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如花說到這裡,已經泣不成聲,眼淚像兩條小河,汩汩地流淌。我忍不住爲她擦拭,滿手都是她的眼淚,冷風一吹,冰涼冰涼的。
我情不自禁的抱緊了她,想用自己並不寬廣有力的肩膀守護着她,給她以人間的溫暖。她在我的懷裡瑟瑟發抖,一聳一聳的抽泣着,已經說不下去了。
“哭吧,哭吧!都哭出來吧。”我輕輕拍着她的肩膀,讓她在我的懷裡盡情的哭泣。
安慰,從來就是最扯淡的“善舉”。如果安慰能夠撫平悲傷,這個世上還會有痛苦嗎?我只能讓她在我的懷抱裡盡情的宣泄,讓她的悲傷恣肆的流淌,讓她心靈的堤壩不因擁堵而瞬間崩塌。
甄如花忽然放生哭嚎,聲音淒厲而尖銳,好像要穿破雲霄了。
周圍一片寂靜,整個大地都在靜聽,星斗都在爲她悲傷,那彎新月也不忍聽聞,含羞躲在遠山後面去了。旁邊的沙河依然載滿了星斗,靜靜的流淌。
我忽然覺得,沙河流淌的不是水,滿滿的都是悲傷的眼淚!
時間似乎也停滯在甄如花濃重的悲傷裡,不再流動了。
不知過了多久,甄如花漸漸止住了哭泣,她擡起頭,悽然一笑,道:“我把積攢了十幾年的眼淚都在今晚哭完了。看,都把你的衣服給弄溼了,呵呵,你不會怪我吧?”
我這才覺察到,我胸前的衣服已經溼透,冷風灌進來,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
“哥哥,我覺得好冷,我們回車上吧。”甄如花在我懷裡柔聲道。
回到車上,打開車載空調,這是才覺得,手和腳已經凍僵了。
她打開車載音響,柔和低緩的樂曲開始在車裡迴響——是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她把聲音調的很小,隱隱約約,似有似無,卻更加惹人沉醉傷感了。
“哥哥,你說,人是不是生來就這麼貪婪的?”甄如花斜靠在我的懷裡,微弱的燈光裡,她的大眼睛裡盛滿了憂傷,盛滿了悔恨和迷茫。
人的本性究竟是善是惡?是什麼教會了人類的貪婪?我想不明白,也許我根本就不想弄明白。狼總要吃羊的,但狼吃不掉所有的羊,那些貪婪和愚蠢的羊才最容易成爲狼眼中的獵物。人是因爲愚蠢才貪婪,還是因爲貪婪才變得愚蠢?我無法給她一個答案。只好扯
淡道:“孩子是永遠沒有過錯的。”
“可是我永遠也無法原諒我自己。”甄如花幽幽一聲嘆息,聲音裡浸滿了懊悔,眼睛裡已經沒有了眼淚。
“後來呢?”我忍不住追問。
“後來麼——”甄如花痛苦的蹙着眉頭,沉浸在不堪回首的往事裡。
“媽媽死命的摳我的手,我哇的一聲大哭,媽媽就不知所措了。周圍的村民跟着起鬨,都勸媽媽說,甄老闆家錢多的像山一樣,樂樂做了甄老闆的幹閨女,就能天天坐小鱉車了。可着整村的人,有幾個做過一次啊。樂樂有福氣,你就認了吧。
媽媽沒有辦法,只好領着甄老闆抱着我回家了。那天中午,媽媽做了最好的飯,還煎了雞蛋——這是我過生日才吃的到的好東西。甄老闆雖然親親熱熱的抱着我,可是目光卻總是流連在媽媽的臉上。
晚上,爸爸回來了。我得意地把錢交到爸爸手裡,嘰嘰喳喳的跟爸爸說了錢的來歷。我本以爲爸爸會很高興,會誇誇樂樂的。可是爸爸的臉上忽然鐵青,把我罵了一頓,也狠狠的罵了媽媽。告訴媽媽,趕快把錢退給人家。
在我的記憶裡,爸爸從來都是那麼慈愛,那麼和顏悅色的,從來沒有罵過我,也沒有在媽媽面前發過脾氣。我不知道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嚇的大哭,媽媽也哭了。爸爸卻不依不饒,直到媽媽答應把錢退給甄老闆,爸爸才消了氣。
第二天,甄老闆又來了,小鱉車直接開到我家院子裡。
甄老闆下了車,就打開後備箱,大箱小箱的我我家裡搬東西。我媽媽連忙阻止,甄老闆卻說,這些都是給樂樂的,誰讓我喜歡樂樂呢?
