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燭火搖曳,把女子精緻輪廓勾勒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在淡淡光暈氤氳裡,側目注視她眉眼如畫,薄脣輕啓,一道婉轉嗓音低低講述那日嵩華小鎮的故事。
“當初你與我分別,我在客棧歇下的那段時間,碰到了一個說書人,他的故事極其特別,我一度覺得他只是在虛構,因爲那樣的事如果真的發生在現實中,未免太過荒誕。可惜,”宋歌一頓,忽然嘆了口氣,“細細想來,我愈發覺得那故事,和如今我們正在經歷的事,必有聯繫!”
“他說曾經有一個少年,愛上了一介卑微浣紗女,但那少年其實是一國太子,他舍不下萬里江山,終究還是回了朝堂。”
司空翊眉頭一挑,“太子”兩個字幾乎瞬間就吸引了他的關注,但他沒有打斷宋歌,反而用眼神示意宋歌繼續。
“浣紗女雖沒有強求少年,但是一個月後,那太子卻自己主動回來了,”見司空翊有些訝然,宋歌忽然微微一笑,再度肯定道,“是的,他放棄了河山社稷,回到了兩人的竹屋。”
雖然暫時還未明白宋歌這個故事的含義,司空翊依舊很耐得下心,他雙手支着下巴,眉眼微彎有些出神:“如果我們倆也住一間竹屋,其實同樣很不錯。”
宋歌噎了噎,無奈地瞥他一眼道:“說正事呢!”她敲敲桌面,臉色嚴肅,“浣紗女很高興,可是相處下來卻漸漸發現了奇怪之處。”
“他不愛她了?”司空翊慢慢倒也沉入了這個故事,發出了自己的疑問。
“不,”宋歌搖頭,“她發現少年性情大變,簡直就跟之前判若兩人,曾經他倨傲自信,現在他溫潤如玉,除了依舊愛她,其它都變了,”宋歌一字一頓道,“完、完、全、全、變、了。”
司空翊不說話,眉頭微皺似乎在考慮些什麼。
“直到一年後,她才明白了一切的緣由!”宋歌深吸一口氣,似乎想起那說書人講完這個故事,那個在角落裡哭泣的少女,睜着茫然但令人心碎的眼眸,當時她沒有太過在意,現在卻覺得自己愈發向真相靠近!
“一年後,聽聞先皇駕崩太子繼位,浣紗女忽然想起自己竟從未詢問過少年,他這個儲君人選走了之後社稷怎麼辦,而皇位又該誰來坐?恰逢新皇下訪民間,浣紗女不知爲何,突然想去看一看,可這一看,幾乎令她魂飛魄散!”
宋歌忽然發現自己很有講故事的天賦,因爲司空翊聽得津津有味,甚至在她忽揚語調的同時,眉頭也幾不可見地挑了挑。
“她發現那個新皇,跟和自己朝夕相處一年之久的少年,長得一模一樣!”宋歌屏住呼吸,腦海忽然閃現當時自己聽聞這個故事的感受,她記得有驚訝,也有疑惑。
“一模一樣······”司空翊忽然重複了一遍,不知爲何想到宋歌適才對自己說的,那水牢中的男人,長得和皇上,一模一樣······
“司空,你能猜得到說書人給出的答案嗎?”宋歌轉瞬一笑,卻帶着一抹心酸,她很清楚自己當時根本不存在“心酸”這個感受,或許真的只有經歷過愛與被愛的人,才能體會其中的真諦。
司空翊沉默,半晌低聲給出兩個字——孿生。
宋歌怔了怔,須臾點頭:“對,孿生,”她眉眼忽然朦朧,帶着一聲低低的嘆息,“說書人說,那日浣紗女見到的新皇,桀驁、自信,一如當年和她相愛的他。而竹屋內的溫潤少年,不過是新皇的胞弟······”
“新皇不僅是當初的太子,也是和浣紗女相愛的少年,他如此心高氣傲,要掌握天下江山,也要把心愛女子永遠擁有,所以他要求和他如出一轍的胞弟假裝是他,和浣紗女過一輩子。”
“可笑的是,那胞弟竟也真的同意了,扮着他的皇兄,守着其實名義上屬於他嫂子的少女。”
宋歌話音戛然而止,語調忽然有些哽咽。當時聽的時候,她波瀾不驚,如今再度回憶,竟帶着難掩的無奈。
司空翊默然,良久心緒清明,把宋歌的意思給貫通之後說了出來:“所以你的意思是,極有可能那新皇和胞弟,就是······皇上和那獄中的男人?!”他說到最後,竟自己也被自己給驚訝到了,帶着滿臉不可置信。
宋歌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卻把當時自己的分析再度解釋了一遍。
“你想司空,一個說書人,大多會選擇一個虛構的故事來博得大衆要求,哪怕真是皇傢俬密,也會替換到尋常千金公子身上來講,可爲什麼只有這個,他從始至終以‘太子’、‘新皇’這些極容易遭到詬病與罪責的冠名詞呢?”
