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明夏死死地瞪着司空璟,後者卻似渾然不覺,只慢悠悠端起茶盞,笑意盈盈道:“坐啊。”他揮袖指了指下座,那裡放着一把太師椅,椅背上隨意搭着一張地圖。
樂明夏不語,站了半晌終於向前走了一步,卻沒有坐下來,反而定在司空璟面前一步之遙,嗓音低啞:“你用什麼控制了我。”
她的語氣不是質疑,不是控訴,是滿帶譏諷的篤定。
司空璟並不覺得自己需要隱瞞她,反而施施然抱臂,整個人向後舒服地靠着,聞言緩緩擡起眼皮,嘴角依舊掛着笑:“那還有什麼重要的呢?反正該做的你都已經做了,不是嗎?”
樂明夏猛地肩膀一縮,頭皮瞬間覺得發麻,整個人就好像被從頭到腳灌了一桶涼水,起了全身的戰慄。
自昨夜清醒過後,她一直試圖在迴避那似真似夢的記憶,可現在司空璟一句話,將她全部理智擊潰,眼前彷彿剎那便出現鋪天蓋地的紅,那女孩毫無生氣地躺在她身前,鮮血泛着熱氣,在地上汩汩冒着泡。
“你……”樂明夏咬牙,貝齒嵌進了薄脣,蒼白上出現猩紅血滴,“不是人。”半晌,她長吐一口氣,艱難尋到一個可以形容司空璟的詞兒,整個人卻似被掏空了一般,就這麼軟軟倒地。
司空璟偏頭,餘光淡淡掃過地上無力跪坐的少女,脣邊笑意漸失。
他不說話,聽到遠處有腳步聲漸漸逼近,眸子動了動後忽然開口。
“你知道,被下蠱的人,會有什麼結果嗎?”司空璟聲音不大,語氣也淡如煙霧,目光投到樂明夏身上,耳朵卻聽到外頭腳步聲忽停。
樂明夏始終低垂着頭,兩隻手揪着自己的袖擺,悶悶的話音傳來:“你在我身上……下蠱?”她語氣不見恐懼,只是多了一絲冷漠,“我到底於你有什麼好處?你覺得還能拿我牽制住陸蒙?”
帳外有人呼吸一窒,司空璟微微一笑,樂明夏卻渾然不知。
“爲何不能?”司空璟反問,這還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將他的目的給揭露。
“呵,”樂明夏冷笑,卻未擡頭,“你令我逼做軍奴,於陸蒙,我無顏面對;你迫我對寧兒動手,卻告訴我寧兒的哥哥如今正在源城!”樂明夏緊握拳頭,指甲深深摳進拳心,“你不給我留任何餘地,將我和鎮關大軍的關係推到冰點,你讓我不得不選擇留下,逼我,也是在逼陸蒙!”
司空璟撫掌,“看得倒透徹,”他眯眼看帳外那一抹模糊的身影,話卻是對着樂明夏,“所以,你的決定呢?別妄想着一死百了,我有辦法讓你以比死痛苦萬倍的方式活着。”他語氣忽凜冽,杯盞重置回桌案,盞底發出清脆的一聲“砰”。
樂明夏擡眸,眸底血色一片。
她笑,面帶冷漠。
“放陸蒙走,我幫你。”
司空璟瞥見那身影震了震,語調輕鬆,“我要用你牽制陸蒙,更要以你作誘餌換溫自惜來尋他妹妹之仇,你不過是個犧牲品,如何幫我?以何幫我?”他翻掌,狀似隨意地看着自己十根修長指頭。
“十萬東衡鐵軍,放還是不放?”樂明夏面無表情,語氣沁了寒意。
司空璟動作一頓,緩緩擡頭。
帳外忽有動靜起,司空璟回神,本以爲是陸蒙要闖進來,卻沒想到一聲驚呼先響起。
“將軍!起火了!”
起火?
是的,司空璟想,一絲笑意忽然瀰漫。
交待眼線和溫自惜對好的信號,便是……起火。
樂明夏不動,只擡頭盯着司空璟,似在等待他的回答。
司空璟眸子深邃,外頭的將士也在等待他的命令。
“清點兵馬,半個時辰後,出戰。”他道,眉峰微揚。
“所以……”樂明夏開口,還未來得及說完,帳子忽然被人掀開,男子一身肅黑,抿脣站在身後。她未回頭,可不知爲何,那人的氣息她卻可以感覺到,就算不回頭也似乎能記起他的模樣。
“你回不去了,”陸蒙道,嗓子已啞,盯着樂明夏的後背,目光灼灼,似要將她燃盡,“我也回不去了。”
從始至終他未看司空璟,而樂明夏,也從始至終未轉身。
直到最後,司空璟雲淡風輕從兩人身側經過,準備出戰之時,陸蒙忽然低低開口。
“你以爲捏住了主子的軟肋,便可手到擒來了嗎?”
“殊不知,有些人就算被捏住軟肋,也沒那麼容易制服。”
“或者,我這根軟肋,隨時會自斷。”
源城。
司空翊從城樓上急急忙忙下來,面色沉得比這夜還要黑上幾分。囑咐好城樓上駐守的參將,他跨馬帶着百餘將士緊急回了軍營。
宋歌沒有跟着,只站在城樓遠遠觀望青垨草原上那燈火通明的軍帳,不知爲何,今晚總是心悸得厲害。她垂首,髮絲從盔甲裡滑出,在側臉上投下一抹陰影。
城內……她沒有想過會出事的,畢竟當時十餘萬將士都在此地,除了溫自惜。而他,又是她和司空翊信得過的,在這時候給軍營放火的除了那傳說中的奸細,宋歌還真想不出能有誰。
總不可能是溫自惜。
“唉……”宋歌嘆氣,轉頭問旁邊的將士,“源城有幾個城門?”
那將士回答:“三個,這裡一個,東邊一個,還有後城處一個,不過後城出去就是山,司空璟繞不到那裡來進攻的。”
宋歌應了聲,其實倒不擔心司空璟從後城進攻,只是她在想,突然起火一定是那奸細所爲,擾亂大軍軍形之後他若被發現必定得逃,此處正對青垨草原的城門他決計不會來,東門也安排着將士,除此之外只有後城的城門最合適不過。
如果他從後城離開,進入大山還真不是那麼容易可以尋到的。
“後城有安排人手嗎?”宋歌問。
那將士點點頭,“將軍一直都安排着,吳參將不用擔心,”他剛想繼續說,城下忽然有人急匆匆跑上來,附到那將士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隨即又急急忙忙跑了下去。
宋歌注意到對面的將士面色白了白,心裡不知爲何忽然一驚,自己還沒反應過來,手已經緊緊拉住了他。
“發生什麼事了?!”宋歌沉聲問,引得兩邊謹慎注意着青垨草原動靜的人紛紛回頭。
那將士嘴張了張,怕引起軍心動盪,乾脆一咬牙拉着宋歌往城樓下跑,待站定才氣喘吁吁焦慮憂愁道:“火勢太大撲不滅,顧軍醫和你們帳內那倆小子都失蹤了,將軍……將軍……”
那人忽然說不下去,額頭上滿是淋漓大汗。
宋歌呼吸都停了一下,“司空翊,怎麼了?”她手心突然也冒出了汗,順着指尖滴落,酥酥麻麻的,那是緊張的感覺。
“將軍……”那將士閉眼咬牙道,“救火的時候沒看到軍燈落下,砸了腳踝暈過去了。”話音剛落,他睜開眼,眼前人影一閃,宋歌已經衝了出去。
“哎——”他來不及叫住她,宋歌也一瞬間理智被吞沒,沒有發現那將士一句“砸了腳踝暈過去了”邏輯有些奇怪,滿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字:跑。
將士的叫喊被淹沒在外頭忽起的戰鼓聲中,宋歌疾奔的腳步頓停,半途站定,僵硬轉頭。
司空璟,出兵了。
回到那時,小瑞睜着恐懼又茫然的大眼,看看地上鮮血淋漓的鄭衝,又看看那漸漸變旺的火勢,最後將目光投到那已經消失不見的黑影處。
須臾,他擡頭,眸中堅毅頓生。
鄭衝傷得那樣重,他不會醫,也醫不了。
溫自惜是奸細,他不會武,打不過也抓不住。
大火瞬間起,軍營若燒了,十餘萬人一個都活不了。
很明顯,他該選擇最後一個,救火。
小瑞咬牙,轉身將倒在地上的軍燈踢開,踩掉上面還燃着的蠟燭燭芯,距離此地最近的水源來回也需要時間,他想了想,乾脆將身上的外袍脫下來,緊緊包在兩個拳頭上,打算赤手空拳去滅火。
火勢還未起來,只燃了那帳子的半邊矮角,小瑞被煙塵嗆到,連聲咳嗽,眼角滲出了淚水。他一心看着前頭的火,並未發現身後,有人影在緩緩站起。
那是一道沾染着滿身鮮血的人影,適才還倒地不起,如今卻似午夜鬼魅幽靈般慢慢站立。
他鬆開一直捂着腹部的手,手一點點舉起,對着毫無察覺的小瑞後脖子處,突然狠冽劈下!
