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荻蕭蕭白如銀,漁火幽搖夜色昏。
白衣女子的斗篷垂下,她的雙目卻如兩把利刃,直透入柏雍的眼睛裡。柏雍仍然是那種散漫的笑容,彷彿一點都感受不到白衣女子眼中的殺機。良久,白衣女子嘆道:“好,我畢竟還是小看了你。”
柏雍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道:“我這個人武功沒什麼,修養也沒什麼,就是腦袋好,天下事情,能瞞過我的,可真不多。”
白衣女子冷笑:“真的麼?那你不妨猜一下,我爲什麼要殺那些人?我爲什麼要故意暴露身份,將你引過來?”
柏雍嘆道:“這就是我唯一不能明白的。我顯身江湖並沒有多久,應該不會與香巴噶舉派結下恩怨纔是。那三人更不值得身爲空行母的你親自動手。”
白衣女子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道:“我的確是香巴噶舉派當代的空行母,丹真納沐,修行十二成就法。我看重的,並不是自身成佛不朽,而是這世界中流動着,存在於萬事萬物背後的‘緣’。”
丹真納沐話鋒一轉,道:“我在荊州殺的三人,都該死。錢盈舒自命風流,壞了多少女子的清白;楊鋒殺人無數,殺的壞人遠多於壞人;鐵萬常高揚的鏢旗後面,更是無數的罪惡與血淚。我殺他們並不奇怪!”
柏雍嘆息道:“這些都是理由,但我卻絕不相信——因爲我已經查出,他們分別是天羅教、曼荼羅教與吳越王的人了!”
丹真身子一震,柏雍的目光眯起,彷彿一支利劍,盯住丹真。她緩緩道:“不錯,殺他們,是因爲武林盟主!”
柏雍並不特別驚訝,丹真繼續道:“江湖上新出了幾個人,有他們在,無論誰都沒有必勝的信心,但他們恰恰都在這荊州城中,所以,有人請我將他們牽制開。”
柏雍道:“但武當召集武林大會,卻是這兩天的事情,你怎能預知?”
丹真笑了笑,道:“清虛道人的這個主意,是我建議的。這件事,其實早就在我們計算中了!”
柏雍緩緩點頭,丹真續道:“錢盈舒是天羅教的人,崇軒向來愛才,殺了他,崇軒必定不會善罷甘休,這樣,就能將他的注意力移開;楊鋒是吳越王的人,而且……你遠遠想不到楊鋒對吳越王有多重要,所以,他也能一定程度上牽制住吳越王,使他無法關注武林大會。而鐵萬常……”
丹真笑了笑,道:“你已經知道他是曼荼羅教的人,但卻不知道,他是教主姬雲裳的親信,據說,本將由他引導姬雲裳唯一的弟子,來參加這次武林大會!這也是一個很大的變數,是我一定要制止的!”
柏雍嘆道:“崇軒、吳越王、姬雲裳,還有誰,是你們要算計的?”
丹真道:“你!”
柏雍道:“我?”
丹真道:“不但是你,而且還有郭敖、凌抱鶴!你以爲崇軒是怎樣知道我們摘葉飛花的秘密的?那是我故意泄漏出去的,而目的,就是要讓你們互相牽制!”
她接着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枷鎖,‘摘葉飛花’一案,就是要借這個枷鎖,將每個人套住。你的枷鎖是正義,所以這幾樁命案都發生在你身邊,你會爲了草菅人命而憤怒,而這憤怒,甚至會讓你放棄別的任何事情。所以,你已經失去爭奪武林盟主的資格了。”
她揮枝敲了青驢一下,讓它安靜下來,接着道:“崇軒也有他想要的東西,那就是——他自認爲存在的他的剋星。他向以爲算無遺策了,這正是他的缺點。以他的性格,雖然答應了你們的賭約,卻必不會親自入場爭奪盟主之位,而會在場外佈下埋伏,想要將整個武林大會的人一舉殲滅。他的這個野心,正是我要利用的。”
柏雍道:“若他真的得逞了,整個武林大會都飛灰煙滅,你輔佐的人,又如何坐上武林盟主之位?”
丹真笑道:“他不會得逞的,我們想到了這一點,自然會有對付的計策。”
柏雍頓了頓,又道:“郭敖呢?凌抱鶴呢?”
