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之下,三個人影在靜靜站立着。
“雖然沒有命令士兵上報,但我們進入衛州境內的消息恐怕張尚武老將軍早就知道了吧。”唐善策淡淡說道:“明天我們得加快速度,儘量在天黑之前趕到衛州大營,和張老將軍碰個面,一來是爲了瞭解情況,二來也好明確一下我們輕騎衛的具體任務。”
水榭聞言點了點頭,唐善策在行軍打仗方面的確比他更有發言權。
“嗯,也好,我們幾個加快速度,讓尹飛帶着輕騎衛慢慢行進便可。臨近前線,我想多給這些小夥子們一點時間,讓他們適應適應,調整調整狀態。”這會兒水榭好像是有心事,說話老氣橫秋,在稱呼其餘士兵爲小夥子的時候,似乎也已經忘了,他也只不過是個不到二十的年輕人。
王維東彷彿沒有聽見水榭和唐善策的話,一直在一旁怔怔傻樂着。
“這傢伙,這幾天一直都是這樣,每天都傻笑個不停,不知道遇到了什麼好事,還是哪家姑娘多看了他幾眼。”水榭撇了撇嘴,拿王維東這小子也很是無奈。
其實,有時候活的沒心沒肺一點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只是,有些人只是假裝活的沒心沒肺罷了。
進了衛州境內,越是靠近沁河草原,水榭的心中越是忐忑,他總覺得有些事情會發生,但是卻說不出這種靈覺是不是正確。對於即將踏上數萬人血拼的戰場,他的心裡也很是有些緊張,當然,與緊張相伴的,還有些難言的期待。
水榭與王維東、唐善策並排騎行,三人從頭到腳皆是一身黑甲,疾馳在衛州的官道上,遠遠地就望見了位於中原最西部的城池——平安城。
口中咀嚼着“平安城”這三個字,水榭的心情愈發複雜。
平安城裡不平安啊!
或許,有時候越是期待平平安安,越是不能得償所願吧!住在這個城市的百姓們何嘗不想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可是,蒙羅人不給這個機會。
不知怎的,水榭看到了平安城,又想起了自己平生第一個到過的城市,那個緊挨着西疆和沁河草原的小城——吳江。
那個小城,和這個平安城何其相像,都是出於邊境地帶,都是商貿發達之地。自己可是在萬通錢莊掘得了第一桶金,還順路出手,設計殺了那個欺壓百姓跋扈無良的吳江參將。
轉眼,距離自己走出西疆也有一年多了吧。不知那武家莊的鄉里鄉親們,如今過的怎麼樣。
轉臉望向唐善策與王維東,這二人此時也是有些沉默,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
水榭的思緒飛轉,但馬蹄卻不停,沒過多久便已經馳進平安城。
在西部,平安城也算得上衛州的一座比較大的城池,在平日裡這是蒙羅與中原商人貿易往來的必經之地,因此多有繁華的酒樓客棧等場所。但此時蒙羅與大高之間狼煙再起,平安城首當其衝,也沒了往日的繁華景象。許多酒肆已經是人去樓空,百姓們也都如逃難般地往內地而去,畢竟,如今的平安城可不平安,這裡,離那沁河草原,可着實太近了些。
現在的平安城早就已經進入了緊急戒備狀態,街上全是列隊的士兵,軍隊的營帳隨處可見。十幾萬大軍駐紮在此,每天送進平安城的蔬菜糧食足足可以堆成一座山,成隊的小車源源不斷地進入平安城,而裝載着各種生活垃圾的大車也是如流水一般向城外駛去。
水榭一行三人見此,不禁無奈地搖了搖頭。