“是不是有可能,他就是想把這個故事帶到各個角落去?就是想讓真實性得到接受?或者說,它就是真正存在的?”
“再者,說書人身邊當時有一個小姑娘,年紀和我差不多,大概小個一兩歲的模樣,她聽完這個故事,很自然地落了淚。要說她既然是那說書人的孫女兒,這個故事想必已經聽過百遍千遍,怎麼會每次都潸然淚下?真有那麼感動嗎?”
“我猜想,最大的可能,最能感染一個人情緒的原因,除非她切身經歷過!但是她年紀尚小,大膽推測,她或許和那浣紗女有血緣親疏關係!”
“另外一點,說書人講完故事就走了,而且據鎮上的人說,他們並非本地人,或許他們輾轉各處就是爲了講這一個故事而已。司空,你覺得奇怪嗎?說書人純粹靠這些民間街坊感興趣的話本子來虛構故事,一般也會選擇固定場合,這樣才能聚集人流量,爲什麼他們會這樣特立獨行呢?”
“不在乎任何,只想講故事,是不是這個故事對他們極其重要?”
宋歌歇了歇,因爲司空翊遞過去一杯水。悶聲喝了下去,宋歌隨意抹了下嘴,水珠一層蜿蜒在上脣處,司空翊見狀好笑,擡手手指撫上,輕輕爲她拭去。
宋歌一愣,須臾回神繼續道:“你再結合現在的情況來看,皇上和獄中那男人,如此酷似真的會是巧合嗎?”她舔舔脣,有些猶豫道,“司空,我有個大膽的猜測,但是說出來怕是犯了大忌諱。”
這話意思很明顯,接下來她宋歌要說的話,就是大不敬,就是傳出去會掉腦袋的放肆言論。
可司空翊卻一笑,眉眼間滿是放縱:“這屋子裡就你我二人,何懼?”
“好!”宋歌瞬間應下,捏捏拳頭理了理思緒,狠狠心道,“如果我們想得大一些,再大一些,如果真的世界上有巧合,會不會那新皇,就是咱們的國主,而那胞弟,就是獄中男人?”她還是沒有一下子說完整,等着司空翊迴應。
意料之外的,司空翊沒有驚駭,他半隻胳膊耷拉在桌沿,修長五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划着圈,恣意而瀟灑。
“因爲那顧老頭一句,我們可以推測出,很有可能二十年前,帝京有至少兩位王爺,”他沒有回答,反而重新開了一個話題,“新皇的胞弟,等同於——”
“王爺——”
司空翊拖長語調,兩人異口同聲。
相視而笑,宋歌忽然寬了心:“如果這條線索可以連接起來,那麼那男人口中所念的‘暮亭’,或許就是——浣紗女。”
司空翊沒有接話頭,兩個人永遠保持着不同的軌跡在講着自己的推測,可仔細聽來,似乎又是有所關聯的。
“如果皇上就是故事裡的新皇,而那個男人極有可能就是多年前另一位王爺,這樣說來,若他願意代替自己的兄長,怎麼又回了來,還在水牢裡呆了近二十年?或許只有一種可能——”司空翊又停頓,眼中含着好奇,彷彿在期待宋歌再次和自己思維相撞。
果然,宋歌微微一笑:“既然他也愛浣紗女,除非她過世,否則他應該不會離去。”說罷,她眉頭一挑,眉宇間有絲猶豫。
“懷疑說書人身邊那個姑娘,和浣紗女有血緣關係?從她切入?”司空翊繼續轉變話題,眸子卻變得深邃,“按照年齡來看,倒頗有可能是······”
司空翊沒有說下去,宋歌卻平靜道:“女兒,浣紗女的女兒,”然後她擡起眼眸,清晰道,“同時也是那王爺的女兒,或者······”
這次無人再繼續,可卻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另一種極端的猜測。
也有可能是——皇帝的女兒。
這一番推測其實是無據可依的,僅憑一個說書人的故事,和男人與皇帝相似的臉龐,把這些所有的線索參合在一起,變成了一個荒誕但震驚的舊事。但私心裡,宋歌和司空翊不知爲何都覺得可能性極大,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巧合,既然那獄中男人確實存在,而多年前另一位王爺也忽然消失,這至少可以說明在司空翊出生前,帝京有許多不爲衆人所知的驚天秘密。
而這是否和皇帝對待司空翊的態度有關係,和司空璟、司空祁針對司空翊的做法有關係,一切都是個謎。
司空翊見宋歌擡手,瞬間便明白她那揉眉心的習慣又起來了,趕在她手指指尖觸到額沿之前,司空翊修長玉色覆上她眉眼。
輕輕按壓,宋歌舒展了擰起的眉頭,半眯着眼彎起了脣角。
“先歇息吧,明日我找老何問看看。”見宋歌頗爲疲倦的模樣,司空翊低聲問道。
宋歌搖了搖頭,半撐着腦袋架在桌子上,“不,我還有事跟你說呢,”她本想把獄中之事和他說明之後,打算解釋自己守宮砂消失的原因,同時······
同時,她已打算好,將自己只是個替嫁丫鬟的真相跟司空翊坦白!
