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4章 父子問對

九月深秋,滿園楓樹紅彤彤的彷彿一團燃燒的火,颯颯的秋風吹入廊下,風鈴搖擺着發出清脆的聲音,在庭院裡隱約可以聽到極遠處有鐘聲隱隱傳來,每一個來到這裡的人都會品味出相似的感覺,那是安祥寧靜、使人身心放鬆力量的奇妙力量。

這是足利義時最喜歡的季節,就是因爲他喜歡紅葉樹,喜歡看到滿目如火的美景,這很符合當世武家的心態,即使縱身於千里沙場之間,依然時刻保持着內心的安靜平和,哪怕刀斧加深亦不變一絲一毫,在武士的眼裡生死有時重如泰山,而有時又輕於鴻毛。

和歌中經常悲嘆春秋交替時日無多,茶道里追求的灑脫真如之慧,武士們追求的信神佛而終成神佛,死前瀟灑的留下辭世句等等,都與這副美景相契合,幾百年後一位賢人寫下:“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恰恰與這個時代的武士精神所契合,它還不是那個被糟粕所影響的病態精神,武士們的追求還不是絢爛的櫻花,並非追求一時的壯烈輝煌如流星劃過夜空,他們所追是忍辱負重戰平生,一朝功業天下知,古有足利尊氏、今毛利元就便是個中代表,晚秋時節絢爛的紅葉樹,最契合功業開花結果的時景。

午時剛過,寬敞的書房內父子倆相對而坐,足利義時端着紫砂茶壺斟滿一杯清澈的茶水,輕聲說道:“最近課業如何,學到什麼東西。講一講吧。”

足利珍王丸拜下一禮。說道:“孩兒聽天海大師講唐國的故事。其中就講到唐太宗文皇帝,英明神武稱作天可汗,開創貞觀之治的偉大皇帝,晚年卻過的如此淒涼,孩兒百思不得其解,不知父親大人可知緣故?”

“天海怎麼對你講這麼深的故事……”足利義時的眉頭微蹙,瞬間明瞭這和尚打的什麼算盤,暗道:“這是要借珍王丸之口發出無聲的諫言。李世民的前車之鑑不可不防,還真是個狡猾的和尚……”

足利義時說道:“唐太宗的故事太複雜,非是你此刻所能理解的,多用功讀書以後漸漸就會明白了。”

“是!孩兒還有一問。”

足利義時舉杯輕啜,品嚐着清茶裡淡淡的香氣,說道:“有什麼問題便說吧。”

足利珍王丸說道:“孩兒不明白,父親大人在鶴岡八幡宮虔心祈禱是爲了什麼?以我關東足利家的鼎盛威勢,就此上洛應該不是難事,爲什麼父親大人卻要在此時蟄居不出呢?”

“這是誰對你說的?天海嗎?”

足利珍王丸面色不變地說道:“這是孩兒自己想出來的。”

“呵呵……小小年紀學會和爲父耍心眼了?不願說也沒關係。”足利義時搖頭輕笑道:“還記得剛纔你的問題嗎?爲什麼唐太宗的晚年淒涼,在於起初得位不正有失正統。而後就反映在其子女屢屢反叛之上,餘無心此刻行動。就是不想做得位不正的將軍,明白了嗎?”

足利珍王丸恍然道:“……孩兒大概明白了!父親大人要做名正言順的將軍,不要做一個依靠強權威勢逼迫天下武家,讓他們不情願認可的將軍是嗎?”

足利義時笑着搖搖頭:“不全對,餘今日統御十五國名正言順,他日統治六十六國又有何不可?餘要發堂堂正正之兵要做完全之準備,今日畢竟不同兩百年前之時景,須得有萬事俱備方可一蹴而就,前者的名份早已具備,後者的準備暫不成熟,不過也快要好了……”

足利珍王丸恭敬的行禮道:“孩兒明白了,孩兒還有課業要完成,先行告退了。”

“嗯,珍王丸最近對朱子學很感興趣?”

