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平元康很不喜歡被人指指點點的生活,在他的幼年時代無論是在闇弱的父親鬆平廣忠照料下,還是被迫在勝幡城跟隨織田信長渡過短暫的童年期,都沒有任何人對他指指點點教導他該怎麼做,當他努力做的時候又換上一種奚落的語氣嘲諷他無論怎麼做都做不好,畢竟是鄉下國人的兒子沒見過世面云云。
這是他生平以來第一次這麼痛恨一個人,那個人就是西條城裡苟延殘喘的吉良義安,他很清楚這位吉良家的貴公子並不是有意要和他結仇,而是出於某種出於鬆平家康備受今川義元器重的危機感,又或者是單純的嫉妒產生的厭惡情緒而不由自主與他做對,可是憎恨的種子一旦埋下,哪怕明知道自己應該心胸開闊一些也無可抑制的會想起那段不愉快的經歷。
仔細傾聽前方的鬆平軍在用建議的攻城錘撞門,鬆平元康皺眉想道:“越後的吉良家是個巨大的隱患,縱橫北陸關東端的是驚人無比,可是本家這碗飯總要吃下去,總不能因噎廢食把一統三河的大好機會給放棄掉,放任吉良三河守在西三河對我鬆平家四處搗亂,那是我家康這個家督的失職呀!”
他並不知道吉良家之間的齟齬,更不知道吉良義安與吉良義時的聯繫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融洽,在他的認知裡既爲同族兄弟那必然是要互相扶持的,這次西條城的吉良氏選擇支持東條城敗退的吉良義安就是個最好的例證,這說明吉良義時是有意扶持他的兄長做三河國的國主,這就與鬆平家康產生嚴重的利益分歧。
這三河國一共就這麼大地盤。可他鬆平家康偏偏也想做三河的國主。錯過這個統一三河國的機會說不定就沒有下次機會。所以當考慮到現實利益與遠景利益的碰撞時,他還是堅持選擇擊敗三河吉良家,哪怕以後再腆着臉叩首道歉也在所不惜,沒有任何東西比做一國之主更加吸引人的了。
鬆平家康非常有信心控制住三河國的局面,他只需要吉良義安適時的低頭做他配下的家臣,或者做一個安分守己的籠中金絲雀,他自問自己做的只會比織田信長對斯波義銀更好,只要吉良義安願意服軟一切問題都可以談。
只要鬆平家能拿下西條城逼迫吉良義安降服。即便日後面對吉良義時的怒斥和質問也有底氣抗辯,畢竟吉良義安纔是三河吉良家的家督,纔是朝廷欽點赦封的三河守,只要三河吉良家情願降服他鬆平家,吉良義時這個遠走他鄉多年的外人又能怎麼樣呢?
當鬆平家節節勝利的消息傳來,鬆平家康乘着戰馬趾高氣昂的立於陣前,暗暗對自己鼓勁道:“今天終於到我家康揚眉吐氣的一刻了!本家就要攻破西條城,生擒那位給我無盡屈辱的吉良三河守義安殿下,本家要站在馬上俯視你驚慌失措的動作,然後大度的赦免你的罪責。告誡你要忠於鬆平家,做我家康的有力臂助。這就是用實際行動反擊的妙不可言之處啊!”