司空翊有些奇怪,“還有什麼事?”他剛問完,屋外傳來晉宵顫巍巍的話語。
“爺,皇上急召,宣您和王爺進宮,即刻!”晉宵有些焦急,估計是司空震派他來催了。
“這時辰?”司空翊看了眼宋歌,隨即揚聲道,“行了,馬上來。”他起身,還是一貫的絳紫衣袍,半空裡舒捲出絢麗弧度。
“早些休息,皇上大抵是要和父親商談關於出征的事宜,如果有辦法,我會去找找那個男人。”司空翊揉揉宋歌頭頂,完了又把她髮絲給理順,這纔開門出了去。
宋歌“嗯”了一聲,想着明日,或者後日,至少在司空翊出征前,得剖心剖肺跟他說明白,再不要瞞得如此之累!
同一時刻,大皇子府。
“小瑞,別來無恙,”乏味的問話,可步長安臉上卻毫無表情,她冷冷瞅着地上那個面色清寡的少年,無端來了怒火。
小瑞擡頭,身處柴房才兩日,其實還不算難熬。雖然肚子有些餓,但在東衡皇宮做下人的時候,也不是沒餓過肚子,所以他除了有些缺水虛弱,並沒多少憔悴。
“公主?還是姐姐?”逆來順受慣了的小瑞,竟在此時破天荒嘲諷了步長安一把。
“呵,”步長安不怒反笑,眼角彎起一抹凌厲的弧度,看來頗有些詭異,“真是惹急了兔子也會咬人呢,你惱什麼,宋歌她命大,半點事情也沒有,滿意了?”她最後語調有些恨恨,但卻壓制地很好。
小瑞一怔,看步長安的表情不像騙人,畢竟她的確有些惱怒的模樣。
“你發什麼愣,這次我來,是想告訴你個好消息,想聽嗎?”步長安見到小瑞這種態度就生氣,或者說······嫉妒。
憑什麼她宋歌能得到那麼多人擔心牽掛?一個異國世子不夠,連帶着那太子司空璟都似乎另眼相看,還有這個小太監,一個個怎麼都拿她當寶兒了?
步長安眉眼微動,眸底燃着一團火。
不怪她針對宋歌,她只是針對······那個養育她成長的國家。
而宋歌,必將是自己顛覆這山河的第一步,她必須犧牲!
就像當初母后告訴她,宋歌本該被她毒酒賜死,卻因那幾段話活了下來。
她說,一旦被西庭發現和親公主實則是侍女替嫁,兩國戰爭一觸即發!
步長安忽然笑了,自己要的,就是一場戰爭!
小瑞瞪着步長安,眼見她面上泛起詭異的笑容,不覺嚥了咽口水,半晌無奈開口問道:“好消息?你放我回東衡?”其實這也不過他隨便猜猜的,自從在明城看到步長安和司空祁達成交易之後,他好長時間都沒有從公主叛國的意識裡走出來,他甚至根本就想不通事情爲何會發展到這種地步!
而步長安,也絕對不會放自己回去的吧······就算她忽然開了善心,自己要怎麼跨國兩國邊境?沒有路引,沒有盤纏,沒有一切,哪怕故鄉的老母親惦念着他,他似乎,好像就是回不去了······
“我放你去宋歌身邊,算不算好消息?”步長安一語,忽然打碎他全部神思。
小瑞呆呆的,半晌擡眸訥訥道:“放我去小歌身邊?真的?”他有些不敢相信,於是不怕死地補充了一句,“你就不怕我告訴她你的身份?”
“呵——”步長安瞬間便嗤笑一陣,她目光深邃,很明顯並不在意,“在你去她身邊之前,她想必應該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
小瑞不解,步長安當然也不會再多說,她只是來回翻轉着自己的手腕,欣賞指甲上鮮紅的豆蔻染汁,“去,或者不去?”
“去!”幾乎是瞬間,小瑞脫口而出,隨即他又猶豫道,“你莫不是想在我身上安個火藥,炸小歌?”
“你蠢不代表我蠢,”步長安瞪他,“這麼小兒科的把戲,犯得着做了浪費時間?話別多,既然你想去,我就放你走,省得在府裡多張嘴吃白飯!”她說雖這樣說,卻只是爲了打消小瑞僅有的那一點警惕。
其實就算小瑞警惕性再高又怎樣,自己計劃的事,誰也無法撼動。
她就是要讓宋歌,主動承認她只是個替代品!在和親隊伍到來那日,衆目睽睽之下,親口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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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章前半部分參照【卷一——戲中人】【第四十三章——說書人】,那裡是細講的,這裡沒有具體再介紹。
此章後半部分參照【卷一——戲中人】【第七章——巧舌如簧】,是宋歌對於和親的分析,妞兒們可以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