“是!孩兒聽說那是聖人之學,所以……”

足利義時緩緩說道:“不要看那儒教僞學,通篇皆是蠱惑人心之詞,天下只有一位聖人孔子,亞聖孟子,朱熹乃宋時文人,其時文壇風氣漸變,不似當年我注六經,而改盛行六經注我,其意便是一家之言闡述六經之義,若沒有被明儒奉若圭臬倒也罷了,如今成爲明國的聖人學說,被那儒生們曲解成一門充滿綱常教條的亂言。”

“可是孩兒看了一些,似乎講的很有道理呀……”

足利義時搖頭說道:“世間大道千萬條,佛陀的智慧又豈會差他半分,朱子學闡述部分大道不足爲奇,不要因爲其中蘊含道理就輕信,有些道理看起來很完美,其實卻是脫離實際的,要記住這事件越美麗的東西越虛假,如鏡中花水中月便是如此。”

足利珍王丸小心翼翼的說道:“父親大人似乎很討厭朱子學。”

“是很討厭,因爲朱子學強調三綱五常,與我武家御恩奉公的體系相沖突,衍生出更敏感的問題,武士們到底是效忠將軍,還是天皇。”足利義時鄭重地說道:“珍王丸認爲,武士到底應該效忠誰?”

“應該效忠將軍纔對!武家棟樑、天下第一武勇世家,似乎是當年天皇賜予八幡太郎的封號。”

足利義時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說的不錯,你能認清這個事實說明你的頭腦還是很清晰的,但是有的人卻看不透自以爲效忠天皇也能功成名就,比如新田義貞、楠木正成便是其中的例子,朱子學還會出現這樣的武家敗類,如果有朱子學中三綱五常,忠君愛國的言論,珍王丸以爲這類人會作出怎樣的事情?”

“孩兒不知道……”

“我河內源氏先祖爲經基王,文書有言:先人新發,其先經基,其先貞純親王,其先清和天皇……珍王丸可知,我河內源氏有幾個別名?”

足利珍王丸躬身回答道:“武家源氏、關東源氏,還有源家。”

足利義時大笑道:“所以源平時代沒有徵夷大將軍。只有源氏棟樑。或者叫源家棟樑也對。武家源氏乃是朝廷對我河內源氏的褒獎,關東源氏是因爲前九年後三年之役,先祖八幡太郎殿紮根關東而得名,天下武家皆以我源家馬首是瞻,而後源平時代方有右大將建立鎌倉幕府的輝煌功績,那麼倡導忠君愛國對我源家有什麼意義?試問讓天下武家忠誰家之君,愛誰家之國?”

足利珍王丸困惑不解,以他的智慧暫時解不開這麼複雜的問題。足利義時不會告訴他這朱子學引入日本會帶來多大的災難,在另一個時空完全可以稱之爲一場災難,禮教綱常看似美如畫以至於德川家也大力發展,結果出了個百年不遇的奇葩德川光圀。

這個文學天賦無比優秀的文化人,就個人品格和所作所爲算不得有錯,甚至遠比同時代的人更優秀,一生致力於總結前人的得失,除了編纂史書還幹了一件事,那就是大力發展朱子學,倡導忠君愛國的思想。於是堂堂御三家之一的水戶藩,就因爲各種原因成爲反德川幕府的大本營。

孕育出一代代效忠天皇視德川將軍爲仇寇的奇葩。他們是站在完全脫離自己階級的立場上批判德川家,當然這也和德川家搞出《禁中並公家諸法度》有直接關係,把天皇當傀儡不新鮮,新鮮的是這德川家不守規矩,偏要規定朝廷能幹什麼不能幹什麼,不按照他做的就要挨板子。

不但如此還苛刻的對待朝廷,一個清華家纔給幾百石祿高連個高家旗本都不如,簡直是像打法要飯的對待名門公卿,讓朝廷裡好端端的天皇公卿對德川家恨之入骨,與之相比源賴朝在京都面見後白河院八次,室町將軍代代和朝廷交好比起來真是天差地別。

在德川幕府完蛋以後,就在朱子學的基礎上逐漸闡述出另一個奇葩的東西名叫《皇國史觀》,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最初強調這論調的是南朝大臣北畠親房的《神皇正統記》,那書其實就是建武新政失敗後,北畠親房縮在常陸國負隅頑抗時期做的個人總結。

此君堅定的認爲天皇是萬世一系的主宰,天下應該是攝關家與他們村上源氏來主管,至於武士還是回到以前那個矇昧土鱉的時代比較好,只可惜他那套理論對於北朝天皇連廢紙都不如,沒有足利尊氏就沒有北朝的皇族代代踐作稱帝,徹底廢黜兩統迭立的尷尬。

