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手員外的臉色變了。他顧不得傷人,一退三丈。
劍光曲折,閃電般連閃幾閃,突地隱沒。聶家三兄弟的兵刃已被從中削斷,三人也被震退兩尺。毒手員外驚魂始定,胸前的衣衫忽然裂開,血絲沁出。
他終究未能避開這一劍。
這一劍彷彿爲鬼神之力所御,不但難測,而且難擋。
毒手員外嘎聲道:“你的穴道什麼時候解開的?”
郭敖慢慢道:“就在我吃那盤菜的時候。”他繼續道,“解牛刀所做的菜,不但能化有毒爲無毒,而且能夠解穴。這恐怕是你們未能想到的。”
點穴的道理,乃是將人體氣血之行閉住。藉助恰當的藥物,自然也能將閉住的氣血打開。只是從沒人想過這種手法。也正因如此才能收此奇效。
毒手員外恨恨道:“若是早想到了,也不會被你打得措手不及。”
郭敖嘆道:“你們走吧,我不想殺你們。”
丁無厚突然轉身,從窗子掠了出去。郭敖一怔。
毒手員外大笑,他笑得極爲高興:“郭敖啊郭敖,你雖然稱爲劍神,但畢竟不是神仙!你能救得了自己,可也能救得了解牛刀麼?他已中了我獨門毒藥,只怕活不過三個時辰了!”郭敖臉上變色,陡地身形衝起,向外追去。
毒手員外的廚房中,想必另外隱藏了強橫的毒物,解牛刀終究未能看出全部,所以才着了他的路子。他不肯連累郭敖,因此寧願獨自面對死亡。這正如大象一樣,臨死時,也要尋一處隱秘的所在,靜悄悄地等待永恆靜寂的來臨。
但郭敖卻絕不容丁無厚如此死去!
他身形奮迅,如同飛鷹,掠起之後,在空中橫走幾步,已然在幾十丈以外。追了片刻,遠遠看見丁無厚的背影。丁無厚髮絲瘋狂亂舞,頂着狂風,向前飛縱。
郭敖正想喊住他,丁無厚已然掠上了一重山巒,身形定住。他從懷中取出一物,晃火折點燃,火光沖天而起,竟是一枚旗花流星。
郭敖心下奇怪,悄悄將身影隱了,暗中查看。旗花飛射,在半空中散開,撒了一天花雨。丁無厚當風而立,似乎在等着什麼。過了片刻,山上出現一個人影,向這邊走了過來。還未等他走近,丁無厚已經奔了過去。他嘶聲道:“我中了毒,快拿解藥來!”
那人啞着聲音道:“解藥我有,但你付得起價錢麼?”
丁無厚急道:“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那人無聲地笑了。郭敖忽然感到一陣冷意。那人手中的火苗揚起,郭敖赫然發現那人竟是唐煩!難怪丁無厚發覺中毒後急忙趕到這裡,原來是要跟唐門中人交換解藥。天下又有什麼毒是唐門解不了的!
但這唐門中人卻是唐煩。唐煩是青天寨的人。他極有可能與毒手員外一夥。那麼丁無厚豈不是……
火光閃動,唐煩的臉也在閃動。郭敖不及細想,身子已躥了出去!他身子凌空,劍芒已出,飛襲唐煩。但他出劍的距離實在太遠,劍光飛到唐煩身邊時,已沒有那麼明亮。唐煩顯然也沒想到旁邊還隱了個人。身子凌空後退,堪堪躲開了這一劍。郭敖身子插下,立在唐煩與丁無厚之間。他身子一落下,就再也不動,竟如跟山石生在了一起般。
唐煩笑了。他笑的時候,面上的表情更加酷烈:“想不到你還沒死!”
郭敖沉聲道:“鏢銀在哪?”
唐煩摺扇輕搖,道:“在一個你絕對想不到的地方。”
郭敖道:“我絕對想不到的地方?這麼說,這地方我應該去過,而且一直都忽略了?”唐煩倏然頓住摺扇,他的目光中似乎帶了份驚恐:“你當真聰明。看來在你面前,我實在不應該多說話。”
郭敖淡淡笑道:“你已又多說了一句。你這話無疑承認我的猜測是對的。”唐煩閉起了嘴。言多必失,這個道理現在他已懂得不能再懂了。
郭敖注意着他的表情,更加緩慢地道:“莫非這批鏢銀還藏在青天寨中,你們並沒有運出?”