丹真道:“他們都是都是狂傲不羈之人,未必看的中武林盟主的稱號。而經過我精心安排的摘葉飛花一案後,他們必定更憎恨對方,一見面就會拼個你死我活,更無法顧及武林大會了。”
柏雍點了點頭。丹真分析得非常有道理,經過摘葉飛花巧妙的連接,姬雲裳、吳越王、崇軒、柏雍、郭敖、凌抱鶴,這些武林盟主有力的競爭者,都已被圈進這個局裡面了。
問題是,究竟誰纔是丹真要輔佐的人?
丹真彷彿看透了他心中所想,淡淡道:“等武林大會結束之後,你就知道了。”
柏雍卻笑了,緩緩道:“莫非你覺得華音閣的人做武林盟主,就會好一些?”
丹真的身子猛然頓住,道:“你說什麼?”
柏雍悠然道:“你輔佐的人,是華音閣的新貴,步劍塵的屬下,是不是?”
丹真厲聲道:“你……你怎麼知道?”
柏雍道:“我一直懷疑,華音閣的步劍塵身份何等尊貴,又怎麼會隨意出現在點將臺上?若沒有武林盟主這條大魚,他又怎麼會出動?只怕和你商定這些計劃的,正是這位華音閣代閣主吧?”
丹真盯着柏雍,一字一頓道:“我還是小看了你。”
柏雍笑道:“我只是讓這件事變得好玩些而已。我看啊,步劍塵和你定下的這個約定,未必安了什麼好心,他也並非真想讓此人上臺,而你決定的那個人,也未必能做成武林盟主。”他的聲音很輕,但卻有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如你所言,上天有自己註定的‘緣’,武林也會選出自己的盟主,無論什麼人的干預,都未必得逞。玩弄天命的人,也必不會有好下場。”
丹真目光森森流轉,默然不語,突然道:“修習了梵天寶卷的人,果然不一樣,怪不得那人一定要我阻止你去洞庭,有你在,我輔佐的人真未必能奪得盟主之位。”
這次卻輪到柏雍的臉色變了。梵天寶卷,他實在沒有想到丹真納沐能夠看出這一點,這是絕無人知的秘密!難道她真能洞悉未來,無所不知?
丹真納沐眸中光芒隱沒,又恢復爲一汪沉靜的幽潭:“你們每個人,都是力量的一極,而我一定要調和這一切,所以你必須留在這裡。”
她長嘆一聲,驅驢後退兩步,淡淡道:“梵天寶卷是魔物,想爭奪它的人很多,這便是第一個。”
不用她說,柏雍已感受到了背後盯着一雙飽含怨憎的眼睛。他並沒有回頭,因爲只要他一動,就會招致暴風驟雨一般的攻擊!
柏雍瞬間陷入完全靜止,但他並不是消極的靜止,這不動中竟然隱含了最強大的守勢,他全身連絲毫破綻都沒有,足以抵抗住任何奇襲。
丹真納沐微笑道:“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緣’,由你開始的,便該由你結束。”她淡淡道:“由我開始的,也該由我去結束。”她輕輕喝了一聲,青驢咯咯,徑自走得遠了。
殺意森寒,柏雍只有苦笑。眼看丹真納沐走得看不見了,他忍不住向着身後道:“這位兄臺,我們能不能打個商量?我不殺你,你也不要殺我好不好?”
那人並不作聲,柏雍道:“你看這樣好不好?你要學武功呢,我可以教你,教《梵天寶卷》也可以,但請你將手中的劍先放下好不好?古人云:”乃知兵者乃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聖人尚且如此,何況我們這些碌碌無能之輩呢?對於’兵‘這個東西,那當然是能禁絕就儘量禁絕啦,你說是不是?“
背後殺意倏地一震,那人瘋狂地大笑起來:“求我!快使勁地求我!多求我一會,我就讓你多活一會!”