小瑞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就軟軟倒了下來。
那時,溫自惜還未退遠,他清楚看着鄭衝像個沒事人一樣將衣衫隨意扯掉丟在地上,卻沒有選擇第一時間趕去救小瑞,也沒有將那大火給撲滅,他只是沉默須臾,轉身往後城走。
他才推斷出那內鬼身上染血的衣袍來不及丟掉一定還穿在身上,卻沒想到鄭衝借力打力,將內袍翻個身穿在外頭,夜色正濃軍燈昏暗,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端倪。
鄭衝佯裝受傷騙過小瑞,趁他不備擊暈過去,自己不能在此地和他對上,畢竟司空翊的人,很快會趕到。
原來,鄭衝纔是那個奸細。
溫自惜凜眉,無聲退走。
後城,城口,一排十數人整整齊齊倒在地上,頸項裡一道細長口子,血跡已乾涸。
一人慢慢從街頭走來,步子沉重,一下一下悶悶踏在地面上,寂靜的夜裡聽來格外瘮得慌。他右手似拖着什麼東西,摩擦聲“咯吱咯吱”,悶重又詭異。
半晌,他走到城口,冷眼打量着地上的屍體,又擡眸掃視了四周,忽然鬆了右手。“啪”一下,一個人從他手裡落到地上,瘦瘦小小的,已陷入昏迷。
他轉身,對着空無一人的大街低低道:“出來吧,你不是已經知道是我了嗎?”
夜風呼呼吹過,捲起一地煙塵。
小瑞在地上眼皮動了動,卻始終未醒過來。
片刻後,有腳步聲從小巷深處傳來,和先前一模一樣的節奏,沉重而緩慢。
溫自惜從黑暗裡走來,一身墨黑軍服,和那人相同,唯一有差別的便是,溫自惜的軍服乾淨如初,而那人身上,卻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跡。
“鄭衝,原來我還懷疑是小瑞,沒想到竟會是你。”溫自惜語氣沒有波瀾,眸子卻深邃。
那人轉身,將側面留給溫自惜,卻眯起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後城城口,一抹淡笑從嘴角散開,襯得那平凡的臉忽然生動起來。
“人都是你殺的?身手不錯。”鄭衝不回答,只淡淡看着地上的屍體,似評頭論足般欲和溫自惜探討一番。
溫自惜緊了緊拳頭,“你在軍中裝了那麼久不會武功,竟是一點破綻沒有露,”他說完覺得不妥,冷笑一聲又改口道,“不,其實打從武城開始,或者換句話說,打你跟隨熊大自西北而來開始,就一直在裝吧?”
真是想不到,這樣一個平凡到丟在人羣裡幾乎淹沒不見的普通青年,能處心積慮那麼久,只爲今日一舉?
鄭衝不置可否,聳了聳肩皮笑肉不笑道:“還行吧,或許你該去問問司空翊,假扮一詞,於我來說不過家常便飯。”他轉頭,眸中泛着詭譎。
溫自惜心一動,忽然覺得他此刻像極了一個人。
“怎麼,覺得熟悉了?”鄭衝搖搖頭,眼底滿是可惜,“太晚了,沒機會了。”他說完,勾身單手拖起小瑞的腰,一把扛到肩頭,而溫自惜猛然發現,鄭衝的身量,竟似乎比先前高了許多。
“活動活動筋骨,這兩個月可憋壞了。”鄭衝伸手,骨骼“咯咯”作響,他又伸腿,繼而扭動脖子,溫自惜聽着那一聲聲骨骼錯開的駭人聲音,腦海裡盤旋着兩個字——縮骨。
“你不是鄭衝。”半晌,在鄭衝一邊扛着小瑞一邊活動開身子的時候,溫自惜說了一句話。
“你從武城開始跟着我們,還是在源城的時候被替換了?”溫自惜上前一步,掌下微沉氣。
鄭衝當然能感覺到溫自惜隨時會出手,但他並不在意,只自顧自往前走,城門一步之遙,他還得感謝溫自惜爲他掃清路障節省了時間呢。
“那又有什麼區別呢?”鄭衝站定在城前,因爲他知道,再不回答溫自惜便會選擇直接出手,“你和他一樣,都得跟我走。”他拍了拍小瑞,意思是溫自惜也要和他一起去到司空璟那裡。
溫自惜挑眉,“但若我可以殺了你,救下他呢?”他想,他或許知道眼前的“鄭衝”,到底是誰了。
鄭衝眉眼愈發淡了,只冷冷說了一句話:“那你便試試,反正城內火已起,主子的大軍早該出發,司空翊命在旦夕。”
溫自惜一怔,忽然咬牙怒道:“你是司空璟手下親信!”
他話音剛落,右手已呈爪狀狠狠探向鄭衝後心,力道之大,幾乎想直接掏出他的心臟。
鄭衝不轉身,直接一個滑步避到旁側,扛在肩膀上的小瑞就勢被他甩了起來,當作武器衝着溫自惜面門去。後者一個彎腰,出腳攻擊鄭衝下盤,招式狠辣。
“對,我還和你們同吃同住,甚至知道世子妃,並沒有死。”鄭衝笑,那笑卻森然,冷入骨髓。他單手扶着小瑞,另一隻手趁着溫自惜發愣之際兇狠朝着他腹部抓去,這一招並非退無可退,溫自惜只要一撤步,很容易就能反守爲攻。
然而,鄭衝突然將肩膀上一直扛着的小瑞朝溫自惜扔去,手卻依舊未停,甚至更加重了力道。
溫自惜瞳孔猛地一縮,手在半空停頓了須臾。
鄭衝殺招不減。
若他退,小瑞落下來恰好處在鄭衝攻擊範圍內,被以掏腸之力一掌拍到的人,一定會是小瑞。
若他不退,這一掌,就是落在他自己腹部。
猶豫不過一瞬間,溫自惜想,或許救下小瑞,也算作對宋歌一絲愧疚的補償吧。
他後撤的腳步一頓,翻掌接上鄭衝那來勢洶洶的一招。
“不會讓你死的,你有大用。”鄭衝竟還能在如此膠着的情況下搖頭,一旋身擦過溫自惜手掌,拍到他肩胛處。
“嚓——”一聲清脆,溫自惜眉頭頓皺,悶哼後強自接住小瑞,兩人齊齊倒地,小瑞的身子重重壓在溫自惜胳膊上,斷骨愈發嚴重。
鄭衝落地,輕巧彈掉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看着溫自惜瞬間蒼白冒着冷汗的臉,淡淡道:“不自量力。”
他一腳踢開城門,灰塵撲了滿臉,鄭衝低低咳了兩聲,轉身將依舊昏迷和快要陷入昏迷的兩人一左一右扛起,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
司空翊晃了晃腦袋,腳踝處刺痛頓升,他齜牙,還未來得及撐着椅子扶手坐起,帳外跑進來一個人,語調慌張道:“將軍!司空璟大軍攻來了!一萬黃沙騎兵打前陣,箭都射上城頭了!”
司空翊脊背瞬間一直,來不及管其他直接道:“叫外頭的人別滅火了!能搬走的東西先搬走,其他人全部城樓集合,應戰!”
“是!”那人領命而去,腳步聲“踏踏踏”頗有節奏。
司空翊起身,眼前泛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詭異。
爲什麼對腳步聲的節奏感如此在意?
他一愣,腳踝有些疼痛,下意識將手撐在旁側的桌案上,可是“啪嗒”一聲,有東西被碰倒,隨即是“嗤”一下,似燭火撲到地上滅掉的聲音。
司空翊再次一怔,半晌,直到外頭激昂的戰鼓聲響起,有將士一聲怒喝“殺敵去”帶起兒郎們滿腔熱血沸騰,他纔回神,緩緩伸出手向前探了一下。
帳內……原本點着燈?
可是……爲什麼還是這樣黑?
……
宋歌僵在原地,須臾咬牙又折回,噌噌噌幾步爬上城樓,奪過一人手中的千里眼向青垨草原望,只見夜色下那大軍高舉火把,竟不是要突襲,而是強攻!
領頭的人宋歌不認識,但看身型如此高大,不出意外應該是黃沙領主淳于岸,至於襲城、柯容、陸蒙甚至司空璟,一概未見。
宋歌恨恨將千里眼丟回給那人,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抓住他的胳膊大聲道:“派人去後城!快去!”