唐煩突然笑了笑,他說了一句很不相關的話:“唐家的毒,向來是不會失手的。”
郭敖沉吟着,琢磨着他這話的意思。他突然回頭,就見丁無厚的臉色已然變成了種奇異的死灰色。死灰中帶着透明感,劇毒已然侵蝕了他的全身,他畢竟沒有及時拿到解藥!
風聲驟起,響自郭敖的背後。風聲勁急,本來郭敖也並不是躲不開,但他身邊還有丁無厚!
郭敖只有出劍!
劍光飛瀉,郭敖背後出劍,但劍光就如長着眼睛般,將擊來的暗器一一撞落。劍光直飛,郭敖已經轉過身來。“叮!”的一聲響,唐煩手中的摺扇已然將郭敖的長劍架住。這從無人見過的劍神神劍,畢竟還是露出來了!
唐煩目中神光閃動,盯在郭敖手中的劍上。這柄劍烏沉沉的,並不十分眩目,但這烏光竟如有種奇異的吸引力般,將他的眼睛吸住。
他不由嘆道:“好劍!果然是好劍!”郭敖冷冷道:“今天若不是我心有旁騖,你早就死在這一劍下了。”
唐煩笑道:“但我畢竟還是沒死。你總該知道高手對決,並不一定非要仗着武功。”郭敖盯着他,臉色漸漸沉了下去。
唐煩道:“也許,我當初不應該學暗器,現在就可以好好跟你比劍了!”他的左手突然幻出一團影子,抓向左腰間的錦囊。錦囊中盛着的,想必是唐家名動天下的暗器!
郭敖手中長劍忽然探出,刺向唐煩左手。只要他一劍在手,沒有人的暗器能出手。唐煩也不行!
但就在這時,唐煩手中的摺扇突地噴出一蓬牛毛細針!郭敖臉色變了。這蓬細針就在他的胸前爆開,他已無力躲閃!
郭敖猛一提氣,長劍頓住,凌空斬下!牛毛細針被閃亮的劍光斬飛,但郭敖就覺胸前微微刺痛了幾下。這痛極其隱微,就如被山中的蚊蟲咬了幾口一般。但郭敖知道自己已經中了名聞天下的唐門暗器!
痛感迅速消退,他的胸手都升起了一陣麻木的感覺。他的神智已不甚清醒起來。這毒竟如此霸道,才一入體,就迅速走遍全身。耳聽唐煩得意地大笑:“郭敖,你以爲我這摺扇是左手的幌子,卻不知道左手纔是摺扇的幌子!你總該心服口服了吧?”可惜郭敖已經聽不見了。
唐家的毒,從來沒失過手,唐家的暗器也是一樣!
郭敖竟然沒死。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又悠悠醒轉過來。他所處的地方晃晃蕩蕩的,似是在一輛馬車中。他只覺手腳痠軟,身上一點力氣都施展不出。躺在馬車裡,連頭都轉不動。但幸好這馬車豪華舒適,車廂裡鋪着厚厚的被褥,睡在上面再舒服不過了。
唐煩爲什麼會放過他?丁無厚怎樣了?邊青衡跟上官紅又怎樣了?這些問題郭敖都想問,可他又不知該去問誰。
馬車行駛得平平穩穩,這車伕顯然也久經此道了。郭敖卻無法知道馬車將要行去何方。是要將他送到溫柔鄉?還是送入屠宰場?他只能躺在車廂內,等着命運的審判。他大半輩子豈非也是這樣,朝不保夕,天涯亡命。只是以前他還有一劍在手,現在他卻連劍都沒有了。他禁不住苦笑。這是不是也是整個陰謀的一部分?
若是別人被放置在一輛馬車中,全身動都不能動,不知要被送到何方,難免會驚恐,會胡思亂想,甚至會崩潰。但郭敖只是苦笑了下,立即開始行動。他全身能夠動的就只有大腦,於是郭敖便開始思索。
唐煩、虯髯大漢、黃麪人、袁獨、毒手員外無疑都是青天寨的人。青天寨的目的當然是那三十萬兩鏢銀,這個也毫無疑問;邊青衡是什麼人,郭敖本來很想知道,但現在他不想了。他已經知道,因爲他早就認識丁無厚,從很小就認識。他也看出,丁無厚認識邊青衡,他們是一路人,這一路人並不需要擔心;上官紅跟上官雄是神威鏢局的人,也就是丟失鏢銀的人。這便是到現在爲止,所有捲入這次丟鏢事件的人。
袁獨已經死了,唐煩、虯髯大漢、黃麪人、毒手員外已確定是“壞人”,這些人都已不必再考慮,因爲他們已經沒有秘密了。那麼誰還會有秘密呢?這秘密又是什麼?