柏雍驚叫道:“沈清悒、沈姑娘!怎麼會是你?”他忍不住回頭。
那股殺意瘋狂攀卷,但沈清悒並沒有出劍。她臉容扭曲,再不是原來的清秀模樣了。她手中拿着舞陽劍,胳膊卻不停地顫抖着,彷彿受着什麼極大的驚嚇。原來顧盼有神,明眸善睞的眼睛也混濁無比。舞陽劍的劍刃也是一片漆黑。柏雍都不確定她是否能看得到東西。他試探着道:“沈姑娘,你……”
沈清悒卻全然不理會他說什麼,喃喃道:“我只不過是打碎了一個瓶子,我又不知道那裡面是救命的藥,我逃出去了,爲什麼卻要一次次地派人來抓我?爲什麼?爲什麼?難道我是沒有父母的孩子,就沒人疼麼?”
她彷彿陷入了記憶的深思中,不停地重複着“爲什麼、爲什麼”,聲音漸漸沉了下去。接着突然“咯咯”地大笑起來:“那些抓我的人都被我殺掉了,都殺掉了!我不要回去,我會死掉的!”她彷彿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眼睛張得大大的,驚恐地看着面前。但她的雙目中依舊一片混濁,根本就不像能看到東西的樣子。
柏雍擔憂地看着她,就見沈清悒笑了一陣,怔怔地流下眼淚來:“我卻沒想到,這一次先生竟親自來了,我好怕!我不敢跟先生打啊,先生平日對我很好,我也不要跟他打!可是先生!爲什麼你這麼狠心,竟然親自到荊州來找我,你一定要逼死我麼?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她掩面跪了下去,一抽一抽地哭了起來。柏雍嘆息了一聲,走過去輕輕拍着她的肩膀,柔聲道:“不要怕,有我在,任何人都傷不到你的。”
他突然踉蹌後退,肩膀上赫然插着一柄長劍——舞陽劍!
沈清悒瘋狂大笑着站了起來,她滿頭烏髮當風而舞,聲音竟然淒厲無比:“嘻嘻,我要殺了你!殺了你,才能奪到《梵天寶卷》,才能向步先生交代!”
柏雍的微笑凝結在臉上,變得極爲苦澀,劍鋒刺入的部分酸痠麻麻的,並不感到很痛,但整條胳膊卻再也舉不起來,顯然劍中被喂上了極爲猛烈的毒物,他喃喃道:“步先生?你也是華音閣的人?”
沈清悒獰然笑道:“是啊,我打碎了步先生給女兒調製的藥,又殺了他派出來追我的人,他不會原諒我了!可是我好想將功贖罪,不再過東躲西藏的生活。是丹真告訴我你有梵天寶卷,所以我才一直跟隨你,接近你!可是你太狡猾了,騙不到你,我只有搶了!《梵天寶卷》這部梵天大神傳下來的經書,載有生死人肉白骨的良方,比什麼藥都靈。你快給我,讓我能回去向步先生交代,給我!”她臉容一陣扭曲,緩緩向柏雍走了過去。
她身上迸裂出的殺意壓得柏雍傷口隱隱生痛。丹真納沐也不知做了什麼手腳,將她所有的潛力都迫發了出來,武功暴增至幾乎達到了郭敖的水平,已經成爲了個很棘手的敵人。
只是這方法顯然有很重的副作用,沈清悒已經陷入了半瘋狂、半昏迷的狀態。她的步伐有些踉蹌,眼珠更泛着奇異的黑色,佈滿整個眸子,黑到再無任何雜色,黑到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看不見。
在冷夜秋風中,她的身形顯得那麼蕭索,那麼惶恐、驚駭、無助。
柏雍的眼神逐漸由震驚、傷痛而變爲憐憫,他真實地感受到,這個女孩子心中藏着深深的恐懼和內疚,正是這恐懼,讓她甘願接受丹真納沐的蠱惑,將自己的心交給藥物,催生出非常力量的同時將自己的心深埋起來,藉以逃避痛苦。
丹真納沐說的沒錯,紅雲、賣花姑娘、鐵中英,他們都是心甘情願自殺的,那隻因爲他們不得不心甘情願,他們在遇到她之前,已沒有別的路可走。沈清悒也是一樣。
所以柏雍原諒了她。刺這一劍的不是沈清悒,而是丹真納沐。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絲憤怒,或許丹真納沐所作的,的確是賜給他們解脫,只是這種殘忍的方式,卻讓柏雍感到厭惡。
沈清悒中毒已深,不是等閒能夠解脫得了。當下唯一的方法就是以極霸道的手法強行將沈清悒全身的真氣宣泄掉,她才能夠真正地清醒過來。只是這種手法太損耗精神,施展了之後,還能再參加武林大會麼?柏雍苦笑,這實在是個很艱難的選擇。
但沈清悒並沒給他太多的時間猶豫,她尖嘯一聲,一劍劈了下來。比較起郭敖,她此時的劍法更辛辣,更惡毒。劍光直指,竟然都是柏雍的大穴,彷彿必要將柏雍斬成肉醬才甘心一般。柏雍嘆了口氣,身子輕煙般閃起,突然就出現在沈清悒的背後,一指向她的精促穴點了下去。
這一指點下,沈清悒立時一聲慘嘯,手中劍芒暴漲,瞬間裂開了蒼穹!