那人一愣,沒明白宋歌的意思,斷斷續續道:“沒有將令,我們沒有擅自調動軍權的權利。”
宋歌惱極,都這時候了還拘泥於規矩!
源城突起大火,溫自惜、小瑞、鄭衝又無故失蹤,偏巧司空璟就挑着這時候進攻了,這絕非巧合,這是預謀!
她緊緊地皺着眉頭,又一轉身下了樓,用盡全身的力氣往後城跑,半路遇到列隊往城樓趕的十餘萬將士,她未在軍前見到司空翊,正想拉住一個人問問,可是轉念想到情況緊急,剛纔那人說了沒有將令大軍是不會輕舉妄動的,既然都往城樓趕,想必定是司空翊下了命令。
他應該沒事,宋歌這麼安慰自己,腳下一步不停往後城跑。
如果不出意外,那奸細定是從後城逃了!
溫自惜、小瑞、鄭衝……宋歌一邊跑一邊閉上了眼睛,是不是這三個和她一路走來的人裡,就有那個內鬼?那個背棄她和司空翊的人?
不知不覺就離後城口近了,宋歌在街角停下步子,遠遠看着那大張着嘴似要吞沒整個寂靜黑夜的城口,有血腥味傳來,淡淡的,飄散在空氣中,不仔細聞並不能察覺。
但宋歌經歷了那麼多,嗅覺較之前敏感許多,幾乎瞬間便神經一緊,拳心冒汗一步步往前走。
她多怕,會看到熟悉的人倒在那裡,胸膛再無起伏。
近了,更近了,宋歌猛地出了一口大氣。所幸,不是他們。
倒地的是十來具穿着軍服的屍體,每個人的表情都如出一轍,瞪着空洞的眼睛,恐懼和驚駭在眸底沉澱。
宋歌看那大開的城門,再低頭觀察地面,有錯亂的腳印,那是習武之人沉下氣力後纔會遺留的。宋歌蹲下身,片刻後確定,至少有兩人在此處打鬥過。
她眯眼擡頭,不及多想,“咚”一聲,沉重的戰鼓響起,遠處兵戈之聲似要吞噬這無邊黑夜,一聲響亮,震了山河。
起身,宋歌站在路中央,眉宇間愁色頓起。
與此同時,司空翊獨自走在城內大街上,微低着頭,一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
他現在才知道,此前經常出現視線恍惚,甚至在和司空祁一戰中差點因此被鉗制的原因,竟是因爲……蠱?
他總以爲蠱毒影響了他的精神狀態,卻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溫自惜一直有在給他和宋歌熬製解蠱之藥,但他當初強行種下蠱苗的方式不正確,很多地方便容易出差錯,不幸中的萬幸便是,至少目前爲止,宋歌還沒有任何事。
司空翊擡頭,眼睛卻是閉着的。
他側耳聽兩旁動靜,再慢慢睜眸,眼前依舊一片漆黑。不同於子夜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那是一種彷彿你的整個世界都被黑暗籠罩,氣氛沉寂得快要窒息的感覺。
如魚離開了水,恐慌到只能一刻不停地粗喘。
習慣。
司空翊用短短的一段時間去習慣眼前的黑暗,待慢慢沉下心,他大踏步往前走。源城到底他也生活了半個多月,僅憑着熟悉感,他還是能很容易便獨自走到城樓處的。
現在戰局緊急,什麼特殊情況都不能發生,否則便有可能影響軍心和士氣。
司空翊想,這次怕是不能一馬當先率兵軍前了。
這一仗,不得不放手交給那羣年輕的少年,那羣一身鐵骨的兒郎。
而他,只能退在後頭,遙遙相望,卻望不到任何。
因爲,他瞎了。
……
宋歌回到城樓,見司空翊已經高坐馬上,她繞不過去,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依舊寬廣偉岸,只是那肩似消窄了下去。
“開城門,出兵。”司空翊淡淡道,眼睛眯成一條縫兒,不知在盯着哪裡看。
“吱呀——”源城的城門頗爲沉重,兩側十餘人將門緩緩推開,映入十餘萬將士眼簾的便是已經陳列完畢的司空璟大軍,只不過爲首的是那黃沙領主淳于岸,大刀闊斧地坐在馬上,嘴角掛着驕傲的笑。
司空翊看不見,所以便沒有任何反應。
“擺圓陣,盾手在外,弓箭手在內,騎兵另分二翼,從側露護住圓陣。”司空翊淡淡吩咐,聽語氣倒頗爲沉靜。
身側一個參將一愣,下意識道:“將軍,此陣是否太過保守了?”司空璟的大軍人數比他們多了太多,這時候再採取防守軍陣其實討不到半點好處,況且黃沙人善騎射,盾牌壓根兒也護不住多少,倒不如放開了去拼,或許還有勝算。
司空翊不答,只有重複了一遍,表明他的堅持。
“是!”參將一凜,還是遵循將軍的意思,隨即一揮手高聲道,“衆將士聽令,揚我君威!護我西庭!”
“揚我君威——護我西庭——”衆人高聲齊呼三次,然後便沉默下來,靜靜等待司空翊發號施令。
司空翊頓了片刻,道:“大軍先行,我在後方觀軍。”他說完,扯了扯繮繩,馬兒聽話,蹄子輕踏了兩步,慢悠悠向後撤了撤。
參將再次一愣,十四萬將士也齊齊怔住,不由擡頭看那最前面如戰神一般高坐的男人。
上一次對司空祁,將軍不管是攻還是守,都在隊伍最前方,今夜是怎麼了?懼戰了?
衆人都覺得有些奇怪,習慣了司空翊和他們並肩作戰,他突然提出要退守軍後,大家反而有些無法接受,雖然很多將軍,開戰時永遠都在後頭觀戰。
可司空翊不一樣,誰懼戰都不該是他啊。
饒是心中碎念再多,軍令如山,既然將軍都這麼說了,他們還能怎麼着?
參將硬着頭皮代司空翊發了命令,大軍便暫時收了腹誹,鐵蹄踏響山河,裹一身肅殺之氣朝城外去。
司空翊感覺到後背有一道目光長久注視着,他知道那是宋歌,可不知爲何,此刻他竟有些不敢面對她。
他強迫自己用心聽那馬蹄聲,然後根據聲音傳來的方向,小心控制着馬兒跟上隊伍,緩緩跟在最末端。
大戰在即,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已經……看不見了。
否則這仗,還怎麼打?
宋歌目送司空翊慢慢出城,明明有千言萬語想跟他說,想囑咐他一切小心,想問問他剛纔是否受傷,可臨到出兵,她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你……可也會害怕?
城口上還有三兩個駐守的將士,城內百姓都已被驚動,全部來了城門處。宋歌獨自站在城下,背靠着牆,慢慢隱入黑暗。
片刻,殺聲漸起,宋歌突覺一陣心慌,就好像預感到會發生什麼一樣,她大口大口喘着氣,就像被扔上岸失去水源的魚,須臾便會窒息。
額頭出了一層一層的汗,冷的,熱的,交替。宋歌伸手隨意抹掉,擡頭聽外面陣陣廝殺,戰鼓已竭,她卻沒有勇氣上城樓去看上一看。
城內有人在跑來,還未到近處宋歌已經聽到了他的謾罵:“該死的!該死的!奶奶個祖宗!”
熊大看到宋歌半蹲在城樓下,身體抖成了篩子。
“哎!”他大叫一聲,喘了一口氣道,“溫自惜和小瑞,都被鄭衝給帶走了!”
宋歌一驚,霍然直起身子,“怎麼回事?!”她急問,“鄭衝?怎麼會是鄭衝?”
“我哪知道啊!龜孫子和我打小一起長大,啥時候做了叛徒我還真沒發現!該死的!”熊大連聲罵着,看得出是真的憤怒,“我去後城本想找溫大夫的,結果繞了一圈沒找到,聽到城門口有打鬥聲便想趕去看看。”
熊大頓了一下,似覺得想起便生氣,“龜孫子敲暈了小瑞,還把溫大夫打傷了,一口氣扛了兩個人出城,力氣格外大!”他彷彿想到了什麼,突然皺了皺眉,“不過……”
“有什麼快說!”宋歌一把拉住熊大,眸底沉如水,“是不是哪裡不正常?”
熊大點點頭,“對!那孫子講話似變了個人兒一樣,我不敢湊太近,隔着兩條巷子聽了一會兒,就覺得那語氣格外森涼,而且他似乎還稱司空璟爲主子,你說他是不是打小就預知到了會遇見你們,埋伏了二十多年啊?”
