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樓上的兩個殺手不爲殺局所動,處亂不驚,可在這一團糟的局勢之中是去是留,必須立斷。
高行天開口道:“轎子。”
陸無歸道:“中間?”
高行天頷首。
陸無歸亦凝重點頭,他面朝玉荷樓,再問:“走?”
高行天盯着中間的轎子,肅聲道:“等。”
兩天言語之間交流了幾多信息。不過他們最在意的是中間的轎子。在驚叫、慘叫迭起的一瞬,那中間的白色轎子曾有過一瞬動靜。
轎簾輕掀。轎內人用修長的手指把轎簾撐起一個細縫,他略一停頓是猶疑,手又縮了回去。
陸無歸、高行天都注意到了這個細節。
要知少有殺手瘋狂到亂殺無辜。
施毒之人屠戮平民的目的無非只有一個。
找出那頂轎內是顧鐵心。
顧鐵心關心百姓疾苦,向無架子並非虛言,他應是顧忌今天的形勢,所以沒有響應百姓呼聲,一直沒有出轎,殺手大開殺戒亦是試探三座轎子的反應。殺手力圖確定顧鐵心的位置,以求集中力量一擊中的。
唯一有反應的便是中間的白色轎子。包括高行天、陸無歸起先都推斷:顧鐵心最有可能在這白色轎中。
他倆把心中所想在一次對答間交流。
陸無歸提心玉荷樓中的金寒窗,於是建議速速撤離。高行天示意還來得及。樓內除了欒照一干人等也有十數人逗留不去。
他們皆是江湖好手。這些人現在不走是有理由的,一是樓下的刺殺吸引了他們的注意,二是他們身爲江湖中人,在不明局勢的情況下貿然而動,很容易被這場風暴捲進去。
高行天不急,陸無歸也對這場刺殺起了興致。
再看之下,場中的那團煙霧竟然還未散去!
劇毒的“秋色垂暮”中有一個朦朧的人影,這個人帶着“秋色垂暮”的毒煙如同一個“霧人”徑向中間白色的轎子靠近。
遭“秋色垂暮”襲擊的人數已經上升至四十多人,驚恐而散的人們推擠着避開這個可怕的“霧人”!卻不斷還有人躲之不及,被瞬間毒倒。
街上人太多,也太亂,瘋擠的人流像是一鍋沸粥裡的米粒,幸好同心街不乏疏散出口,除了接通樂福、前清、宜別三條大街,同心街兩旁還有五條陋巷。幸好這花街柳巷四通八達,否則單是擠壓踩踏之事就讓人不堪設想。
四周差役面上震怖之色絲毫不亞於平民百姓,他們被人羣一衝,許多就勢逃散,能留下來堅守崗位十中無一!擡轎的轎伕也應是臨時聘來的,也沒入人流逃的無影無蹤。唯一沒有慌亂的部隊是翠羽營,不過這十八個人也拿怪人沒有辦法,翠羽軍士不但不知道如何攻擊,他們甚至不能確定眼前究竟是不是一個人!
截向“霧人”的是趙獲,他提着一把九環刀大叫着道:“不想死的,都讓開!”
趙獲就衝了過去。他本想疏散百姓,但不得力。沒人能聽進去他的話。
只能以暴制暴了!
趙獲挺刀而上,他身後六名捕快緊緊相隨,這六人都是他的好兄弟、好同僚、好戰友。他們都蒙上了面目,藉此希望能在毒霧中撐上一刻。七人決意衝進毒霧,鐵心拼個同歸於盡也要殺了這個怪物,看到一個又一個倒下的無辜平民百姓,七人早出離了憤怒。
趙獲剛在人羣中閃挪出七八步,眼前忽被一男子擋住,這人赤裸上身,臉面瘦長,正是“一家親”的五號人物,謀者屠蘭暮。
趙獲見他阻路,怒道:“滾開!”
屠蘭暮陰聲道:“好。”
殺手挽手從後腰悄然抽出一把利斧。
趙獲驚道:“你!”
那迎面的一斧已掃了過來。
趙獲慌忙中提刀招架。
屠蘭暮一斧橫掃而至,卻在趙獲格擋之前,斧過的一路已經砍死一個老夫子,掃傷一名青樓歌姬。
趙獲見屠蘭暮大開大合的斧式心中極爲憤怒,一時間把屠蘭暮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上了。
然而屠蘭暮毫無顧忌,視人命如草芥,連續有人逃不開被利斧傷身殞命。
這些人是想把同心街變成地獄嗎?
