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樓外已經不見僕役與使者,秋水小築的運作基本停擺,處於封島狀態,目前只保證一色樓的正常供應。環島廊榭的一處觀景亭內,曹氏父子時刻關注着一色樓的狀況。這兩父子湊在一處,絕對沉悶不下來,隨便朔望城什麼營生項目都可以牽曳起各種話頭。
話題的核心只有一個,那就是利潤。對於商人來講,沒有利潤就沒有浪費脣舌的意義。在金錢滾動的這條黃白之路,後繼者連曹家的背影都瞧不見。
兩人正說着各州的鹽稅差異,曹餃子便瞧見兩個人影自五樓節節躍下,他目力雖好,不過也只是普通人的水平,但是曹餃子對滯留秋水小築的客人瞭如指掌,一猜便知是誰,他嬉笑着說道:“藍禮派的小子嚇到了,那樣子真是慌張難看啊,喔喔,他是不是摔着了?許小妞的身法倒似更輕盈漂亮些。”
“你比金展元大不了多少,憑什麼叫人家小子?你先別幸災樂禍,我有件事情要交待於你。”曹影貴言道。
曹餃子好奇道:“什麼事情?”
曹影貴捻着稀疏的斷續,道:“我這趟來西北的時間不長,但覺得秋水小築各方面運轉都還不錯。所以,我想從今天開始,便斷了你的商會資金支持。作爲等價條件,你賺取的利潤五年之內不用上交了。如果你能持續週轉下去,秋水小築就作爲你的產業好了。”
“老頭子,你看不起人啊,商會的支持資金是擺在那裡,但是餃子這幾年伸手找你要過錢嗎?我就把秋水小築看作你對我的獎賞啦。”曹餃子轉念一想,哼哈叫道:“不對啊,狡詐的老頭子,這麼輕易放我獨立,你覺得我會虧本?”
曹影貴微笑不語,一色樓樓頂卻生出了一道強烈的折光晃了他的眼睛,他眯眼的時刻,一色樓五樓的樓壁炸裂,少頃,一個人影飛出樓外,之後那人竟然在空中爆散成一團綠瑩瑩的塵屑!
曹影貴圓潤的胖臉頓時生硬。
曹餃子的臉色亦變了,緊張的道:“誰下的手,這麼狠!外面看,至少五十兩金,裡面的損失可不止這個數了,我的娘啊!”
曹影貴心緒不寧的道:“令當遲死了。”
“令當遲死了!”曹餃子驚道:“那樓裡邊豈不是一塌糊塗?別的尚且不管,我的雨上寒山棲梧大畫屏啊,我的密窯水墨牡丹瓶啊,我的那些霜紋瓷啊,都是我的私家貨啊,天啊!”
令當遲身死一色樓,這件事情必將影響甘州的武林格局。武林格局的變動將大大的影響世俗生態,在商會佈局日益成熟的今日,任何大的變動不管是好是壞,都會在短期內造成利潤損失。曹影貴眺望着一色樓樓頂,這時他能夠發現水晶尖柱旁邊依稀有人,但是距離過遠,無法辨認那人是誰。曹影貴鬱然的回頭,蔚藍的秋水湖自然寧靜,湖面沒有一艘船隻,渡船均已停在渡口。
“老頭子,假若藍禮教的小子奔過來,哭着找我們要船,怎麼辦?”曹餃子思慮道:“我們是不是迴避一下?”
“我們只是商人。這場生意不是我們的。我們什麼也不能提供,沒有必要回避他們。是死是活,一切要還須看他倆的運氣。小餃子,我們要不要打一個賭?”曹影貴回覆了寧靜神態,緩緩的道。
“賭什麼?賭注是啥?”