宋歌突然鬆手,整個人瞬間沒了力氣。
“那不是鄭衝,”她說,突然覺得有一種……失去一切的感覺,“那是襲城。”
……
司空翊遮手眯眼,滿地塵土飛揚撲在他臉上,空氣中混雜着血腥和硝煙的味道,刺激着每個人的感官和神經。
他看不見,不知道現在地上到底是司空璟的人還是他的人躺得多,只是耳邊一直迴盪着那些熟悉人的聲音,嘶吼的,悶喊的,啞斥的,怒罵的,每一個都是那麼大聲,灌進他的耳朵裡,再傳進大腦深處。
司空翊一直端坐馬上,偶爾神情一動,抽刀將奔到自己身側的敵軍給利落砍殺。只是他始終沒有挪動位置,神情淡淡的,這在將士們看來心中並不好受。
淳于岸也發現了司空翊的古怪,他冷冷瞧着他,刀一橫暴喝一聲,一個鎮關將士應聲倒地,腦袋直接從脖頸上飛出,斷截面光滑而平整。
頭顱骨碌碌地滾,須臾便湮沒在馬蹄下,連血都瞬間被黃土覆蓋。
淳于岸擡頭,直接將刀背抽在馬屁股上,戰馬吃痛,一下子奔出老遠。他直衝着司空翊去,雖然後者在圓陣圈後,若要擒賊擒王,他須穿透人海。
但那又怎麼樣?他們原本就比對方多了六萬餘人,現在地上躺着的,大部分都是西庭兵。
黃沙人善騎射,盾幾乎沒有多少用處,他們手中的箭是長眼睛的,活人在哪裡,便能射到哪裡。
司空翊眉頭一動,瞳孔縮了縮,毫無聚焦地看向一個地方。那裡仍是一片黑暗,但卻有空氣被撕裂的聲音清晰傳來,夾雜着急促的馬蹄和呼吸聲。
他緊了手中佩劍,身側刀劍碰撞聲漸漸小了下去,司空翊不知道是自己的聽力也出了問題還是自己這裡剩下的人越來越少。
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始終明白,此仗,他們凶多吉少。
淳于岸逼近,手中大刀泛着凜冽寒光,照亮這沉寂黑夜。東方魚肚白漸顯,不知不覺已鏖戰半夜,他微微一笑,臉上濺到的鮮血順着側頰慢慢滑落,流到他嘴角。
“甜的。”淳于岸低低自語,勾舌將那鮮血給舔了進去,滿意地眯起了如鐵鷹般陰鶩的眼睛。
對面,司空翊忽然一揮馬鞭,黑馬瞬間如離弦之箭衝出,圓陣被司空翊自己給撕開一道口子。
陣破,乃大忌!
大軍忽然便有些慌了,今夜將軍的舉止實在詭異,而此時,司空翊又突然破陣而出,防守戰略盡失,團體作戰已是不可能,而單打獨鬥的話,少了對方六萬餘人的數量,更無優勢可言!
“叮——”刺耳的聲音,司空翊的劍和淳于岸的刀碰上,前者挑眉,憑着聽覺推測距離,將劍再往前送了送。
淳于岸暫時沒看出來司空翊的異樣,只是招招狠辣朝着司空翊面門和心口去,可漸漸他便發現了不對,司空翊似乎只忙着在躲避,並沒有嘗試着去攻擊他,這似乎不符合他的性格。
司空翊眉頭越蹙越緊,不是他不想攻擊,只是他看不見,旁側戰火紛飛,聲音大得很,他很難集中注意力去聽淳于岸的呼吸和武器的聲音,能堪堪避開他的大刀已是不易,要抽身再去反攻……
司空翊苦笑,他不是神,他……有些累。
手微微發着抖,劍刃被大刀彈開,司空翊勒馬倒退兩步,側頭將左耳對着淳于岸的方向。
空氣裡似乎連呼吸聲都小了下去,淳于岸的刀還架在半空,一手扯着繮繩,表情是說不出的錯愕。
半晌,一道帶着驚詫與狐疑的聲音響起,“你……看不見我?”淳于岸難得會顯露這樣的語氣,甚至整個身子微微前傾,想近距離觀察一下司空翊,好確定他到底是真瞎了,還是在以假象誘騙矇蔽他。
他的聲音不大,不至於驚動到身側的鎮關將士,司空翊只是皺了一下眉,須臾轉頭,手中長劍在掌心翻轉,寒光刺了淳于岸的眼。
司空翊不會再給他說話的機會,要麼就殺了他,要麼就被他殺,兩種結果而已。
他乾脆一拍掌一夾腿從馬背上躍起,眼前依舊一片黑暗,司空翊無懼,直直將劍刃朝前刺去,將自己的面門和前心直接暴露給了淳于岸,這樣大開大合的進攻,是拿自己的命,在撲淳于岸的命。
後者微訝,擡手隨意將劍給擋住,策馬急奔兩步,和司空翊之間的距離拉得愈發近了。
一刀一劍,寒光四射。
天際,魚肚白漸褪,西北烈日緩緩從地平線爬起,金黃色的光芒披在每一個浴血殺敵的人身上,可那光明,卻再也無法將士們的殺戮洗去,也再也無法照亮司空翊的世界,照不進他的眼底。
城外血流漂櫓,城內一片死寂。
宋歌不知道該怎樣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日出之際,她卻覺森凉無比。
柯容、陸蒙、溫自惜、小瑞,四個人在司空璟手裡。她從來不認命,在這異世摸爬打滾一年半時間,她一直都堅定着活下去的念頭,也不曾認爲哪天自己會絕望到坐以待斃。可現在,她似乎有一種錯覺,覺得好像,這盤棋,很難翻盤了。
宋歌咬牙,在熊大未反應過來前,忽然衝到城樓處。那裡還有幾匹戰馬,性子烈難馴服,鐵蹄原地踏着步,鼻子裡“嗤嗤”的冒着氣。
她沒騎過馬,或者更精確點說來,只在現代那世騎過有專業教練陪在身側的馬兒。現在,她動作利落,兩手抓住繮繩,腳尖勾住馬磴子,一個翻身躍上馬背。
“熊大,”宋歌狠狠扯住繮繩,馬兒不耐地來回用力甩着頭,想擺脫宋歌的控制,奈何此時她的力氣竟出奇得大,轉頭氣音微喘道,“叫百姓……”她頓了頓,目光投向後城,“逃了吧。”
一語說完,她再不猶豫,一聲“駕”和脆亮的抽鞭聲合二爲一,撕開西北旭日爬上青垨草原上空的第一道陽光。
熊大愣愣地站在原地,城樓上幾個人探出頭來,表情是蒼白無色的。
他忽然便明白了宋歌話裡的意思。
源城……怕是守不住了……
西庭光盛三十七年四月二十九,夏至。
鎮關將士與叛軍鏖戰兩夜一日,待第二個日出將起時,青垨草原上站着的人,已不多了。
大地再不復黃土青草,有的只是觸目驚心的鮮血,厚厚的黏黏的覆蓋在屍體上。不過兩日光景,滿地屍體已慘不忍睹。或許有的人自始至終沒有閉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而茫然地盯着頭頂不再蔚藍的天空看。或許有的人身首分離,頭顱再經鐵蹄踐踏,腦漿迸裂。
早已不是對戰,只不過在拿十四萬人的命,去澆灌青垨草原來年愈發肥沃的土地。
司空翊連聲悶咳,嗅着空氣中越來越濃重的血腥氣,眉峰反而挑了起來。
他和淳于岸只對上一炷香便分開了,耳邊廝殺聲不斷,他無法用聽覺來判斷他的具體位置,只能一退再退,如今竟有些無措地站在地上。
腳底黏膩,他不知道現在踩着的,是西庭將士的血,還是黃沙人的血,他只知道,兩夜一日,大軍……一直在退。
每個人的神經都緊繃到了極致,每個人的體力也已經瀕臨崩潰,司空翊不敢想,若真到了破城那刻,他該以怎樣的態度,去面對源城百姓?
面對……她?
她?!司空翊瞳孔猛地一縮,溫自惜已經失蹤,現在宋歌的身邊,還剩下誰?誰在保護她?他忽然咬牙,力氣大得足以將牙咬碎。自己這兩天渾渾噩噩,竟會將她忘在腦後!
不及多想,司空翊側頭,聽哪裡有馬蹄踏過,直接一伸手將馬背上的人掀翻,隨即拉過繮繩,將長劍橫在身前,一拍馬脖子便衝了出去。
他覺得自己愈發看不見了,世界變得出奇得黑,他就好像在漫無邊際的混沌裡狂奔,身後是即將吞沒他的黑暗,身前是等待他飛蛾撲火般闖入的黑暗。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是危險和詭譎,司空翊不知道自己跑的方向是否正確,但聽到旁側有人驚呼“將軍,你回去作甚”,那想必應該是對了。
見司空翊沒有停下,本就士氣大減的鎮關大軍,人人心底又添上一分沉重,誰都知道大軍苦撐兩夜一日已是到了強弩之末的地步。司空璟的隊伍來得迅速,帝京雖已傳去急信,但估摸着新兵援軍到的時候,只能給他們收收屍,再想辦法將被攻陷的源城拿下來了。
軍心已動,士氣已弱,西庭岌岌可危,而在這時統領將軍又轉身回城做了逃兵,還有比這更打擊的嗎?