而這個北畠親房的來歷很有意思,足利義時的謀臣北畠顕房的直系祖先,他兒子就是名動一方的北畠顕家,依靠做後醍醐天皇的近臣,以地下家的出身躥升到準大臣之職,他當然要爲後醍醐天皇的政策搖旗吶喊。

沒有後醍醐天皇的權威,他這個近臣顯然什麼都不是,南朝那幫公卿基本都是分家庶族,比如近衛經忠這類就是如此,北畠親房也差不多,村上源氏的嫡流是久我家,嫡流派生的支流中院家,再派生出的纔是北畠家,連羽林家都沒混上的家族,好意思封他準大臣的也就光桿司令後醍醐天皇一人了。

天皇公卿們間歇性狂躁症不是一天兩天,承久之亂就倒幕過一次,後鳥羽上皇覺得源賴朝一脈絕嗣,北條家和御家人對立是個好機會,於是就發動倒幕戰爭差點把自家的家底全部賠光,一口氣三千座莊園被沒收,原本不屬於鎌倉幕府管轄的畿內、西國大片領地也被納入幕府手中,北條家一口氣流放三個天皇,簡直是個慘痛的大失敗。

到室町幕府足利將軍家聰明的很,重用北朝天皇的親信重臣日野家,還設立一個充當帶路黨的臨時官職武家傳奏,從那以後幾乎每一代將軍都和日野家的女兒結緣,將軍敘官的等級越來越高,直至足利義滿達到頂峰,這是足利家的榮耀也是源家棟樑的榮耀。

可是在另一個時空的幕末,就有“仁人志士”認爲足利家前三代是叛國者必須拉出來砍頭,可是這三人都死了好幾百年怎麼辦?那就乾脆把京都足利將軍家歷代供奉的木像拉出來,把足利尊氏、足利義詮、足利義滿這三人的腦袋給砍掉,還成爲一件轟動一時的大事件。

從側面反應這些“志士”欺軟怕硬的本質,不敢拆掉遍佈各地的東照宮,就拿死掉幾百年的足利將軍家出氣,大概還能腆着臉說足利尊氏比德川家康更加不尊重天皇,好像毀掉建武新政的是足利尊氏,而不是後醍醐天皇的傲慢與自大。

這出醜陋的鬧劇以及隨後日本扭曲的社會形態,發跡點就在朱子學、陽明學大興,諸如《葉隱》這種扭曲御恩奉公本意,倡導就如樹木的葉蔭,在人家看不見的地方爲主君捨身奉公,兩相結合成就後來荒謬的武士道,鼓勵死亡鼓勵忠君愛國,將軍這種糟粕當然要一腳踹開,源義家、源賴朝都是老古董,武家這種落後時代的東西也要完全廢除。

荒謬的武士道,瘋狂的病態的武家社會,愚蠢而又傲慢的德川將軍,這一切的一切彷彿一幅幅圖畫,在足利義時的腦海裡如同走馬燈似的轉個不停,無論是出於自身階層的利益,還是多年的經歷都不允許這種瘋狂的事情發生。

足利義時輕輕走到足利珍王丸身邊輕輕蹲下來,擡氣手按着他的稚嫩肩膀,輕聲說道:“珍王丸要記住,你的未來是源家棟樑,而那麾下百萬將士,統御億兆子民的徵夷大將軍,不要爲了一本書,一套理論,就背叛你自己,背叛你所擁有的,併爲之驕傲的一切,更不要背叛你的祖先,你的肩膀上承載着我源氏的驕傲!”

“是!孩兒記住了!”足利珍王丸認真的點點頭,過一會兒又說道:“那麼孩兒以後才怎麼面對那些文人呢?”

“不用理會他們,文化人之間的交流隨意即可,只要記住武家不參與進去,隨他們鬧也反不起浪花。”

目視足利珍王丸離去的身影,足利義時輕笑道:“當初餘也是他這個年紀便懷揣着一顆振興武家的夢想離開家鄉,一晃這麼多年過去,珍王丸從襁褓裡的嬰兒變成大人了,餘不能再向以前那般約束他,讓他提前知道一些東西也是好,明年應該爲他舉行元服儀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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