“就賭這兩個人能不能活着跑到渡口。賭注爲商會西北邊貿皮草生意的三年獨家經營權。答案由你來猜。”
“一言爲定,這個可不能反悔啊。”
“我什麼時候誆過你,只要標出價的,對你爹就不算什麼。”
曹餃子嚴肅思索,他望着漸漸接近的金展元、徐冬兒,沉聲道:“他們無法活着過來。”
“爲什麼?”曹影貴問道。
“父親,您說得對,今天的一色樓外人是不能進的。同樣,事情未結束,裡面人也出不了島。”曹餃子鄭重地答道。
曹影貴沉默了片刻,然後道:“小餃子,你贏了。”
只見從島心高地疾掠而下的金展元忽然身體不受控制,摔落在地面,竟是不動了。徐冬兒也出現一個明顯的停頓,繼而速度驟降,她又軟綿綿的向前走出幾步,一頭栽倒。
一個紫衣劍客出現在兩人倒下的地方,他彎腰伸手在兩人身體上各自按了一下,然後面無表情的向曹氏父子方向看了一眼,便轉身消失在高地。
曹餃子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想這兩人應該是不能活了。曹影貴拍拍其子的後背,隨手拾起一根小亭擺放的魚竿,溫聲道:“小餃子別看了,還是陪胖老頭子釣釣魚吧。”
一色樓。五樓。
李無憂拉過一隻高背椅,悠然坐下。
他環顧四周,遠觀風景,打量着頭頂的雕樑畫棟,和顏悅色的道:“令當遲和我有未了之事,我記得。但我卻不記得與你們之間的事情了,你們誰若記得,可以提醒我一下,今日一併解決。”
葉秋心的座椅背緊貼着欄杆,他搖晃着杯中酒,不做聲。婁聽豔壓下適才欲全力出擊的一指,氣息不暢,一時間說不出話。橫刀胸前的賈輕刀只沉默的盯着回玉橋。回玉橋則默立在李無憂的椅側,對於賈輕刀挑釁的目光,視若不見。
三清和尚乾咳一聲,正要發言,樓板卻是一聲轟響,木石飛濺,可憐的五樓樓板又裂了一個巨大的窟窿。魁梧的黑麪神自四樓一躍而上。魏魁鬥面黑如漆,塵土滿身,長褲也破了幾個口子,着實狼狽,他兇狠的瞪視着李無憂,慍怒道:“李無憂,江湖都贊你內息深厚,罕有匹敵,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但是老子還不服,老子想和你再切磋幾手。”
李無憂十指交叉,大拇指徐徐輪繞,這是他思考之時的習慣動作。李無憂饒有興味的看着魏魁鬥,微笑道:“抱歉,我只切不磋。”
“李無憂,生死有命,沒人說得準勝負,別拿出一副就你高人一等的嘴臉。”魏魁鬥張開雙手,做出再戰的姿勢,彷彿下一步就要把李無憂無揉個粉碎,準備出擊之前,他高叫了一個人的名字:“葉秋心。”
葉秋心將酒杯抵在脣邊,手與酒杯遮擋了半張臉的表情,葉秋心只有一雙眼睛不離李無憂。葉秋心沒有回話。事實上,他今天從未主動說過什麼。葉秋心的舉動就是觀察再觀察。他的觀察重點雖然是李無憂,但是其他諸人魏魁鬥、婁聽豔、賈輕刀乃至三清三世,他都收納於眼。
“無量天尊。”三清和尚在這個時候插言道:“李門主,我教宮教主苦候已久,今日還是正事要緊。”
李無憂看也不看三清和尚,不耐煩的道:“李某走了半個城區,他登幾層樓就那麼難?想談?讓宮無上上來見我,憑什麼要我下去。”
三清和尚被一句話頂了回去,他轉頭瞧向三世道人,三世道人法相莊嚴的低頭唸叨着:“阿彌陀佛。”
三清和尚見狀,也低眉順目,無語了。
魏魁鬥卻勃然發怒,他大吼道:“葉寸金!你到底幹還是不幹!應一聲。鱉樣的不吭聲,裝孫子,是怎麼回事?”
葉秋心手指扳撩着小刀,細聲道:“不是我不幹,一個人的生意風險太大,即使我出手,你也是死路一條,沒有把握的生意,我從不做。因爲那既得罪人,又賺不到錢。”
婁聽豔聞言,鳳眼微眯,立即道:“葉寸金,那算我一個。”
葉秋心笑道:“我的刀很貴的,不打聽一下就加入,沒有誠意。”
婁聽豔冷道:“還沒有千秋幫買不起的東西。”
賈輕刀忽道:“我也加入,至於價錢,他倆什麼價,我一分不會少給。”
葉秋心眨了眨眼睛,仰脖將酒一飲而盡,輕置銀盃於欄杆,肅聲道:“我把話放在前頭,誰要是不守承諾付錢,我飛刀的後遺症可是很嚴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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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只要你的飛刀夠好,錢不是問題。”魏魁鬥繼續忿忿的向李無憂挑戰道:“李無憂,你若真切了老子,老子認命!”
李無憂淡然道:“是什麼原因讓你們如此執着送死?”
魏魁鬥吼道:“就因爲你是李無憂!”