甄老闆打開箱子,裡面有給我的花衣服,電動玩具,還有許多好吃的,我抱着又捨不得撒手了。
甄老闆又從箱子裡拿出幾套好看的衣服給媽媽,媽媽也捨不得撒手了。我至今都記得媽媽拿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劃的樣子,臉上的紅光是我過生日時才見得到的。
中午,媽媽照樣又做了好吃的,還專門給甄老闆做了荷包蛋。
中午吃飯的時候,甄老闆從懷裡掏出一隻精緻的小盒子,在我媽媽面前打開了,裡面是一枚金光閃閃的戒指。甄老闆要親自給媽媽戴上,媽媽的手伸了幾次,又縮了幾次,最終還是伸了過去。
吃過飯,在廚房洗碗的時候,我問媽媽說,爸爸不是讓把錢都退給人家嗎?
媽媽看了我好久,問我,樂樂捨得嗎?
我想了想,搖搖頭。那麼多好玩的玩具和漂亮的花衣服,村長家的寶貝閨女也沒有。
媽媽說,我也捨不得。一千多塊啊,可以蓋三間青磚大瓦房了;還有這個,真金的,可着我們村,連村長的老婆也沒有啊。
媽媽這樣說的時候,眼睛裡放着光,我從來沒有見媽媽的眼睛那麼亮過。
甄老闆給了我一大把零錢,有十塊的,五塊的,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有多少錢。
甄老闆衝着媽媽曖昧的一笑,讓我到村口的代銷點裡,想買什麼就買什麼,若是能能半天把這些錢花完,就獎給我一百塊。
媽媽給我錢的時候,從來都是一毛兩毛的,一次媽媽給我一塊錢,我一次花完了,媽媽還打了我一頓。我還從來沒有支配過這麼多的錢;更想不到錢花的多了,不但不捱打,還有獎勵的事。何況那是一百塊啊,我爸爸要做十天工才賺得到呢。
我高高興興的攥着一大把錢,到了村口的代銷點裡,把裡面好吃的東西通通都買了一遍,還有我眼饞了好久都不敢向媽媽開口要錢的五塊錢的會唱歌的布娃娃。
代銷點裡的大人們都嬉笑着問我,哪裡來的這麼多錢?是不是你的大老闆乾爹給的?
我不知道他們爲什麼那麼笑,只是隱隱的覺得他們都不懷好意,是在嫉妒我有一個做大老闆的乾爸爸。
我咬着嘴脣不做聲,低頭玩我的布娃娃,嘴裡一刻不停的吃着買來的好吃的。
這時,村裡一個老光棍,問我,樂樂,你喜歡不喜歡看戲啊?
我說,喜歡,誰不喜歡看戲啊,可是還沒有到三月三呢。媽媽說,三月三村頭廟上才唱戲呢。
老光棍怪笑着說,你媽媽這時候就正在和你的大老闆乾爹演着戲呢,戲名就叫《梨花壓海棠》。
代銷點裡的大人們聽了,都嘻嘻哈哈的笑了。①
我雖然不知道大人們究竟在笑什麼,但我知道不是什麼好事情,隱隱約約感覺到,家裡好像要發生什麼事情。我手裡的錢還沒有花完,我也顧不上那一百塊的獎勵了,慌慌張張的向着家的方向跑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