司空璟依舊在帳內,案上放着他喜愛的那杯茶,看水汽飄散,他隨意揮了揮手。
外頭硝煙不斷,他卻似乎完全沒有受到影響,將全權交給淳于岸,連一個親信都沒有放出去監視。
襲城從外頭進來,瞥一眼安靜坐在旁側的樂明夏,隨即轉開視線道:“主子,回來了。”
“嗯,”司空璟沒什麼表情,只淡淡應了一句,隨即又問道,“柯容呢?”他擡眸,眼底微微有了一絲笑意,“怎麼?打你了?”
襲城面上泛起一絲尷尬,眨了眨有些青腫的左眼,抿脣回答:“剛進來就打了,發現後便沒再動手。”
司空璟輕笑了兩下,“將容去卸了吧,省得白白替襲城捱了打,”他心情不錯,又補充一句道,“去吉城的人,回來沒?”
“暫時沒有,吉城距離此地甚遠,想必還需要些日子。”話剛說完,那人手在臉上一抹,一張薄薄的人皮託在手心,現出和襲城完全不同的人臉。
“行了,下去吧。”司空璟說完,撐着腦袋開始沉思。
樂明夏告訴他,她的手上有一塊玉令,那是她在吉城遇到一個滿身血污的女子之後得到的。那女孩和她一般歲數,可是身上盡是慘不忍睹的*爛肉,一塊一塊耷拉着,連臉上也都是,似乎動一動便會撲簌簌地掉下來。
那時女孩已近彌留之際,她不忍心,和趙寧兒照顧了幾日,但那時人人逃難,沒有糧食只能喂點水充飢,如此本就虛弱的女孩更是愈發快速地消瘦下去,兩日功夫便只剩下皮包骨頭。
不,準確說來是骨頭上敷着一層爛肉組織。
那兩日,女孩只反覆唸叨着一個數字——十萬。
玉令很細心地被女孩收在內炮,雖然衣衫狼藉,可那東西卻半點血污都沒染上,那女孩將東西鄭重交到她手上的時候,只說了一個字——毀。
她識字,玉令上有寫着“鐵軍”,反面雕着龍的圖案,這是東衡的圖騰。她當時有些發愣,卻沒有選擇遵循女孩的話將玉令毀了。
寧兒不識字,這玉令便一直由她收着,可是後來司空璟的大軍便到了,城裡到處有將士在跑來跑去強搶民女,她本來和趙寧兒是有機會趁亂逃出城的,因爲她們是難民,城內沒有她們的文牒。可爲防不測,她選擇先將玉令埋在後城一棵五人合抱的大樹下,而當一切完成後,已經來不及了……
“陸蒙不願走,我也沒辦法。”司空璟看着垂頭不語的樂明夏,狀似無奈攤手道,“瞧瞧這伊人的魅力多大啊,命都可以不要。”他輕笑兩聲,扶着自己額頭語調悠悠。
樂明夏擡頭,眸子呈死灰狀:“你都已經是太子了,何必?”她也是不多久前才搞清了如今西庭戰局的具體情況,但也同時更加困惑了。司空祁起兵還能理解,畢竟他不是儲君,可司空璟本就是太子,二十年都等了,難道忍不了這一時?
不知是樂明夏將操控十萬東衡鐵軍的玉令交給他之後引得司空璟心情一陣好還是其他,反正素來喜怒無常的他,此時倒沒有表露出任何不悅,反而施施然抱臂,笑得爽朗。
“因爲,是太子不一定可以坐皇位啊。”他說,嘴角輕扯,眸底卻凉。
樂明夏被帶下去了,她的作用幾乎已發揮完畢。司空璟又在杯盞裡添了些熱水,水汽迷濛裡,他表情晦暗不清,城外還在混戰,他卻似高枕無憂一般,整個人舒服地握在椅子裡,大熱的天,竟把素白長袍的領口系得緊。
不一會兒,有人喘着粗氣進了來,帳外沒有人通報,司空璟也不惱,只淡淡看着來人將肩膀上的兩個人重重丟在地上,隨即一躬身單膝跪地。
“砰——”落地聲音大,地上的人悶哼一下,未醒。
“參見主子。”聲音低沉,“鄭衝”跪在地上,頭沒有擡,神情是不同於往常的冷漠。
司空璟偏頭先打量了地上的溫自惜和小瑞一眼,指了指後者道:“這不是司空祁那邊的人嗎?”然後又將指尖對着溫自惜,“他的身手不錯,怎麼也如此不堪一擊了?”他對溫自惜有印象,邱山狩獵的時候,他是緊急從成王府調來驗屍的,而直到後來各方眼線的消息匯聚,他才知道原來他還是趙寧兒的兄長。
“偏要救那小子,婦人之仁。”“鄭衝”冷哼一聲,將手朝臉上一抹,現出一張冷漠頓顯的俊容,揚起的眉,緊抿的脣,一如當初那個用喑啞嗓音說着“我來殺你”的男子,“主子,有消息。”
司空璟擡頭看着襲城,因長時間戴着人皮面具,他的臉上有些泛紅,表情卻是難得可見的嚴肅。
“說。”司空璟挺了挺腰板,能讓襲城如此嚴肅的事,值得一聽。
襲城起身,向前走了兩步到司空璟跟前,看着樣子似乎是要說密語?
司空璟倒頗爲意外,其實以襲城的耳力,外面有沒有人在偷聽他一清二楚,但他卻還是保持着最警惕的模樣,看來那消息真是非同一般呢。
司空璟笑了笑,微微前傾了身子,仔細聽襲城附在耳邊低語。
半晌,他擡頭,眸底閃着奇怪的光芒,說不出是何感覺。
“有意思,竟還活着,”司空璟笑容漸漸放大,又偏首看地上的小瑞,不知爲何詭譎再度顯露了些許,“這麼說……他是當初東衡皇宮裡和她唯一交好的人了?”
襲城不動,面上毫無表情,“是,”他頓了下,又拿餘光瞥着溫自惜道,“屬下覺得,咱們可以不用蠱毒去牽制宋歌。”他埋伏了那麼久,將溫自惜對於宋歌的態度和感情看得清清楚楚。
“噢?”司空翊表現出了十足的興趣,身體又往前傾了許多,卻在心底慢慢咀嚼着“宋歌”這兩個字,“說來聽聽吧。”他道。
“讓她看着摯友死去,再在摯友手中死去,定是痛苦極了。”襲城說着森冷的話,面上卻依舊是淡淡的神色,永遠波瀾不驚。
司空璟沒有第一時間表示看法,只是滿含深意地瞧着襲城,半晌才幽幽道:“左不過這兩日司空翊就該敗了,和柯容之間,你怎麼打算的?”他換了話題,將目光投在跟前一尺三寸地,若有深思。
襲城眸子動了動,嘴角泛起冷笑,“懇請主子,容屬下將柯容的命留到大軍進帝京城那時。”他很鄭重,也難得請求司空璟,印象中似乎還是第一次。
司空璟似也明白他如此做法的目的,不過還是問了一句:“到邱山再做個了斷嗎?”見襲城點頭,他也微微頷首,“這事你便自己去解決吧,先將這兩人給弄醒了好生關押着,源城攻陷後有大用。”
“是。”襲城應下,又一手一個將溫自惜和小瑞扛上肩頭,隨即轉身離去。
……
司空翊越奔越快,耳邊只剩呼嘯而過的勁風聲,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沒有聚焦的瞳孔裡滿是焦慮和擔憂,可縱然他瞪得目眥欲裂,依舊看不見任何,看不見他想看的那個人的身影。
宋歌,你……在哪?