他身軀陡然一震,筋暴肉橫,體堅似鋼,黏附的塵土都離體蓬散,黑麪神的煉體術確實已達巔峰,他大跨步向前,風雷一拳擊向李無憂。
李無憂坐姿不改,虛探左掌。這一掌緩慢,無風,無聲,沒有什麼神功異象,就像是一個不懂武功的少年隨手比劃了一下。但是他的柔弱掌勢與魏魁斗的暴起發難一旦對上,表面上的強弱登時倒逆,黑麪神的身形驟然遲緩,拳掌之間僅隔一尺,魏魁斗的拳頭竟怎麼也遞不上來了。
魏魁斗的作風是威猛霸道,李無憂的底蘊卻是雄渾無量。
此時,葉秋心手心一聲冰裂脆響,便是一記飛刀飛出。
飛刀迎着李無憂的掌勢飛出。李無憂的掌勢影響了飛刀的速度,高手的目力可以觀測到飛刀的形狀。這飛行的事物此時已不能稱作是一把飛刀,它化作了一串碎片,飛刀在出手的時候就碎了。連串破碎的飛刀帶着風鈴輕吟一般動聽的聲音,既像是一個美麗的夢碎在空中的悲鳴,又如是一種柔軟的心傷在風中的呻吟。
葉秋心的碎裂飛刀欲打的人卻不是李無憂。
他打的人竟是魏魁鬥。
傷心碎夢一般的飛刀殘片悉數打進魏魁斗的肩膀。
魏魁鬥發出了痛苦的嚎叫,但是他的手臂筋肉猛的賁脹數圍,遲緩的拳頭倏然加速,居然結結實實的砸上了李無憂的手掌。
李無憂微咦一聲,掌勢相送,黑麪神連連倒退,但魏魁鬥倒退了七步,便立定了身軀,再次如蠻牛般怒吼衝上。李無憂皺了皺眉,葉秋心的飛刀出乎他的意料,此人的飛刀似乎可以瞬間提升一個人的機體潛能,如果這飛刀真的神奇如此,他不得不重視一下這幾個人。
就在此時,李無憂心中警兆突現。
樓頂開裂。
一道強烈的鋒芒如天光傾泄,疾斬而下。發出這一記斬擊的兵器或許是刀是劍是斧是鉤是鐮乃至是匕首,但這一刻,沒有人會追究它的原型是什麼,因爲但凡武器發出斬擊,想達到的效果無非都是這種無堅不摧的鋒芒罷了。
鋒芒銳不可當,李無憂向旁就閃。
李無憂閃避,婁聽豔欲眠指的阻擊就到了,婁聽豔第一時間算準了李無憂閃避的方向,漂亮的面容浮上一層兇豔的危險氣息,婁聽豔出手便是破執二指的千秋一夢!
阻截的還有賈輕刀。
賈輕刀的蟬翼刀僅比婁聽豔慢了一線。
之後,反撲而上的魏魁鬥又比賈輕刀稍慢一線。
三人出擊的時間各差一線,但卻形成了一個無懈可擊的阻擊節奏。
婁聽豔面色蒼白,身弓如蝦,破執二指之千秋一夢直打李無憂氣海。賈輕刀如伏地之蜥蜴,頭臉幾乎貼着地面,蟬翼刀消失無蹤的絞殺李無憂的雙腳。魏魁鬥勢如蠻牛,雙拳貫出,呼嘯着兜向李無憂的腦顱。葉秋心手中的飛刀則連線飛出,破碎的飛刀打向魏魁鬥雙肩,打向婁聽豔背心,打向賈輕刀腰身。
飛刀碎片奏起的悅耳聲響中,樓頂斬下的鋒芒,一擊不中,直下四樓。
李無憂猛然旋轉,他在躲閃中旋轉,他在旋轉中出掌,旋轉如蒼龍捲水,李無憂施展的破陣子瞬間引發了強大的氣流上衝,氣流轟爆樓頂,威力可怖,更可怖的是李無憂的掌勢,李無憂的掌勢頃刻連貫成場,宛似排山倒海一般,這一刻彷彿有幻覺產生,一色樓竟似震顫欲倒,毀掉的樓頂透下天光,水晶尖柱已經斷折墜落。
婁聽豔指勁消無,面色更白。魏魁鬥則在悶哼中倒飛。賈輕刀的蟬翼刀顫抖現形,幾乎脫手。葉秋心的破碎飛刀在風中吹散,無一命中,紛紛落空。
這時候,鋒芒自四樓逆襲而回,鋒銳更勝第一擊,硬是斬停了李無憂的破陣子,然而他付出的代價卻是一口飛濺的鮮血。
鋒芒直取樓外,飛天般一去不回。
李無憂破陣子驟停的霎那,一雙手輕輕搭上了他背後的肩頸大穴。這雙手的落下是如許的溫柔,彷彿黎明枕畔多情人不忍叫醒心上人的呢喃,好比黃昏柳下愛侶依依不捨的吻別。只是這雙手一旦落下,呢喃就變成了詛咒,吻別則成了撕咬,十指的指頭深深的扎入了李無憂的肌體。
李無憂的身形僵住,他微側的臉龐看不見身後,但他依然知道制住他的人是誰。
這一瞬間,沒有憤怒,沒有怨恨,李無憂單純的眼睛裡只有惋惜。作爲一個強者無意間流露的意志,惋惜已經代表了一切。
惋惜不是後悔,惋惜是因爲曾經期待的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