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州城,赤壁山。
夕陽黃昏,一介身影佇立在江邊,他正值風華少年,正是方洛,他似乎回到了過去。
赭紅色的赤壁相襯下,方洛如一棵千年黃鬆,可他卻仰頭放眺着前方天空中的一顆星辰,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
“年紀輕輕,嘆的是什麼氣?”方洛身後傳來一道沙啞的聲音,循聲看去,那是一名蓑翁。
“我嘆的是遺憾,嘆的是不甘,今天不僅是我的生日也是我的忌日。”方洛似在回答,也似在自語。
蓑翁摘去斗笠,眺向方洛凝望的那顆星,微笑地說道:“你是天煞孤星之命,十六歲之前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便會死去,今日你的路已被這大江阻隔,生命到此已是盡了,老夫說的對否?”
方洛微微一顫,問道:“你知道什麼?”
“哈哈,略知一二罷了。”蓑翁慢悠悠地站到方洛身旁,說道:“老夫想問問少年你遺憾什麼?”
“遺憾麼?當然是沒有助我父親一臂之力,沒有成爲方家的驕傲。”方洛說道。
“那麼你又不甘什麼呢?”蓑翁接着問。
“我不甘實力倒退,被人嘲諷,一世庸碌,最後卻還是要葬身在這裡。”方洛的聲音不響,但彷彿一字一句都震起了江濤的漣漪。
蓑翁又問道:“少年,你知道這江叫什麼嗎?”
“我並不知道。”
“你連今世的最後一站都不知道叫什麼,那豈不是更遺憾,更不甘麼?”蓑翁彷彿早已料到方洛的回答。
“知道不知道又能如何?”
“此江名爲南冥。”
南冥……南冥……方洛不知爲何,這兩個字像迴音一般在腦海裡來回撞擊。
陡然間,結實的土地搖搖晃晃,皸裂成龜,無數的縫隙中竟然溢出了水花,漸漸地匯聚在一起。
方洛無處可去,只能溼着腳立在淺水中,他低頭察看,卻感覺到眼角余光中的不對勁,仰頭四顧,正看到江水兩旁的青嶼稀稀疏疏地分裂成數塊,迅速地沉入了江底。
又倏地,一陣有如驚雷的響聲在方洛的背後爆裂開來,回頭一望,那正是赤壁,力崩山摧,像沒了根基一般節節倒塌。
茫然四顧,方洛呆滯了,這是一片有如莽莽草原的水域,從江變成了海,一望皆無垠。
我懂了,這是我的死期,我的生命到了盡頭纔出此幻覺!
一陣一陣的江濤拍打着方洛的小腿,拍打得越來越劇烈。
在血紅的夕陽下,方洛遠遠看到幾根若有若無的帆影,愈來愈近,愈來愈顯眼,那是一條船舶,一條正在浮出水面的船舶。
隨着桅杆風帆的清晰,整隻船身都浮出了水面,奇怪的卻是船還在繼續上浮,船底下似乎是一片黑黝黝的島嶼。
那不是島嶼……方洛盯了很久,發現連在船底下黑黝黝的東西正在鼓動,像是有生命的肌肉筋條一般。
忽然,方洛感覺到整個海面的每一滴水滴好像都要躍起一般,興奮激動,當下便是“嘶”的一聲長鳴從海底響徹上來,只見那隻船徒然間騰飛了幾百米,完完全全地暴露出船底之下的龐然大物。
待到掛在那上面的水流像白練一般傾瀉後,方洛舉着頭愣住了,眼前這隻比赤壁還要大的生物不斷地衝擊着他的視覺,鯨身鯨肚鯨眼,卻有着細長髮達的四條肢幹來支撐着水面,而頭部中央是一條極長無比的象鼻,佈滿了黑金色的甲鱗,正像觸手一樣隨意自如地擺動着。
“這是冥者,船舶是從他的背脊里長出來的,深深地牽連着他的筋肉與骨頭,永遠分離不了。”蓑翁的聲音突然在一旁響起,方洛這纔想起他一直站在身旁。
“我是不是已經死了,纔出現這樣的幻覺?”方洛撫平心頭的浪濤,平靜地問道。
“哈哈,是的,你今世的陽壽已到了末尾,不過這並不是幻覺。”蓑翁揚起笑聲,蕩遍這無垠的海面,“走吧。”
冥者低沉地嘶鳴了一聲,伸出了長城般的象鼻,鼻頭輕輕地搭在方洛的面前,直通冥者背上的船,看起來就像是一道天地不可動搖的斜橋,迎接着他。
我已經沒有選擇的資格了,我是個將死的人。方洛沒有猶豫地踏上了第一步,反正他的生身父母早已被太監害死,反正他喜歡的女孩早已被皇上納爲寵妃,反正他回家的路早已忘卻,他在這一刻沒有了一切,就只記得生命中的最後一站叫做南冥。