趙獲等七人遭屠蘭暮牽制,阻攔不了那霧人。
屠蘭暮任務只是製造混亂,伺機而動。他見趙獲等人急於救民,便找到了更好的方法,他只向百姓追着出殺招,屠殺對他而言如同取樂。趙獲等七人忽而縮手縮腳怕傷到百姓,忽而搶命飛身替庶民格擋利斧,幾人眼中幾乎噴出火來,一時之間竟被屠蘭暮一人攪得沒有還手之力,只有招架之功。
“一家親”現身三人,目標俱在顧鐵心!現在那“霧人”主攻,楚紅玉待機,屠蘭暮牽制,他們毒殺、砍殺無辜百姓,製造混亂無所不用其極。正如高行天、陸無歸所料,這只是逼出顧鐵心的一種手段。
手段酷烈無道,不過“一家親”不在乎。
“一家親”的宗旨就是寧可千家哀愁不可吾家不親!爲達目的就要不擇手段,爲成大事必須不計後果。這兩人一揮斧,一用毒,只愁人殺人殺得不多,毒人毒的不狠!
唯有如此才能引顧鐵心現身,至少也能分辨出顧鐵心身在何處。
渾身籠罩着毒氣的“霧人”無人敢近其身。
“霧人”緩步逼向中間白色轎子。
轎子兩旁的翠羽營無奈之下開始投擲手中兵刃,這翠羽十八可並非充場面的花瓶,翠羽營每一人都是從軍中精挑細選而來,其臂力都異於常人,奮力擲出去的刀劍威力不可小視。
然而他們的攻擊傷不了“霧人”。
非不能傷,反爲其用!
兵刃射到霧中被某物一格折了方向,盡數飛斬到平民身上!慘叫連天!
翠羽營錯愕,不敢再攻擊。他們眼看“霧人”逼近,唯一的手段就是排成一面牆護住轎子!
他們是翠羽營,是精英御林軍,沒有命令絕對不會撤離。
指揮他們的是葉東風。
紛亂的人羣把翠羽營副都指揮隔在前方,葉東風沒有下令。
十八翠羽堅守。
明知終將湮滅進一團毒霧,他們也不畏懼。不過預感死期將至,他們心中有一種想要呼號的渴望。他們是戰士,士兵。兵者不亡疆場卻死於一場不知名的謀殺,多年精訓卻無用武之地。
死亡逼近!
那一團行走的煙霧就是死亡。
翠羽們在這狹促的環境之中列不出陣型防禦,拿不出弓弩阻擊,他們甚至連指揮也缺失。
衝、衝鋒、衝進去!
沒有命令,但是這個念頭在十八人的人中一起就再遏制不住!不是疆場就把這裡當成疆場吧,既然不能爲國,便先爲民!橫豎無法,那即如飛蛾撲火也要與這怪物一搏。戰士不能坐而待斃。
勇往直前,死而無憾。
十八翠羽,齊聲戰嚎就如排牆而進。
行走的濃霧內裡發出幾聲悶哼,那是如咳一樣的嘲笑。對方只是送死,愚昧之極。這羣人蠢歸蠢,卻蠢得讓他滿意。
翠羽營誓死不散,那就代表白轎之人相當重要了!
那裡很可能就是顧鐵心!
要得手了!
“霧人”如此想的,卻覺天空一暗,一片巨大的陰影正從十八翠羽的腳下漫過,陰影浮蜒如一面曳地的戰旗。
擡頭看天,天上有馬,烈陽之下,馬上有人!
那是一匹飛馬!
那是一杆銀槍!
銀槍何燦!
葉東風見中段勢危,便在人羣中撥馬回援,怎奈人流湍涌。他控着胯下駿馬循着人流趟出一串碎步,這串碎步優雅得像是洪峰上的細浪,婉轉如像是戰火中的歌吟。他藉着碎步稍一蓄力,竟就躍馬橫槍而至!
這一躍,縱過了三兩幼童、一二婦孺,三五傷者,跨過了橫排的翠羽十八士。連以白轎爲中心,分別跑在玉荷樓下、流光樓旁的一箇中年相士,一個長髯大漢也頓住了腳步。
他們心神被葉東風的騎術所引,心機被葉東風槍術所憾。
葉東風凌空飛馬一槍!
銀槍嘯風,銀纓怒放,“一字透槍”,一道銀光!
闊影疊進毒霧,丈三平亂槍扎進毒霧!
“鏘”然一聲響!
“霧人”被這一槍蘊含的巨力挑飛出四丈之遠,“霧人”飛退,同時身上煙霧愈消,等“霧人”止住頹勢,身上煙霧已流散殆盡。
聚着一身的濃霧是要耗費他很大心神,他全力應對葉東風的一槍就顧不得聚毒。
“霧人”現出真身,其形貌彎腰駝背,乃是“一家親”四號人物王巨,他揹負藥簍,手中還持着屠蘭暮的柴盾。這柴盾有化力的巧用,否則他幾天前剛傷在唐表手下,經脈沒有痊癒,這一槍早讓他吃不消了。
他昂頭向葉東風透出濃濃恨意。
王巨通過非常手段學得常家獨門施毒技,今天是第一次在實戰中拿人試驗,光配“秋色垂暮”的毒方就幾乎耗光了他的珍藏藥材、毒物,這些材料都是他多年蒐集,極爲不易,如今他未得掌控自如,“秋色垂暮”就被葉東風一槍所破,實在是大爲浪費。
葉東風回看楚紅玉,此女仍跪地不動。
葉東風向翠羽吩咐道:“未得軍令,豈可妄動!此地雖非戰場也差不多少,須記嚴守此轎,不聽將令者,斬!”