而此時,距離青垨草原兩百里開外,帝京援兵正在風塵僕僕趕來。然,晝夜不停行軍,兩百里路還得行上至少一日的功夫。
黑木臉上是比誰都急的表情,他的鞭子渾黑,一下一下狠狠抽在馬屁股上,他卻仍覺得這馬兒速度忒慢,恨不得翻身下馬撒丫子狂奔。身後是五萬回朝的鎮關大軍和五萬訓練有素的新兵,個個面上嚴肅,眉宇間滿是愁色。
似乎隔了那麼遠的路,他們都已經聞到了西北戰火灼灼的氣息。
黑木左手緊緊攥着大刀,就算是騎馬也沒有放鬆。源城緊急請求支援的信還未到帝京,他們是在司空震的命令下趕早出了城的,其實原本還要早上兩日,那樣的話源城也不會碰到此等危機了。
只是,一切都是天定,皇上就在兩日前,駕崩了。
光盛三十七年四月二十七丑時一刻,那時王爺還在帝王寢宮陪着聖駕。
丑時過半,一刻鐘的光景,王爺出來第一句話——皇上,崩了。
丑時三刻,消息傳遍整個帝京城。
當然了,除了皇帝駕崩的消息外,還有一句“皇上崩的時候只有成王在場”也傳遍了帝京。宮裡不知是事情發生得突然沒有來得及封鎖消息還是怎麼的,在西北大戰焦灼、帝京民亂頓起的時候,讓“皇帝駕崩”這塊大石頭繼續砸上這本就亂哄哄、波瀾迭起的湖面。
一時間,滿城驚慌,流言四起。
皇帝的靈柩已經在深宮停了近三日了,天已熱,寢宮裡漸漸起了味兒,再這麼下去估計沒幾天就該發臭發爛了。皇后卻似毫無知覺般,自皇帝駕崩後,便一直將自己關在寢宮裡,除了貼身宮女一日三餐送進去外,任何人不得入內。
除了成王司空震。
滿朝文官對於司空震的狐疑越來越深,這也怪不得他們,皇帝病入膏肓,臥病在牀根本動不得半分,偏偏司空震又手握重權,成王世子還在西北征戰。自打司空震回朝後,雪花般的奏摺都是飛到皇帝懷裡,皇帝再轉手交給他看。現在可以說整個帝京都在司空震控制下,連西北,也盡收囊中。
最關鍵的是,皇帝駕崩的時候,只有司空震一人在場,且前後不過一刻鐘時間,如何不讓人生疑?
內閣幾位重臣聯名上奏,彈劾指控司空震的奏摺齊齊呈給皇后,卻如石沉大海一般。
皇后不質問,成王不解釋,氣壞了一干老臣,帝京因此便又響起更爲荒誕的流言。
說那皇后和成王爺有染,聯手害死了皇上,準備自己坐皇位攬江山。
泠蘭王妃和瓏錦、晉宵還在後宮住着,流言自然也能傳進他們的耳朵。王妃只微微一笑,看得出並沒有相信任何,“世人都道他不仁不義,只有我知道,他行那最光明坦蕩之事,卻甘願揹負最可笑無辜的罪名,”她頓了一下,目光漸漸放遠,“我的兒,也是。”
皇帝寢宮,靈柩是上好的九棺木桐香夾底和蓋層,這纔不至於讓屍身的臭味瀰漫在整個屋子裡。女子就穿着一身薄薄的紗衣,席地而坐趴在那棺木上,兩隻纖細的手無力地搭在邊沿,臉深深埋進胳膊圈起的一方世界。她青絲全部披散在背後,將只露出些許蒼白側頰的臉給遮擋,看不出任何表情。
“吱呀——”門開了,司空震走了進來,穿着將軍服飾,眉頭緊鎖,似心事沉重。
“王爺來了,”那女子聽到動靜聲音悶悶道,隨即動了動手臂,因爲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有些僵硬麻木,“本宮只問一句。”她緩緩起身,轉過頭,面色憔悴死灰,正是皇后。
司空震低頭躬身:“臣沒有。”他知道皇后一定會問自己跟皇帝的死有沒有關係,他怎會行那弒兄弒君之事?可……其實說實話,他跟皇兄的死,的確……有關係……
“呵,”皇后好像並不相信,喉嚨裡發出一聲既不是冷笑也不是嘲弄的聲音,隨後直面司空震,眼神銳利,“那王爺說說看,接下去準備做什麼?”
司空震微沉眉,皇后卻並沒有要給他回答的意思,只自顧自說了下去:“動用成王府私兵?手刃內閣朝臣?還是以本宮爲質,挾天子以令天下?”宮裡還有個年幼的皇子,雖然皇帝駕崩之前沒有立下任何遺詔,但司空璟已反逆,這太子之位,只有那年幼的孩子有資格坐了。
除非司空震……想自己坐!
司空震攏在衣袖下的手已經握拳,拳頭咯咯作響,皇后卻恍若未聞。
他須臾沉下氣,心底泛起一絲苦澀。自己又何必氣憤?皇后說的事他縱然不會做,可結果不也一樣嗎?
司空震最終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轉身出門的時候,卻聽到皇后一陣低語。
“天下,還是司空姓的天下……”
水牢,一如既往的黑暗。
這似乎纔是司空震第二次到這個地方來,上一次如果沒記錯的話,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水牢自先皇時代便已建立,但到如今,裡頭不過就關押了兩個人而已。
顧老,以及那個……和皇帝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噢不,現在,也該稱之爲先皇了。
司空震擡頭看了看,天快亮了,水牢外面的守衛還在,只不過並未曾攔下他。哪怕眼下帝京流言四起,司空震作爲主事者的事實還是不曾改變,幾乎是潛意識裡,守衛們都將成王爺當作了領導者。
“開門吧。”司空震把他們的表情看得透徹,心底卻依舊在苦笑。
閉眼,司空震在長長的過道里獨自前行,水牢還是散發着潮溼發黴的怪味兒,壁上點着燈,昏黃昏黃的,幾乎將視線阻隔在跟前一尺的地方。這兒他只來過一次,可方向卻很熟悉,繞過前頭拐角,便是兩側鐵欄所鑄的牢房,年久,但不失修。
空氣裡寂靜,便顯得司空震沉重的腳步聲格外清晰。
顧老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緩緩轉過頭,不遠處一道高大黑影顯現,他眯了眯有些渾濁的眼睛,試探着問道:“可是成王爺?”
腳步聲驟停,半晌後有人悶聲答:“顧太師,好久不見。”隨即,司空震從黑暗裡出來,停在幾步開外,將目光淺淺落在兩間牢房的中間。
顧老眉頭動了一下,餘光瞥見對面的男人似乎也發出了動靜,忽然輕笑起來:“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聽到這幾個字,感覺已經很多年了呢。”
司空震目光也有些縹緲,片刻後低低道:“是啊,二十多年了。”
角落裡一聲輕嗤。
顧老把縮在懷裡的手伸出來,慢慢起身往牢房門口走。水牢建在地面下,潮溼陰涼,就算是酷暑也透着絲絲寒意。
“怎麼樣,老郭和老袁還好吧?身子骨可健朗?”顧老離得近了,看到司空震一身玄黑站在近處,和記憶中那個眉鬢飛揚的少年慢慢重合,片刻後發出一聲感嘆,“王爺也老了啊。”
司空震忽有些被觸動,上前兩步將手從鐵欄間伸進去,緊緊握住顧老的手。
“郭太傅和袁太保早年就告老還鄉了,現在想必在老家過着舒服自在的日子呢,”他噙着笑意,心神微動,“以前……委屈太師了。”
顧老將手抽出,輕輕拍在司空震後背上:“身爲臣子,自當爲君爲國,哪來的委屈?”
司空震還是以二十年前的稱呼喚着顧老,這讓兩人都升起了無限感慨。
那時候,顧老還是西庭的太師,正一品文官,不僅是六卿之首,也是三公之首。不僅皇帝對他禮讓三分,連司空震和那悶在角落的男人,說起來也算他的學生。
太師,也是太子太師,東宮儲君的老師。
二十多年前,先皇還未立太子,他和剛剛駕崩的皇帝以及……那個男人,都是朝臣最看好的儲君人選,顧太師便是在那時日日教導他們三人。他從沒想坐過那個高高在上的位子,而西庭皇室最悲哀可笑的是,三個最受看好的皇子,都無那想法。
還記得父皇有天夜裡單獨找他談話,話裡話外的意思很明顯,有意要將皇位傳給他。那時他沉默,最後惹得父皇惱怒發火,大聲斥責他毫無擔當。直到那刻他才知道,原來父皇不是因爲猶豫該選擇哪個兒子所以遲遲不立儲君,而是擔心兄弟相殘同室操戈發生,因此早已立下了遺詔!等他歸西之時,遺詔上的人,直接登基!