柏雍更不怠慢,另一隻手急忙按到了沈清悒脊背上,真氣源源不斷地涌出,將她衰弱到極點的心脈護住。沈清悒彷彿疼到了極點,身子突地一折,這一劍餘勢未衰,直直向柏雍劈了下來。如此劇烈的動作頓時牽動了她的心脈,沈清悒一口鮮血隨着噴出!
劍光照亮了柏雍的臉。他當然可以放手躍開,只是他真氣一斷,沈清悒必死無疑。但他若不放手,他活下去的可能性也不會大。
放,還是不放?
柏雍突然搶上,一把將沈清悒抱住,他身子向旁側開,但兩人相距實在太近,劍風凌厲,已從柏雍肩頭透體而過!柏雍咬牙挺住,真氣源源不絕,終於將沈清悒的心脈漸漸平息,眼神也清晰了起來。
一柄黑劍插在他的肩上,貫穿而過,背後的血肉觸目驚心地翻起,鮮血染紅了大片的衣物。這就是沈清悒清醒後看到的場景。她忍不住狂呼起來,她知道這是自己造成的,她不能原諒自己犯下這樣的錯誤!
柏雍緊緊地摟住她,聲音依然是那麼溫柔:“不要怕,有我在,沒什麼可怕的。”
沈清悒再也忍不住,眼淚拋灑而下,伏在柏雍的肩頭大哭起來。柏雍掙扎着想拍拍她的頭,卻突然一歪身,暈了過去。
正如丹真設想的那樣,當他醒來的時候,武林大會已經結束很久了。
舞陽劍又再次被它的新主人丟棄在泥濘中,這次,不知道還是不是它的價值?
羣雄爭集的武林大會中,誰才能真正勝出?是丹真?是華音閣?還是那神秘的曼荼羅教?抑或是氣焰喧天的吳越王府?
這武林至尊的冠冕,最終又將由誰來頂戴?
洞庭湖畔,楓林綻放如花。
遮羅耶那大袖揮舞,在小道上越行越急。他赴武林大會之約而來,不僅僅是因爲吳越王的命令,更重要的,是絕傳天下的天竺秘典《梵天寶卷》。
他已在佛祖面前立下了誓言,一定要取經西還。要論他在天竺的地位,絕不比織田信長、吳越王低,他本可在神宮中受萬民膜拜,然而爲了這寶卷,他寧願遠走東土,受他人的差遣。
暗暗夜色中,他火紅的長髮曳開,流雲飛瀑一般,被月華染映成詭秘的紫色,身上披拂的麻衣裂開,露出古銅色的肌膚,疾行楓林之中,真如羅漢行法,渺天地而立。
越過這片楓林,就到了洞庭湖邊了。就在這時,他狂舞飛動的身形突然停止。
一停便完全靜止,連卷舞的長髮都倏然落下,靜如止水——只因他已經感覺到,對面傳來一股凌厲到已化作實體的殺意!
微茫之間,他已經辨識清楚,此人的殺意極爲陌生,並不是針對着他而發出的,也不針對任何人。殺意就如同心臟、血脈一般,已經成爲那人本身的一部分,只要他存在着,這股殺意就永遠升騰而上,無可遏止。這殺意本爲天成,經過此人多年的淬鍊,已然強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遮羅耶那號稱天竺第一高手,來到中原之後,又遍會天下英雄,但這等純粹的殺意,卻是從來沒有見過!