十八翠羽齊聲應諾,列爲一個圓陣圍住白轎。
葉東風欲再折回前頭,他早疑心楚紅玉是殺手,而且是這場行動的關鍵人物!
如不是有兩人逼近,他就催馬折了回去。
毒霧已破,人羣漸稀。
有兩人在人羣中冷靜非常,逆勢而動,向葉東風逼來。
左邊來人是橫持一根竹竿像是表演平衡雜技的癯穆相士,右旁來者是手捋長髯看須如雲飄的沉肅大漢。
初時這兩人是在長街兩邊相對,此時兩人在街心一左一右夾着葉東風而來。
隱含的攻擊意圖已有顯露。
相士面容癯穆雙手託着斑駁的竹竿像是在懸崖上走着絲路,只不過危險的不是他,而是竹竿。百姓散了大半但還有在殺場之中奔竄的,不過卻沒有人碰到他的竹竿,他到了葉東風左側兩丈遠趺坐於地,看其架勢像是要爲這亂局算上一卦的樣子。
但有殺氣從其身上彌散。
葉東風被他氣勢一引,不光沒法反顧楚紅玉,更被牽離了白轎。
葉東風一騎橫挪五尺好與其相對。
右側那邊的沉肅大漢則攏着美髯像是捧着一朵墨雲,他步履飄斜,走的不定,被街上慌張的羣衆擠撞,碰撞之下高偉身形竟就飛了出去,漢子飛落到葉東風右邊兩丈左右,垂首,叉腰,視其樣子像是剛剛結束了休憩,還沒緩過神來。
卻有敵意從其身上升起。
敵意與殺氣相對,相士與漢子遙成掎角。爲避其鋒芒,葉東風只有再橫挪五尺,這一下他就被徹底拖離白轎,算上他手中平亂槍,葉東風也不能完全看護白轎,而且他再難回隊伍前方。
早先葉東風瞥見相士、漢子在毒霧旁邊救了不少人,二人身手卓絕,他也沒有把兩人算成刺客,只當成是恰逢其事的江湖高手。可如今兩人對他明顯散發出強烈的敵意。
此二人絕非同小可,俱有一派之主的風範。
他不得不防,不能不防。
此時屠蘭暮與趙獲等七人纏鬥不休。楚紅玉與紅轎對峙。葉東風被持竿相士、美髯漢子牽制。
唯有王巨無事。
他也緩過了葉東風躍馬槍的打擊。
盯着白色轎子,他知道機會再次來臨了。
十八翠羽只不過是些莽撞軍漢,懂得些什麼,何況他還有“青蛛”未用!
王巨一俯身,身後藥簍就激射出一物,此物長形泛青,如同活物,一旦出簍即刻須絨大展。不等“青蛛”飛到,王巨背上藥簍又跟出一物,細隱如針之物後發先至,紮上“青蛛”。
“青蛛”立爆!
一團青氣把翠羽十八乃至白轎盡數包入其中。
“青蛛”毒氣可以麻痹機體,惑人心神,楚紅玉吸入微量藥氣尚且踉蹌,何況如此大量的藥氣膨漲在十八翠羽之前。
十八翠羽在藥氣之中全數撅倒。
王巨奔掠向白轎。
他必殺轎內之人!
白轎!不管你是不是正主兒,你都中了我的“青蛛”。如此藥氣,除非有我的解藥含在口中,否則只要吸入一點,任誰也難逃我的手掌心!
王巨的注意力全在白轎身上。
殺了顧鐵心,不光能提升他在“一家親”的地位,更可以得到那貴人的賞識,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王巨昂着不輕擡的頭顱,貪婪代替憎恨,其眼睛裡全是炙熱的神色。
他忽略了最後的一頂藍色轎子。
藍轎自入街以來一直悄無聲息,最不引人注目,以致就像是一頂湊數的空轎子。此刻這頂轎子發生了最大的變化,竟有人下了轎。
三頂轎子紅、白、藍依次排開,王巨掠向白轎必先經過藍轎。王巨甫掠過藍轎,那人就下了轎。
首先邁出轎子的卻不是腳足,而是刀!
不見人身,先看刀光!
刀在人後,刀追在王巨項後。
王巨的臉龐正泛着笑意昂起,恰逢刀光追至,掠過、消失。
如風起風逝。
高行天眼中射出了厲芒。
太快了。這一刀。
此刀快得像是午時忽來的一場喪風。這刀風一起,眼前似乎就成了刑場,生死裁罰任由他掌。
好一陣斷頭風。
王巨眼中神采未散,腦袋已飛。剩下的無頭之軀籍着猛烈衝力依然狂掠,最後重重蹌在七尺之外,其脖際噴灑的鮮血打在前方地面,潑成一記驚悚的感嘆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