“從踏上了第一步起,你就真正死了。”蓑翁輕輕笑道,“少年,冥者的黑金鱗片很踏實,不用擔心會滑下去。”
“多謝老翁提醒了,我方洛今日有緣結識老翁,高興自在得很,可敢問名諱?”方洛在半空中喊道。
“名字我忘了。”老翁戴上了斗笠,保持着扶笠的姿勢,揚道:“有緣命中定,冥冥渡冥冥。”
慢慢地,慢慢地,老翁的斗笠竟成了幾根枝杈,老臉變成了嶙峋的樹端,身體也成了荒禿禿的樹幹,垂着幾片枯葉立在水中。
一棵枯樹與一片汪洋,彷彿就像船舶與冥者,從起源到亙古,不曾有分離。
方洛心頭平生了幾分苦楚,他順着象鼻走進了船舶,最後回頭看了看一眼這個地方,沒有什麼好留戀的,一片汪洋而已。
爬上了船舶的方洛此時更能體會到冥者的龐大,從船沿向下俯瞰,就有如立於華山之巔,船舶與冥者比起來只不過是一粟而已。
冥者緩緩地掉了頭,朝着來時的方向行去,隨着水深漸漸地沒去了身軀,等到完全浸在水中時,冥者猛地發動,細長髮達的四肢一張一弛,從海面上看,就只有一道船影在疾速地乘風破浪。
“這顆星要帶我去哪裡嗎?”方洛喃喃自語,天穹之上,其他平日裡的常見星辰都消失了,只有那顆星辰還在不斷閃爍。
舉頭注視蒼穹的方洛面頰上忽然泛起了熒光,幽幽暗暗,他低頭看向深海,透過通
澈碧水在深海最低下的一端,是一片又一片的綠影建築羣,晶瑩剔透,延綿如山。
“這是……宮殿?還是閣樓亭臺?”
原本疾速平穩馳騁的船舶此時兀地一斜,竟然正隨着冥者要潛入水中。
方洛有些慌,可是下一刻就笑了:“死人怎麼可能怕水,總不能再死一回吧?”
幾乎是在一剎那間,冥者就來到了深海最低端,疾遊在熒光建築羣的上方,浸入水中的方洛沒來由地起了睡意,晃晃悠悠地沉睡了過去。
“也許一直潛行下去,待到下次浮面就全然不同了吧。”
彷彿經歷了數個時代,一陣窒息感粗暴地喚醒了方洛的知覺。
睜開眼,映入恍惚視覺中的先是一片夜空,旗布星峙,方洛連忙起身,湊到船沿向下瞰,這竟是一幅熟悉的場景,汪洋一片,而冥者正停泊在淺水中緩緩地喘息,不知多久了。
方洛走到象鼻末端,冥者便通性地伸直了象鼻,搭起了斜橋,方洛順着象鼻緩緩走下巨碩的冥者,一陣強烈的熟悉感再次襲來,眼前正突兀地立着一棵樹,卻不是枯木,而是一顆鬱鬱蔥蔥的青木。
殘風捲過,青木搖身一抖,從上至下齊齊變換,轉眼間一顆青木就成了一名羽扇綸巾、年青俊秀的男子。
“有緣命中定”男子微笑地朝方洛拋出這句話,聲勁甚是渾厚。
“冥冥渡冥冥”方洛想起老蓑翁的話,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男子聞言,點頭大笑,“站到我身邊來吧。”
方洛踩着淺水來到男子身旁,無意間低頭一看,倒映在水中的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這不是我……那這是誰?
思索間,冥者已經重新潛入遠處的深海,完成了他的使命。
“芥子納南冥,收!”男子羽扇輕揮,方洛便感覺腳底的浪濤大了幾分,細眺四方無垠的大海,竟然正在不斷的下陷,以兩人爲中點不斷地收縮進來,浪濤海水掠過之處,顯現出了一片又一片的青綠色。
山脈、森林、斷崖、厲峰在方洛遠處的下方一一出現,沒有因爲夜色而掩蓋,而是映着月華更爲突兀。
很快,方洛腳底的淺水也迅速消失,露出了土地,環顧四方,他詫異地發現自己正站在了龍驤秘境之中的水波上。
男子俯下身去,撿起了塞在土縫中的一顆幽藍色芥子,放在了方洛的手上,“南冥的壽命也到頭了,我把它送與你,你現在就把它種在眉心裡吧,重新照顧它慢慢成長。”
話落,幽色芥子便從方洛的手心騰空飛起,帶着一瞬猝痛埋入了眉心。
這是哪兒?它把我帶到了哪兒?方洛拍拍眉頭,舉頭望向夜空,卻始終尋不到那顆閃爍的星辰。
男子似乎猜透了方洛的心思,伸出一根手指朝着夜空,說道:“少年,別尋覓了,那顆星辰在這裡。”
方洛循指而望,皺眉道:“怎麼會,那不是月亮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