郭敖臉上露出劍鋒一樣的微笑。他的思維繼續轉動。這個事件到現在還有什麼疑點?
當然有。第一個,青天寨聚義廳。地道的秘密已經解開,有兩條地道,一條是陷阱,而另一條輸送唐煩等人離開。耍口技的人一面模仿青天寨的人說話,一面用猴子騙他。這些郭敖已瞭解。他不瞭解的是,那些銀子哪裡去了?三十萬兩不是小數目,整整裝了六馬車,不可能堆放在通人的地道中。任何一條地道中若是堆放了六大車銀兩,都已不能再通人。短短半個時辰,又不可能將這些銀兩運到遠處。那麼,這些銀兩究竟去了何處?這本是這件事中最難回答的問題,但郭敖的臉上笑容不減,似乎他已找到了答案!
第二個,在山寨地道中,還有方纔當唐煩暗器擊中他後,青天寨都有能力將他殺死,但他卻沒有死,只是中了毒,不能動彈,被人送到未知之處。這又爲的是什麼?郭敖絕不期待青天寨的人會心慈手軟,三十萬兩白銀已足讓任何人狠下心去。青天寨的地道看似天意,但郭敖卻知道不是。這世上有很多事看來像是天意,其實都是人力所爲。只不過在還沒想通的時候,往往會讓人以爲是天意而已。
這個計劃精密無比,顯然策劃者絕不會放任這麼大的漏洞出現。袁獨的炸藥之所以能炸開一條路,只不過是因爲他們本就想炸開一條路而已。若是他們想要郭敖死,那麼這些炸藥炸的就不是地道,而是郭敖!但郭敖卻確確實實還活着,而且還活得好好的,也許永遠都不會死。這又爲什麼?難道青天寨的人不怕他的劍了麼?這是絕不可能的。他的劍是青天寨最大的阻礙。這也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但郭敖似乎也已找到了答案!
第三個,袁獨之死。他死在一個絕不可能死的地方,死在一個絕不可能死的時候。因爲當時只有他、郭敖跟上官紅。那條地道既然如此隱秘,當然不會有人埋伏其中。但是他還是死了。難道這其中真的有天意?這個問題更難回答,奇怪的是郭敖還是一點都不擔心。
第四個問題。幕後的組織者是誰?是誰策劃了這一切,他的目的又是什麼?是唐煩?郭敖搖搖頭。唐煩顯然也是個心思敏捷的人,但郭敖知道絕不是他。這一個接一個周詳而巧妙的計劃,絕不是唐煩能策劃出來的。毒手員外等人,顯然差得更遠。那麼,是誰隱藏在這一切的背後?
郭敖的笑容終於沉了下去,只因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到現在爲止,這人從未露面,關於他的資料基本上是零。但他無疑是位高手,也許縱算郭敖掌握了一切籌碼,都會被他用一根手指就輕輕推翻。他的可怕,並不在於他的神秘,而在於他掌控一切的智慧,他參透一切玄機的冷靜。若非具有登峰造極的冷靜,又怎能控制這許多思維中的弱點?
郭敖禁不住咳嗽起來。他這才發現自己居然還能說話。
車簾卻被掀起,那車伕回身笑道:“你醒了麼?放心,很快就可以到家了!”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就如出谷黃鶯般,竟然是邊青衡!
郭敖又開始苦笑了。她又要帶他回家了。
郭敖簡直覺得莫名其妙。邊青衡卻笑吟吟地看着他,絲毫沒有覺出他的不高興。
郭敖嘆氣道:“臨回家之前,你能不能帶我去個地方?”
邊青衡悠悠道:“什麼地方?遠不遠?”
郭敖道:“不遠。我想要你帶我去趟神威鏢局。”他嘆息道,“我回家之前,總該跟人家說一聲,免得他們認爲郭某是怕事的人,丟了鏢銀,就一走了之。”
邊青衡笑道:“你可真是個有始有終的人。三十萬兩銀子雖然多,但只要你跟我回家,就算沒人替你賠,也不會有人向你要這筆銀子。”
郭敖搖頭道:“賠是一回事,道歉是一回事。賠可以別人賠,道歉卻只能我自己去道歉。”
邊青衡道:“就算你不去神威鏢局,我也要去。不去神威鏢局,怎麼送這個小丫頭回家?”