此時鬆平軍的進攻取得突破性進展,堅持許久的大手門終於在狂涌的軍勢衝擊下解體,一擁而入的鬆平武士舉起太刀劈砍企圖阻撓的守軍,不過一會兒就看到三葉葵旗越過三之丸闖入城內的核心區域,再堅固的城池缺少守軍也是無法自持的。
鬆平家譜代衆側耳傾聽城內的武士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就知道這座困守許久的西條城終究是要被拿下的,許多武士欣喜的討論戰後論功時的封賞,譜代家老們也露出淡淡的笑意,西條城一失則三河國全境克復,這對鬆平家的士氣將是個極大的鼓舞。
而此時西條城內早已一片兵荒馬亂人心惶惶的架勢,能跑的家臣武士早就跑的一乾二淨,留下來的不是世受吉良家大恩的世代譜代,就是一些小姓侍女等完全沒有主心骨的下人們,大手門被攻破三之丸被攻陷,二之丸也被攻陷,本丸彷彿一片掛在樹梢上的樹葉也在風雨飄搖着。
吉良義安頭髮散亂的趺坐在天守閣裡發呆,對天守閣下傳來的陣陣喊殺與哭號聲充耳不聞,才幾天的功夫吉良義安就彷彿蒼老許多,鬢角上竟然生出幾縷白髮十分扎眼,看起來頗有點像一夜愁白頭悽慘模樣。
大河內信貞頂盔戴甲手提着一把沾血的太刀,走入天守閣對吉良義安說道:“我們敗了!還請三河守殿速速離開吧!離開這裡向北走進入織田家的領地,織田彈正殿是公方殿下的盟友,有他的護持一定會保住三河吉良家一脈的血系。”
吉良義安喃喃說道:“叔祖和叔父還是不願意走嗎?”
大河內信貞喘着幾口氣,說道:“兩位殿下說自己在這個人世間已經無牽無掛,願意在西條城爲我吉良家堅守到最後一刻,兩位殿下希望三河守殿能保住我三河吉良家的另一條血脈,帶着今川夫人以及萬竹丸殿下早早的離去吧!”
吉良義安忽然睜大眼睛對着大河內信貞大吼大叫着:“本家貴爲三河吉良家的家督,堂堂幕府欽點的御一家,竟會淪落到被伊勢家的一條狗給要死的地步,本家不想過着天沛流離的生活,就像當年義時不願意接受投降的恥辱那樣,本家不打算走了!本家要留在這裡爲西條城奮戰到最後一刻!”
“三河守殿!您切不可因一時的衝動斷送三河吉良家的家系呀!”大河內信貞既驚且怒,從沒看到過這麼固執而又愚蠢的家督,但身爲西條城代還要苦口婆心的勸說道:“就是因爲三河守殿貴爲幕府名門才更不能死,您代表着三河吉良氏的家督,無論走到何處都要受到尊崇,只要您逃出去鬆平家康絕對不敢對您下手的!”
“多數無疑本家決心不走了!”吉良義安大袖一揮拿出罕見的魄力。命令道:“讓鶴姬和萬竹丸先走!但馬守殿如果要走就儘快走吧!順道把鶴姬和萬竹丸一起帶走。本家不想讓這娘倆跟着本家去地獄裡受苦……好了。本家要靜靜的待一會兒爲最期做準備,要不要來一段幸若舞呢?”
大河內信貞看着固執的吉良義安還在思考自己的最期應該以什麼方式自殺,突然發現自己在三河的堅持竟會是如此的荒謬,一個文化氣息超級濃厚也很有藝術範的三河吉良家家督,一羣心思不齊想法不一的家臣團,竟然能在這個亂世裡生活整整十年沒有滅亡,他突然後悔自己當初沒有執意追隨吉良義時的決定,或許他真的錯過許多東西。
快步離開天守閣。大河內信貞叫來只有十六歲的嫡子大河內秀綱,對他吩咐幾句就着來大河內家的忠誠武士將大河內秀綱一起帶走,而後召集吉良家的譜代家臣們召開的會議,在會議上表明自己要與西條城同生共死的決心,很快得到留守譜代家老的一致贊同,哪怕漸漸貪瀆哪怕慢慢昏庸,但他們對吉良家的那份赤誠之心從沒有變過。
此時鬆平軍已經殺穿本丸的防衛力量,喊殺聲漸漸的出現在本丸內的廣場上,時不時有匆忙阻擊的年輕武士慘叫着倒在血泊之中,幾位老臣跪坐在大廣間裡在小腹上裹着一條白綾。衝着春日山城所在的東北方向磕下最後一個頭,大喊道:“公方殿下!抱歉我信貞只能侍奉您到這裡了!臣下先走一步了!”