戰事一起,勞民傷財,打仗,靠的就是拼着那白花花的銀子。這場戰爭若是拖個幾年,恐怕無論是蒙羅,還是大高,都將無法承受,整個朝廷都會被這場戰爭拖垮崩潰。
若真是如此,那麼中原幾十年都別想緩過氣來,所以,這就是爲什麼大高在建朝之後,清帝高遠清頒佈了二十年休養生息的聖旨。
“能速戰速決自然最好,千萬不可拖得太久。”水榭一邊想着,一邊快馬加鞭,朝着西路大軍帥營疾馳而去。
西路大軍帥營,中軍主帳內。
張尚武一身棕色戎裝,端坐於中間太師椅之上,雖然老將軍頭髮已經全白,但眉宇之間依舊可以顯出那意氣風發的模樣,舉手投足之間,大氣從容。
在張尚武的身旁,還有兩張太師椅,但此時卻是空着的。
主帳地毯兩側分列着兩排穿着金黃色鎧甲的士兵,個個身板筆直,目光炯炯,肅殺之氣盎然,一看就是張尚武帶到西線來的御林軍親兵。
當然,水榭的五千輕騎衛在名義上也屬於御林軍管轄範圍之內。
好似早就知道水榭今日要來拜見自己,張尚武直接免去了侍衛的通報,讓三個黑甲年輕人直入帳來。
“御林軍輕騎衛水榭、唐善策、王維東拜見張將軍,我三人所率五千騎兵明日即可抵達平安城,請張將軍下指示。”
水榭三人齊齊躬身一禮,面對這樣一個戰功卓著的沙場老將,就連一貫吊兒郎當的王維東也是發自內心地尊敬。
“嗯!”張尚武眼中滿是讚賞之色地看着這幾個年輕的後輩,對着水榭說道:“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沒想到從吳江城第一次見面到現在,你就成長到了這般地步,果然我沒有看錯人!”
張尚武這話明顯是衝着水榭說的,水榭聽了後,心中卻沒有如何高興,身邊的王維東和唐善策也是年輕一輩中的傑出人物,心高氣傲不說,男人之間最難避免的就是一個爭字。不知張尚武這番話會不會對這二人造成什麼心理陰影。
“謝張老將軍擡愛,我們幾個都是初上戰場,需要跟您學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
水榭微微偏頭,用餘光掃了掃王維東和唐善策,只見這二人都是面無表情,當然也無從看出心情。
“當然,水榭、王維東、唐善策,你們的輕騎衛的任務很重。”凡是長久征戰的武將,一般都不擅長拐彎抹角,張尚武也是個直接的人,誇了水榭一句之後,話鋒一轉,便開始了戰術佈置。
“還請張將軍明示。”聽到此處,水榭三人皆是尖尖豎起耳朵,仔細聽着。
“雖然是五千剛入伍的新兵,但是皇上相信你們三個人的能力,我也相信憑你們的手段,肯定能夠帶出一支所向披靡的騎兵隊伍,至少,不會比蒙羅的鐵甲營弱就是。皇上把最好的武器裝備給了你們,最好的鎧甲,最好的長刀,最好的三連發弩箭,這就是給了你們三個人一個自由發揮的平臺,希望你們可以不負皇上的期望,在沁河草原之上,多給老頭子我打幾個漂亮仗!讓我們大高揚眉吐氣一下!”張尚武雖然垂垂老矣,但聲音依舊是中氣十足,渾厚有力。
“輕騎衛定然不回辜負皇上和將軍的期望!”
“老將軍,不知現在西線的戰事如何了?”水榭問道,這可是他們迫切想要知道的問題。
“哈耶那個傢伙,在蒙羅就是個激進派,咳咳,當然蒙羅這個國家的所有人全是激進派,前一段時間帶着幾萬人就敢朝我衛州關攻來,幸虧皇上調兵及時,把戰況僵持住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張尚武長長嘆了一口氣。
“那這樣僵持下去總也不是個辦法,我相信蒙羅那邊也是拖不起的。”水榭繼續道:“難道哈耶那個激進的傢伙現在一直都沒有動靜?”