這難道就是中原第一高手?遮羅耶那心中涌起一陣驚喜,什麼武林大會,已被他完全拋到腦後去了,他忍不住引動體內的恆河真氣,催發出浩瀚的殺氣,迎了上去。
蒼白的月華下,楓舞落葉,赤血紛紛,絞飛滿空!
楓林那端的人驟然止步,顯然也感受到遮羅耶那滔天的殺氣。
兩人殺氣交擊,楓林秋葉被殺氣所激,頓時落英紛亂。這江邊楓葉久受風霜侵襲,到了暮秋,全都如血色殷紅,在雪一般的月光下,如舞赤雪、如雨天花,帶上了一種觸目驚心的悽豔。
遮羅耶那眼睛緩緩閉上,他修習的天眼通打了開來,從卷空飛舞的紅葉中直透而過,定在對面那人身上。
這並不是攻擊,只是一種佛法神通,並不能夠傷人,卻可以將敵人的蹤跡看得清清楚楚的。修習到了最高境界,還可以感知到敵人的功力、絕招等,以圖在決戰中一舉致勝。遮羅耶那的天眼通穿林落下,鎖定那人的殺氣,那人似乎有所感覺,頓時從身上升起一串銀白色的漣漪,將天眼通隔在外面。遮羅耶那大爲吃驚。他這天眼通自修成之後,可以說是無敵天下,十年前遭遇尼泊爾國師贊榘上人,他連施四次天眼通,對方一無所覺,被他一招擊敗。他深信此等秘法,中原絕無人識,此人又怎知防禦之法?難道天下武學的元樞《梵天寶卷》,真的在他手中?
遮羅耶那驚疑不定,真氣登時有了一絲紛亂。那人真氣微擡,銀色的漣漪帶起層層月色,隔空向遮羅耶那罩下。這一下以虛擊虛,那人竟以殺氣而運神識,虛空搏擊,凌厲無儔,此中修爲早已超越了武學的範疇!
而遮羅耶那的天眼通本爲域外神技,無人能擋,但那人竟然將月色調和進神識中,殺意、月色內外交互,一熾一冷、一動一靜、一陰一陽、一君一輔,借天地之威而爲己用,頓時威力大到不可思議!遮羅耶那修爲雖高,但方纔心神微分,被他抓到了先機,層層疊壓過來,立即落了下風。
銀白波濤如雪如月,轟然塌下,滿天碎雪亂散,如煙如霧。遮羅耶那突然一聲暴喝,恆河真氣從口鼻中直噴了出去。這一招叫檀伽法嘯,乃效彷彿祖,以獅子吼震退邪魔的做法。此功法與中原少林的獅子吼差相彷彿,只是遮羅耶那的恆河真氣已經修到了十龍十象的大解脫禪境界,這一聲檀伽法嘯噴出,立時宛如一柄巨大的匕首插入楓林中,虛空瞬息被刺破,形成了個渾茫的巨大龍捲,將空中、地上血紅的楓葉盡數捲起,化爲一條飛卷的赤龍,帶着無聲的嘶嘯向對面那人直壓了下去!遮羅耶那滿頭長髮受激,根根直立,盡數向後甩出。但他卻爲戰鬥的狂喜衝激着,猛然一步踏了出去。
銀色波動與遮羅耶那檀伽法嘯、天眼通發出的勁力在兩人之間嘶咬衝突,其狂猛暴戾,並不亞於兩大高手出招搏鬥。楓樹落葉被兩人虛空中的神識相擊,全都碎成赤紅的粉芥,在皓月的垂照下,不停地激發出或赤紅或青白色的光芒來,在兩人之間的空氣中散開成一朵朵七彩的光暈,氤氳流轉,越結越多,又緩緩的向中匯聚,最後糾結成一團龐大而無形的氣團,挾着無盡的碎楓月華,橫亙在楓林中。
遮羅耶那這一步踏出,頓時胸口如受重壓,一口真氣逆流而上,直攻他的丹田。他猛的一聲大吼,硬生生將那口真氣壓下,身子挺立不動,這氣團便被他推動着,直向對面壓了下去!這一招先傷己再傷人,實在是很無奈的打法,但遮羅耶那一旦戰鬥之後,便熱血彭湃涌流,一心只想着克敵制勝,這點小傷哪裡放在心上?突然之間,胸前壓力驟增,銀色波動宛如巨浪般衝激而來,那人竟然也同樣跨出一步,不惜受傷,也要以最霸道的方法,擊倒對手!
