花,身子完全靠在陶正直手上,連眼睛也閉住了。

陶正直雖然用手推撐着呂夫人**部位,不讓她仆倒。口中卻冷冷道:“我告訴過你,我不喜歡女人,你就算趴在我身上也沒有用處,我不得不承認你的肉體很好看,可惜我對任何女人都不感興趣,我不妨告訴你,你以後挨耳光的機會多的是,所以你最好多練點挨耳光的本領。”

他表情之殘忍,聲音之冷酷,使人既害怕,而又相信他一定說得出,做得到。

徐奔心想,沈神通真是名不虛傳,他真是找對了人,那呂夫人落在這惡魔似的男人手中,只怕還要受無窮盡的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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