小丫頭就是上官紅。她也坐在邊青衡的邊上,神情中卻沒有憂愁之色。顯然邊青衡已將“有人替他們賠”的話,早就告訴她了。果然郭敖就聽車外人聲漸漸喧譁起來,車子駛入鬧市。他不禁有些後悔起來。早知道車子要到神威鏢局,他何必求邊青衡?
再過些時,車子停下,上官紅先躥下車子,叫嚷着跑開了。那自然是已經到了鏢局門口。邊青衡將車子停穩,扶着郭敖走進了鏢局。鏢局裡的趟子手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着他們,那眼光令人很不舒服。無論誰丟了三十萬兩銀子的大鏢,看人的眼光,總不會太友好。
邊青衡跟郭敖卻哪裡顧的上這些,他們走到廳中,方纔坐下,上官雄老鏢頭就迎了出來。他滿面焦急,臉上的皺紋更加深了起來,搓着手道:“難道……難道一點線索都沒有麼?”他顯已聽上官紅說起經過,也知道三十萬兩鏢銀已經丟了!
郭敖道:“沒線索。”
上官雄黯然道:“這可怎麼辦?三十萬兩銀子啊!”他的心魂似乎已隨這三十萬兩銀子一齊丟失,兩眼無神,目中空洞無物。
郭敖淡淡一笑,道:“你不用擔心。”
上官雄喜道:“郭兄還有什麼法子?”
郭敖突地詭秘一笑,道:“我已經找出鏢銀的下落了!”
他這話突如其來,上官雄微微一愣,道:“郭兄已經找出鏢銀的下落了?”郭敖慢慢點頭。
上官雄喜道:“那鏢銀在哪裡?郭兄可親眼見到了麼?”
郭敖緩緩開口:“鏢銀就在這裡,就在這神威鏢局中!”
上官雄倏然站起,怒道:“郭兄是來消遣我了?”
郭敖道:“你可敢讓我搜上一搜?”
上官雄慢慢坐下,喝了口茶,他的臉上忽然有了些衰老,似乎突然間經歷了數十年的風雨一般。他沉聲道:“你是怎麼知道的?”他這話無疑已經承認了。
邊青衡大怒道:“原來是你這老匹夫監守自盜,你……你……”
上官雄不去理她,冷冷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郭敖嘆道:“鏢銀裝上車,被劫,然後就消失在青天寨,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了。這本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雖有秘道,偌大數量的鏢銀,也不可能在短短半個時辰中運走。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上官雄不說話,等着郭敖說下去。
郭敖道:“這個可能就是,鏢銀根本沒運出神威鏢局。”上官雄道:“鏢銀沒運出神威鏢局,那麼鏢車裡裝的又是什麼?”
郭敖道:“石板!鋪在青天寨聚義廳地面上的石板!”他解釋道:“石板本就與銀子重量相若,裝在鏢車上後,從外表根本看不出來。運到青天寨後,你們拿話穩住我,假裝在分贓,其實卻是將鏢車中的石板卸下來,鋪在地上。”
上官雄冷笑。
郭敖道:“這道理我本也想得通,但你們卻又在石板下面設置機關陷阱,來掩蓋秘道。任何人那時候都會將注意力集中在怎麼找出正確的地道上,便會忽略石板本身的存在,這也是人的思維中的漏洞,連我也不例外!”
上官雄道:“你後來怎麼又想到了?”
郭敖道:“袁獨曾在告訴我秘道之事後,得意地說到人的思維漏洞一事,從那時候起,我就在想,我還忽略過什麼思維漏洞。這一想,我就想到了幾個。
“第一個,你在劍神大會完的當天給我看的銀子,每一箱都是真的,隨便我打開哪一箱來看都一樣。但第二天裝鏢車的時候,那些箱裡的白銀卻全都換成了石板,隨便我打開哪一箱來看都一樣!”
上官雄道:“那你爲什麼不打開?”
郭敖道:“這便是人的思維漏洞。只因我已經看過了,而箱子又是從同樣的地方搬出的,所以我就想當然地以爲箱子中裝的還是我頭天看過的白銀!”
上官雄點頭道:“有道理。第二個呢?”
郭敖道:“第二個就是石板之事。”
上官雄道:“肯定還有第三個了。”
郭敖道:“第三個就是袁獨之死。當時並沒有別人,袁獨卻忽然死了,我本來怎麼也想不出是誰殺了他。”
上官雄道:“現在你自然已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