這就彷彿兩人都推着一塊大石,想要將對方碾倒。赤白交雜的無形氣團竟兩人同時擠迫,登時急速收縮,外漲之力也急速加大,遮羅耶那恆河真氣何等強勁,也不由得感到氣血一陣翻涌!但此時已沒有任何退路,遮羅耶那全身勁力暴提,再度踏上一步。這一步,登時將無形的氣團激成有形,就見卷控着萬千楓葉碎片的氣流突地高速旋轉起來。
長空中,紅雨亂飛,楓聲嘯響,滿空月色彷彿也頓時爲之黯淡。那些碎葉彷彿利刃一般,切割着遮羅耶那的胸膛。遮羅耶那雙目盡赤,再跟着又是一步踏出!
激繞旋轉的氣團再也不能承受如此強大的壓力。突地一暗,接着帶起一陣狂龍般嘶啞的嘯聲,轟然爆炸開!那中間夾雜的碎葉更彷彿天星隕落,飛速旋轉,同時向兩人惡撲而來。每一粒都彷彿滿含熾烈的炎天太火,灼燒着遮羅耶那的神經。他強行剋制着,只因他知道,楓林那邊的對方,也未必比他好過!
暗暗夜色中,突然閃出一道明亮的光華。這光華出現得是如此突然,彷彿天地裂開一般,讓人興起一種不真實的錯覺。但他又極爲自然,彷彿本身就已存在,只是愚蠢的人類從來視而不見,到此刻才震驚於它的威力。
這道光華一顯,夜色跟月光立即同時消退,天地間再無餘物,只有這清冷冷、傲兀,但卻無所不在的光華。遮羅耶那呆呆地看着光華,眼前卻突然一暗,光華盡數消散,只剩下了一柄劍。
這柄劍並不像舞陽劍一樣古拙,也不像清鶴劍一樣樸素,它很華麗,但遮羅耶那並沒有注意到劍的華麗,因爲他並沒有這個時間。
劍一揮而下,是最簡單的直劈,但天上天下,卻再也沒有如此完美的一劈。這一劈與那光芒一樣,是不真實的,完全虛幻的,只存在於傳說與想象中。出劍、收劍、每個動作都如此完美,遮羅耶那甚至根本沒有攔阻的念頭,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劍將暴溢散亂的有相無相真氣劈成兩半,顯出中間那條淡淡的人影來。
那人影也同樣華麗,只是遮羅耶那也沒能看到,他的目光,盯在來人的臉上,他再也沒有餘裕去看別的了。
楓林落血,月光積銀。
那人的面容漸漸顯露在月色中,遮羅耶那卻不由全身一震,驚道:“你……”再也說不下去。
那人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踏着滿地紅葉,從月色中緩緩走來。林中的霧氣讓他的身影顯得有些朦朧,那人悠然止步,淡淡道:“你認識我?”
遮羅耶那舒了口氣,終於將話說完:“不。你的臉很像古寺壁畫中的一個神魔——一個外道邪神。”
夜風從林尖輕輕滑過。楓葉紛飛,滿空嫣紅卻連長風都吹不散,飛舞着奉持在那人身側。那人長身而立,散垂的長髮在夜空中獵獵飛揚,風神瀟散中,透出一種不容諦視鋒芒。他廣袖凌風,月華的幽光在他衣衫上氤氳流轉,散開無數輝煌的銀暈,澹盪虯縵,彷彿天地間一切光華都被匯聚,都爲他而生。
然而,他的全身都散發出一股任何人都無法忽略的氣息。
霸氣。
霸氣與殺氣相互糾結,一明一暗,交相纏繞在那人的身上,竟然讓他的身影越來越大,遮羅耶那再盯了一會,那人一動不動,身後的陰影卻宛如張開無形的羽翼,龐如山嶽,巍峨地向他壓了下來。他臉上冷冷的,並不見任何表情,只有一絲嘲諷,似乎在譏嘲世人怎敢向他揮劍。
遮羅耶那深吸口氣,問道:“你是誰!”