“蒙羅的軍隊在沁河草原上比較集中,哈耶的主力大都部署在草原中部,其餘的非精銳部隊則是分散駐紮。”張尚武指着主帳內那大大的沙盤,邊演示邊講解道:“蒙羅國內民族部落林立,不同的部族都擁有自己的軍隊。”
水榭點點頭,他從小可是在龍叔鳳嬸家看了許多天下風俗地理的書籍,對於張尚武所說的這一點,他可是瞭若指掌,於是接道:“的確,蒙羅國內分爲很多個部族,像蒙羅皇帝、胡奇明、哈耶等人皆是出身於蒙羅最大的部族——赤勒哈倫族。”
赤勒哈倫族是蒙羅國內最大的部族,也一直是蒙羅的正統皇族。赤勒哈倫人數上百萬,佔蒙羅全國的百分之六十以上,男人全都驍勇善戰,馬上功夫十分了得。當然,名震天下的蒙羅十大精銳盡數出自赤勒哈倫,這也是讓其族人最爲自豪的地方。
當然,每個地方,只要是有了階級,那麼肯定會出現壓迫,有了壓迫,那麼肯定會出現反抗。歷朝歷代,蒙羅國內總會出現那麼幾個不和諧不安分的聲音,這些傢伙企圖讓自己的部族取代赤勒哈倫,成爲蒙羅的統治皇族,可是,這些小火苗無一例外地在燃燒初期便被撲滅地很徹底,很徹底。
蒙羅的歷代皇帝對於這種事情的處置很簡單——滅族。
往日所吸收的知識此刻在水榭腦海中不斷涌現,似是有靈光從水榭腦海中劃過,但是轉瞬即逝,水榭想努力抓住,可是卻來不及。
“蒙羅十大精銳部隊都是屬於赤勒哈倫族,其餘小部族的軍隊一到戰時便被調遣參戰,其實蒙羅的各個部族之間並不是鐵板一塊,倘若能夠利用好這一點,我們這場仗打得說不定可以輕鬆許多。”水榭分析道。
“是啊,如果可以在蒙羅內部將其部族進行分化分裂處理,挑撥其餘小部族與赤勒哈倫的關係,那麼說不定會事半功倍,收到不錯的效果。”精通縱橫之道的唐善策此刻微微皺眉,好似在思考此事的可行之處。
張尚武聞言,長長嘆了一口氣,面上露出一絲惋惜之色:“可惜的是,我們大高朝廷之中出了叛徒,埋伏在蒙羅的內線人員幾乎被全部連根拔起,一個都沒有剩下,所有的情報來源接近斷絕。”
“什麼?我們內部出了問題?”唐善策有些氣憤莫名,更爲這個機會而感到可惜:“兩國處於這樣的關鍵時刻,居然還有人做出這等賣國求榮的事情來!若是能夠讓蒙羅內部先亂起來,那麼將可以省卻我們多少力氣!可以讓多少士兵兄弟不用長眠在這戰場之上!這些傢伙,都是混蛋!”
因爲怒火攻心,唐善策的身子有些顫抖。
“這個傢伙,和我是一樣的人。”水榭看了一眼憤怒的唐善策,聽到這個消息的他,心裡也不怎麼舒服,總不能讓我們的戰士一邊在前線上拼殺流血,一邊還要提防從背後射來的弩箭吧!
“利字當頭,任誰都可能犯渾,況且以蒙羅那個老狐狸胡奇明的手段,不知道在大高朝廷之中埋下了多少棋子。”水榭短暫地思量了一下,轉臉問向張尚武道:“老將軍,不知我輕騎衛接下來的任務是什麼?”