而他司空震,就是那個被先皇直接寫在遺詔上的人。
那夜回去後,他想了許久,自己已有意中人,此生只願一生一世一雙人,帝王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他做不到。
所以這皇位,他是無論如何也不願坐的,不管父皇如何認爲他糾結兒女情長,他終歸只能辜負了他的器重。
這事過後,父皇便立了當今陛下,也就是他的皇兄司空昊爲太子。雖說司空昊也無爭權奪位之心,但至少比自己好,入主東宮後頗得民心。
只是後來太子司空昊奉皇命下了趟江南,幾個月後回來便有些魂不守舍,他似乎更努力地幫助父皇處理朝政,力求將儲君的責任和義務做到最好。而他也突然發現,那個溫潤到長時間沉默寡言跟在他們身後的三弟司空珏,不見了。
父皇說老三性子軟,難成大器,他要雲遊四方便隨他去,西庭今後有你們兄弟二人,也定無恙。
他沒往心裡去,只是對於司空珏突然的不告而別有些鬱鬱寡歡,可看着司空昊晝夜不停地批閱奏摺,看着父皇將朝政一點一滴慢慢全權交到司空昊手裡,看着司空昊拼命把社稷治理地僅僅有條,便覺得自己不該在其他事上浪費感情,能做的,只有不遺餘力地輔佐。
父皇彌留那夜,和司空昊駕崩那夜一樣,同是深更,身側同樣也只有他一人。
他們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後一段話,同樣長久,同樣相似。
父皇說——
遺詔,朕一直保留着,不是昊兒做得不好,只是他還念着那個江南的浣紗女暮亭,兒女情長牽絆多,他不適合這個位子;
再者,他心性雖比珏兒硬些,到底也是因那女子才逼出來的,這樣的人做帝王,西庭難安;
遺詔,朕未改一字,只是添了一句話,你兄弟二人一向交好,待朕百年後,自行決定吧;
立遺詔的時候,有顧太師在場,這是我西庭密事,按理太師是不能活的,但朕感念他一生爲國,便關押進水牢吧,即便他會爲朕將這個秘密永遠保存下去,可萬一哪天泄露了呢;
泠蘭已經有三個月身孕了吧,朕來不及抱一抱皇孫了,你要將他教導好,西庭總得有個願意坐皇位的……
皇兄說——
當初朕以爲坐上了這帝位,天下萬事便都由朕說了算,哪怕是娶一個江南浣紗女爲皇后也無人敢反對一句,結果到底是朕愚蠢了,朝臣的口水,一炷香時間就快把朕淹沒;
可那時再反悔已來不及,儲君的帽子重重壓在頭頂,朕只有更努力地將國事治理好,將來爲暮亭一事和朝臣力爭的時候,腰板才能硬一些;
朕多怕暮亭傷心,求了三弟許久,他才願意代替我去陪一陪她,你也知道的,三弟和朕乃同胞,一張臉,兩個人;
父皇駕崩之後,朕登基,帝駕要在帝京遊行,朕偏偏犟着要下江南,還想去看一眼小小的茅草屋、竹屋,甚至想一狠心,直接就把暮亭拉出來和朕同駕,可朕知道,新帝登基,皇位還未坐穩,朕還需要忍,耐心等到有朝一日,讓她母儀天下;
那一日終是到來了,朕還記得那天下着雨,淅淅瀝瀝的,朕心情卻出奇得好,江南的天氣迷離似夢,還未近到竹屋前,朕卻已聽到暮亭熟悉的笑聲,幾年了,朕夜夜夢裡都有這笑聲迴盪,清脆爽朗,帶點嬌嗔,一如當初朕初識她的年華;
可朕,卻再也笑不出來了……
神思飄遠,顧老目光帶點嘆惜,輕輕喚了聲:“王爺。”
司空震乍然回神,抱歉地笑了一下,“今日來,是因爲……皇上駕崩一事——”他未說完,兩側牢房裡的人都震了震,顧老甚至直接出聲打斷了他。
“你說什麼?!皇、皇上……沒了?!”顧老一把扯過司空震,緊緊抓着他的手急急道,末了沒等司空震回答,自己卻先老淚縱橫,“二十年前……陛下都還是個孩子吶……”
雖然皇帝駕崩的消息傳遍帝京城,但水牢裡的兩個人,卻是現在纔剛知道。
角落裡的司空珏終於有動靜了,二十年前帝京的另外一位王爺,如今卻頂着滿臉猙獰刀疤,一步一步緩緩從黑暗裡走出來。直到他貼着鐵欄,目光和司空震碰撞上,才啞着嗓音開口。
“真好。”他說,語氣裡滿是嘲弄,似乎覺得皇帝的死對於他來說格外暢快愉悅。
可司空震聽得分明,那話音裡,怎麼會有暢快呢?他是他們的三弟啊,他從小溫潤,踩死一隻螞蟻的事都要難過上半天,對於長兄之死,他何來舒心?
顧老轉頭,喉間哽咽。眼前的兩個中年男人,曾經都是他的學生,而另外一個,卻已經西去。
他是除了這些當事人以外僅有的幾個清楚當年往事的人之一,那年先皇就立位太子一事整日與他在內閣商議,雖然最後司空昊做了儲君,但那份遺詔上還是寫的司空震的名字,只是後來先皇又添了一句話——光盛帝后,成王世子即位。
司空珏定定地看着司空震,目光裡沒有任何波瀾,昏黃壁燈下,愈發顯得他刀疤遍佈的面容詭異而可怖。司空震二十年未見他,對於他被毀掉的容貌並沒有表示過多驚疑,但司空珏卻似有所感應般,伸手撫上自己的臉。
他還記得當初代替司空昊去找暮亭時那心底的淡淡無奈,其實那時,他不過將這當作一個玩笑,一個皇兄面色焦慮跑來求他卻被自己笑罵着揮了兩拳打在胸膛上的玩笑。
兄弟三人,二哥脾性最烈最硬,所以父皇要他坐皇位的時候敢於拒絕,大哥和他一樣都欠一份堅決,但大哥一向倨傲自信,估計着對那名叫暮亭的女子也是真心,不願朝堂社稷之事耽擱了彼此,所以纔會如此低聲下氣地來求自己。
他素來溫潤謙和,縱是覺得此事不妥,也沒忍心去回絕大哥。
印象最深刻的是,當他端着一貫溫和的笑容出現在那個一身荊釵布衣的女子跟前時,江南煙雨裡身段娉婷的姑娘,眉眼也似籠在水汽煙霧迷濛間,一顰一笑,從此不僅烙印在司空昊心頭,也同樣在他的生命裡,畫下深深的一筆。
皇城的生活素來就不適合他,或許是江南的煙雨和那漫天碧水陶醉了他,也或許是那溫婉柔情的女子,晨間喚他清醒、夜晚催他入眠的溫馨滋養了他,反正到最後,他習慣了這裡的一切。
一年,沒有烏煙瘴氣的國事憂擾,只有最美好的天地間,最美好的伊人相伴,共享最美好的年華。
他偶爾也會想,暮亭會不會發現自己其實就是個替代品?畢竟他的性子,和皇兄差得太遠。當然更多的時候,他會對着那條曾經進村的小路發呆,不停地自問,皇兄會不會有一天,就要從這條路上走來,然後帶走他的暮亭,去做那母儀天下的皇后?
是的,他現在覺得,暮亭,是他的暮亭。
雖然每每這樣想的時候,心底泛起的,是愧疚,是慶幸,是擔憂,是嘆惜。
是一切一切世間最複雜的情緒交雜而成的無奈。
他就在彷徨不安中度過了一年時光,直到有一天聽說皇上駕崩新帝登基,他摔碎了家中爲數不多的完好瓷碗,愣愣地一步步走到屋外。
對天,長跪。
那日暮亭去了鎮上,回來的時候他已收拾了神色,面上依舊掛着素來溫潤的暖笑,可對上女子一雙驚疑的眸子時,他的心,還是漸漸沉了下去。
或許,她是看到帝駕了吧……
他等,等暮亭質問,等皇兄帶她回宮。
然,出乎他的意料,她待他,一如從前。而他所代替的那個他,並未出現在兩人的視野中。
彷彿依舊是他初來村子的那天,江南下着不大的迷離細雨,他撐一把竹骨傘,傘下少年煙青色長袍融進漫天水汽間,一擡眸卻見幾步開外,女子挽着袖管,裙裾下襬點點污泥沾染,一雙未穿繡鞋的雪白玉足站在礫石上,腳尖粉紅,似血扎眼。
那村間少女生得極好,明眸皓齒,膚白麪潤,就那麼靜靜地站着,也未打傘,雨水順着她隨意綰起的髮絲滴落,更顯纖骨細腰。
“你……不做太子了?”女孩猶豫了一下,剪水清瞳裡漸漸升起水汽迷濛,竟比那江南煙雨還溼上幾分。她扯了扯衣角,吸吸鼻子,聲音有些軟儂。
他心神一蕩,皇兄的表情皇兄的語氣皇兄的一切,他已醞釀演習了無數遍,可到最後,他話音卻一轉,用最真實的自己告訴她。
“嗯,不做了,陪你。”他說完,女孩眼底瞬間便燃了喜悅與興奮,未等他反應,暮亭已撲了過來。
他的傘“啪”一下掉地,濺起的泥水染了煙青色長袍。垂首,鼻間升起女子淡淡髮香,他一晃,耳根微紅。
“真好。”她將頭埋在他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氣,兩隻手繞過他腰間,在後背緊緊扣住手腕。
他一僵,隨即嘴角泛開淺笑,輕聲補了一句不該出現的話語。
“陪你到地老天荒。”
這諾言出口,他不知是真情,還是做戲。
但可惜,他沒有機會兌現,暮亭只活到二十歲,他進村的第四年,她因病去世。司空珏一開始不明白一向健康爽朗的少女爲何會暴病,而這答案,是在一年後,他才漸漸明瞭的。
她,死於心病。
而直到那一刻,他素來愧疚、慶幸、擔憂、嘆惜的情緒,全部化爲怒與恨,一點點燒着他的沉穩理智,直至那被少女之死所引起的熊熊大火焚了整個心和腦,他便只剩下一個念頭——找司空昊,爲暮亭報仇。
一旦入魔,再難回頭。
四年朝夕相處,他和她成了親拜了堂甚至入了洞房,唯一遺憾的是,暮亭始終沒有身孕。但他早已不在乎,甚至不在乎自己只是長兄的替代品。
然,四年,他不可能看不透暮亭眉宇間永遠撫不平的淡淡愁思。他和皇兄性子差了那麼多,她又如此熟悉他,該是早已清楚了吧……只是她不說,他也不說,明眼人甘願都吃啞巴虧,將這荒誕的故事,繼續撰寫下去……
有時候,他甚至會恨,恨皇兄既然都已即位,爲何不回來找她?不是當初說好的,只要他坐穩了位子,培養了自己的一方力量,朝臣就算再反對也沒用嗎?