那人並沒有立即回答,他伸出手來,手中已經沒劍。劍插在他身前的土壤中,四周寂寂無聲,突然一枚碎葉悠然飄下,落在劍柄上。須臾,夜風涌起,大地上的楓葉迅速將劍身蓋住。他掌中堆積滿了散碎的楓葉,就如盛了滿手的鮮血。他淡淡道:“每個人都是唯一的,殺什麼人,就該用什麼劍,這是我對人的敬重。”
他的臉上慢慢浮起一絲笑容,這笑容照亮了沉沉夜色,讓他頓時顯得有種說不出的可親:“天下有多少把名劍,就有多少值得我出手的人。殺一個名人,就需要一柄名劍殉葬。”他將目光投向地上的劍:“此劍名叫‘映雪’,乃是我用一斛明珠從江城子手中換來的,本來要去洞庭湖上殺一個人,但現在人還在,劍已死,既然我手已無劍——”
他笑了笑,緩緩道:“所以我已不必再去殺人了。”然後他的目光擡起,深深看了遮羅耶那一眼:“若是你今夜不死,到華音閣來找我,我必定爲你準備一把特別的名劍。”他言罷轉身走了出去。
遮羅耶那怔了怔,道:“等等。你既然是華音閣的人,難道不去參加洞庭大會,爭奪武林盟主了麼?”
“武林盟主……”他念着這四個字,嘴角浮起一抹譏誚的笑意:“你們自去爭罷。”
遮羅耶那愕然,道:“你是……”
那人轉身離去,陣陣楓濤、濃濃夜色,彷彿都只剩下一個聲音:“卓王孫。”
武林第一才女卿雲曾出過一個對聯,上聯取自《史記?信陵君列傳》:“佳公子”,求對一江湖上有名的人物。答案就是“卓王孫”。
卓王孫有名沒名?江湖上無人願意回答,因爲這個問題太過愚蠢。近年來天羅教橫掃江湖,所向無敵,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華音閣卻韜光養晦,不問世事。然而即使這樣,天羅教也從不敢冒犯華音閣,其實力可見一斑。
華音閣主虛席十餘年,自從卓王孫存意問鼎之後,就沒有人敢存覬覦之心了——只是因爲每個人都自慚形穢,不敢跟他並列。
而且他還很年輕。
他正是丹真一心一意輔佐的,武林盟主的候選人,也是吳越王提醒遮羅耶那,要一心提防的人!
然而丹真沒有想到,中途竟然殺出個番僧遮羅耶那,更沒想到的是吳越王竟會暗中安排他到此阻擊卓王孫。
一戰之下,卓王孫雖然勝出,但他本爲殺人而配的名劍葬身楓林。於是,他也飄然離去,將本已安排妥當的盟主之位棄如弊履。
這難道真的只是機緣巧合?還是如柏雍所言,步劍塵和丹真定下這個約定,卻並非真心促他成就,乃是另有所圖?又或者,武林大會上還有某種衆人尚未知曉的危險?而卓王孫正是看透了這一點,藉此一戰,遠禍而去?
無論如何,丹真所苦心安排的一切,就在這飄然捨去的一轉身中,喪失殆盡。或者,沒有人能想到,這辛苦經營,幾達數年,牽扯進無數江湖名流的計謀,就在卓王孫這一轉身中,盡皆付諸流水。
卓王孫,或許也只有他,能夠如此不顧這神明的眷顧。
如今,這撲朔迷離的“緣”又將向着什麼方向發展呢?萬方覬覦的武林盟主之位,到底會落入誰手?
遮羅耶那臉上閃過一陣痛苦之色,他強忍至此的一口鮮血終於噴了出來。他敗了,但並不是敗在《梵天寶卷》下,這個他清楚地知道。他該怎麼做?就此迴天竺?遮羅耶那臉上神色變幻,終於踏出了一步。就算死,他都要去赴這武林大會,找到《梵天寶卷》,這小小的折辱又算得了什麼?
楓林並不大,出去後,眼界開闊,就是洞庭湖了。湖心燈火輝煌,武林大會,已開始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