“練兵。”張尚武那蒼老而有勁的手指在沙盤上隨意指了幾處,道:“這些都是蒙羅其餘部族的軍隊,分散駐紮在草原上,人數並沒有你的輕騎衛那麼多。這些軍隊雖然不是大規模出動,但是經常對我們的防線進行小股騷擾,煩不勝煩,你們就拿他們來練練手吧!正好也可以幫助西線緩解一下壓力。”
“末將得令!”水榭抱拳應聲,指關節在微微顫抖,眼中掩不住的熱血沸騰。
而在水榭出聲之時,唐善策和王維東同時躬身下去,他們的身體也發出了輕輕顫動,心中那絲激動無法掩蓋。
“我西線主力部隊會經常與哈耶的赤勒哈倫主力相接觸,遭遇戰也打了不少,會幫助分擔你輕騎衛的一部分壓力。你們這段時間,安心練兵就好,希望不要損失地太多。”
水榭與唐善策、王維東互望一眼,都顯得沒有太大的信心。
“當然,你們幾個都是年輕一輩中的傑出人物,我相信,你們能夠做到的,將遠遠超出我們這些老傢伙想到的。”
…………
靠近了西部,風物與內地相比都顯得截然不同。
古樸而雄壯的衛州關大門被緩緩拉開,發出隆隆巨響,將無盡的綠色草原展現在水榭的面前,也將淡淡的血腥氣息傳進水榭的鼻腔中。
水榭靜靜地騎在馬上,感受着這一片神奇的熱土,感受着這西部邊關的蒼涼氣息。
邊關的風,吹拂在臉上,讓人胸中鬱氣盡去,豪情頓生。
陽光灑下,那將天涯都染綠的草原被披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更添悲愴與大氣。
土黃色的城牆堅硬而滄桑,時光如刀砍斧削般在這古老城牆的表面上留下道道痕跡。在城牆的許多地方,都留有黑色乾涸的灘灘血跡,似是無聲訴說着以前發生在這裡的戰鬥,是多麼慘烈,多麼悲壯,而又多麼淒涼。
水榭默然,久久無語。
五千輕騎衛們都默然無語。
“這戰場,我終究還是來了。”水榭喃喃道。
“終究還是來了。”唐善策也發出一聲同樣的感慨。
一貫吊兒郎當的王維東也閉着眼睛,仔細地認真地嗅着空氣裡飄蕩的味道,臉上的表情竟滿是陶醉與迷戀,那種神情,在水榭看來,還飽含着回憶。
再看向尹飛,這小子也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五千黑甲輕騎衛雖然沉默着,但是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水榭能夠看出來,他們心裡也有着不同的心事。
水榭和唐善策在昨晚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戰爭動員,帶好了足夠的補給。但他們明白,對於這樣一支新軍來說,優良的裝備並不能給他們增添足夠的信心。只有經歷了殘酷的戰鬥,經歷了血與火的洗禮,才能夠真正的成長起來。
水榭和輕騎衛這一走,就沒決定回來。
“我要你們,做一支孤軍。”張尚武后來將水榭專門留下,他那滄桑的話語還久久在水榭的耳邊迴響:“輕騎衛組建的初衷,就是要你們成爲一支孤軍,一支奇兵,出其不意的深入草原,攪他個天翻地覆。我相信你們,有這個潛力與實力。”
“你們從最初的補給之後,便不會獲得衛州關內的任何補給,冬衣和半個月的糧食你們都已經隨身攜帶。因爲你們本來就是劃歸到神秘精銳部隊之內,我要將你們放逐到草原上,消失在草原上,讓蒙羅人一提到黑甲騎兵,便會心驚膽顫。你們的遊擊,將給我們西線主力部隊的作戰贏得很大的機會。”
“記住,不要留下俘虜,那樣只會拖累你們,並且暴露你們的神秘之處。”
“所有的裝備和糧食,都要你們去敵營中去搶,敵人的給養,就是你們的給養!你們所作出的犧牲,朝廷和天下百姓都會記得。”
“努力,活下去。”
…………
衛州關的大門在隆隆巨響中緩緩關閉,五千餘沉默的黑甲騎兵,頭也不回地一步步走遠。關隘城頭上的士兵,看着這些年輕的勇士走向戰場,走向死亡,臉上並沒有太多的表情,彷彿是司空見慣了一般,依舊手持長矛身背弓箭,表情冰冷。
只是,在這些衛兵的眼眸深處,都藏着一絲絲撼動。
數十架巨大的守城弩在一頭頭來自遠古的巨獸,虎視眈眈地望着天地一線的草原盡頭。
秋天的陽光,很溫和,卻也沒有什麼溫度。
那一支孤軍,已經消失在綠色的海洋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