儘管如若皇兄真的將暮亭帶走,他一定會不捨,會難過,會失落,會痛不欲生,但比起永遠地失去那個他已日久生情的女子,似乎讓她透過自己的身影看另外一個男人,這樣的心酸也是可以接受的了。
可終究,皇兄做了那負心人,承諾要給她的後位早已有人先一步坐上,甚至四妃六嬪也不剩虛位,後宮充盈,夜夜笙歌。
他到底是該感謝皇兄給了自己四年韶光與她相伴,還是該恨他的無情?
或者一切,都該歸結於一個詞。
嫉妒。
嫉妒司空昊始終在暮亭的心裡佔據一席之地,哪怕他一朝轉身再不回頭,她短短一生牽掛的也只是他一人而已。
至此,他忽然恨透了自己爲何要生得和司空昊一模一樣的臉,就是這張臉,讓他永遠都無法拜託“替代品”三個字。他笑,暮亭頭七那天,他以刀劃上自己面容,俊顏不復,滿面猙獰。
再回帝京,帝京便只有一位王爺了。自打他四年前離開,便已將滿身榮華高貴拋於腦後,王爺、皇親國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通通再與他無關。
他本就不在乎,孑然一身,何懼?何優?
只是曾經可以並肩而行的兄弟,如今只剩下冷漠、疏遠、仇恨。
司空珏清楚,他對於司空昊的情感,歸根結底,只是因爲暮亭的死,因爲責怪司空昊辜負了她,因爲他也愛上了那個女孩。
他的姑娘啊,從明麗到陰鬱,像一朵離開司空昊就枯萎凋謝的花。四年,在他手裡,花瓣蜷縮枯黃,直至香消玉殞。
帝王不會允許這樣的秘事宣揚出去,所以他的結局,只能在水牢埋葬。
偶爾想起女子曾經巧笑嫣兮的模樣,司空珏的脣角還是會不經意間揚起。
如果當初自己堅定一些,不答應皇兄做那荒誕的事,一切就不會發生。
如果沒有村口繾綣一抱,他或許會將自己的心控制得很好,絕不沉淪。
如果四年裡司空昊出現,可能在他用情至深前,所有的故事還能回到起點。
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司空昊不知道的是,那個心心念念等待他的女子,不是忘了他或者真的將司空珏當成了意中人,她只是不願因爲自己打擾了一朝天子,不願他揹負百姓罵名也不願自己揹負紅顏禍水的帽子。她還是會笑,只是有時候,那笑只是爲了假裝。她能做的,就是靜靜地遠離,過他給她安排的生活,直到最後。
這些,司空昊不知道。
暮亭不知道的是,心上人不是不回來,不是辜負了她,不是爲了要那天下江山而捨棄她。他曾回來過,在那天新帝登基下游江南時,只是那一回,他看到了她和司空珏在一起時滿足而幸福的笑,忽然便覺,自己已徹底失去了她。而另外一個他,同樣深愛,她讀得懂司空珏眼底的寵溺,甚至開始依賴和習慣他不同於司空昊的溫柔,只是她始終沒有正面自己這一份淡淡升起的情愫。
這些,暮亭不知道。
司空珏不知道的是,他自認爲始終活在司空昊的陰影下,永遠揹負着一個“替代品”的名號,卻忘記了那個少女看他時日漸溫柔的目光,忘記了她子夜輾轉呢喃時輕喚的不是司空昊的名字二十夫君,忘記了他在成親後的洞房花燭夜掀開她火紅蓋頭時,那張嬌羞生媚的如花小臉上,是散不開的濃濃繾綣依賴。其實,她對他的感情,早已升溫到再也離不開,哪怕這一切,她自己也不明瞭。
這些,司空珏不知道。
這世上,什麼都可以僞裝,什麼都可以欺騙。
唯有愛情,真實,不改當初。
司空震擡起頭,那隱隱在角落裡現出身形姿態的男子,雖滿面刀疤猙獰,可在他的眼前,回憶似乎慢慢清晰生動,他好像又看到二十年前那個愛穿一身煙青色長袍的少年,腰板挺得直直的坐在御花園的石凳上,看着自己腋下夾着兩冊卷軸急匆匆奔來,眉眼如畫笑得溫潤道。
“二哥,你來了。”
長嘆一口氣,司空震將手伸過那鐵欄,才發現司空珏其實站得遠,自己拉不到他。
“三弟,跟我回宮去見皇兄最後一面吧,”他停頓了一下,苦笑着繼續,“你也是西庭的骨血,如今國家大難,遺詔的事,二哥求你參與進來……”
他看不清司空珏的表情,但那是他的三弟啊,雖然不是一母所生,雖然二十多年未見,但一個人的天性不會隨着時間而改變,只會深入骨髓直至地老天荒。
而他的天性,就是溫和,無恨,一生擔當。
他永遠是那個笑起來有些暖的少年,那個踩死一隻螞蟻都要沉默上半天的孩子。
顧老顫巍巍地靠到鐵欄上,盯着那黑漆漆的角落,臉上的淚順着溝壑般的皺紋滑落,“景王爺,二十年了,老臣在這兒和您共處了二十年了,每日裝着一副不認識您的樣子,就是怕戳了您曾經的痛處啊……”他一語未畢,已是哽咽到泣不成聲。
司空震擺了擺手,示意顧老不用勸說,他的三弟他了解,一定會去。
良久,久到司空震似乎都聽到外頭響起了雞鳴聲。
終於,角落裡有喑啞的嗓音響起。
“好,我去。”他道,男子身影緩緩從角落顯現。
天將亮,帝京上空揚起一陣風,不知迷了誰的眼。
而西北,也有一陣風雨,一陣腥風血雨。
宋歌使勁地扎眼,努力想看清視線所及處的一切人和物,最重要的是,努力想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騎着根本不受她控制的馬,宋歌的腿早已被顛得麻木,來回奔走,茫然四顧,下半身感覺快要散架了。若不是她有先見之明把繮繩狠狠纏繞在自己手腕上,想必剛出城沒多久就會被摔下來。
腕間已被粗硬的繩子給磨破,鮮血慢慢滲透進去,灰黃色的繮繩漸漸便成了褐色。宋歌卻渾然不覺痛,只神色焦急,不停轉動着腦袋尋找那抹肅黑人影。
算是得了老天垂愛運氣好,旁側廝殺洶涌,她愣是靠着一匹瘋馬闖出一條道兒,有人想對她動手,卻迫於那馬兒性子頑劣近不得半分。
只不過,好運遲早也會用完。
有西庭的兵認出在戰場上撒丫子狂奔的宋歌是自己這裡的人,也清楚她對於將軍來說有多重要,很想告訴她現在高居馬上極其容易成爲黃沙人的箭靶子,可苦於自己被敵軍包圍難以脫身,幾個鎮關將士一合計,乾脆扯開嗓子吼。
“吳參將!下馬——”
一語震山河。
宋歌一驚,馬背上回頭。
司空翊一僵,霍然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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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結局【下】預告:宋歌酷似東衡皇后的真相,司空翊和宋歌的結局,司空璟、司空祁能否得到江山,西庭內亂如何撫平,那封遺詔的內容,樂明夏、陸蒙、溫自惜、小瑞是否安全,等等等等。
7月26,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