下一剎那晦暗的大廣間裡血光飛濺。幾位老臣的切開肚腹當場身死,死士們悲痛的點燃大廣間準備多時的柴草目睹着一竄竄火苗騰騰昇起,然後毫不猶豫的跳進火坑裡忍者劇痛切腹,而與此同時,吉良義安的幸若舞只跳到一半,就捂着噴出黑血的嘴巴倒斃在天守閣中,小姓們恪盡職守的點燃火焰,滿含着淚水抽出太刀互相砍殺了結自己的同伴。
躲在西條城裡各個角落的侍女們看到天守閣的火苗,突然不在尖叫着四處逃竄,她們彼此牽起小手哆哆嗦嗦的衝進冒起大火的房間,幾個鬆平家的武士目瞪口呆的望着一羣白衣侍女成羣結隊的投火而死,嚇的一屁股坐在地上發出淒厲的喊叫:“吉良家完了!”
就在武士們高興的討論勝利的時候,忽然發現城內的鬆平軍一陣大亂髮出驚恐的呼救聲,接着西條城的天守閣冒起滾滾黑煙不過片刻鮮紅的火苗躥升出來,本丸裡傳來一陣聲嘶力竭的慘叫和悲呼,鬆平軍一下慌了手腳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幾個鬆平家的武士狼狽的跑到本陣前,大呼道:“吉良三河守殿自害啦!西吉良的吉良義富殿、吉良義明殿自害……大河內但馬守、山岡淡路守、江原丹波守、高橋出羽守自害……三河守殿的正室今川夫人帶着萬竹丸從搦手門走脫!西條城所有小姓切腹自害,吉良家完了……一切都完了!”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怎麼會這樣!”鬆平家康的臉色一會青一會白死死攥着繮繩不想倒下,但是他還是堅持不住眼前一黑仰頭就從馬上摔下來。
眼疾手快的本多平八郎竄出來充當肉墊架着主公,反應稍慢的鬆平武士七手八腳的扶起鬆平家康,按人中喂水解開盔甲忙活半天,可把譜代家臣團給嚇的不輕,就連文質彬彬的石川數正也被急的直跳腳。
“一羣馬鹿!還愣着幹什麼!趕快撲火呀!”先鋒大將酒井忠次氣的暴跳如雷,配下的一幫與力呼喝着慌亂的足輕趕快取水滅火,足輕衆們扛着三間槍不知道該怎麼救火,被領頭的武士連踹帶罵把武器全部丟掉,四處蒐羅城內和城下町的木桶木盆投入到撲火行動裡。
整個西條城的場面變的十分詭異,本來是攻城的鬆平軍化身爲城市救火隊,扛着四處蒐羅的鍋碗瓢盆來滅火,有從井水提水的也有選擇大費周章去矢作川取水的,幾千口子三河老少爺們扛着水撒瘋似的奔跑,衝着濃煙滾滾的木製建築羣潑灑下那可憐的一點水,然後頭也不回的繼續去提水。
到後來西條城下町的居民也自發加入到救援的隊伍裡去。醒過來的鬆平家康急忙命令小馱荷對把馬車全部派出去。載着盛滿河水的水桶水缸去撲火。所謂衆人拾柴火焰高,反過來說就是衆人滅火速度快,上萬口子圍着一座火山煉獄似的火城拼命澆水,漸漸的就把這火勢給穩定下來。
趁着溫暖溼熱的季風,這場大火從本丸一直蔓延到二之丸,若非鬆平家的救援還算給力,還真不好說要燒到什麼時候纔算完,這場大火從燃燒到撲滅用掉大半天的功夫。待第二天清晨分才把最後的餘燼全部澆滅,而此時的西條城早就被大火燒的面目全非,原本華麗壯觀的天守閣化爲殘垣斷壁,美麗的花園在大火的摧殘下變成一塊白地。
吉良家闔家覆滅,一羣吉良家的侍女手牽手投火自盡的消息實在太震撼人心,沒過多久便傳遍整個鬆平軍乃至西條城下町的町民,據說當天晚上那幾個目睹一切的武士就被嚇瘋了,總是說身邊有很多手牽手的白衣女子站在他們左右衝自己笑,這一番騷亂把鬆平軍搞的人心浮動,以至於沒人敢接近西條城半步。
第二日天色微明。西條城下町的町民三五成羣的聚在一起討論昨天的見聞,許多關於吉良三河守義安縱火自害於天守閣裡。還有町民們所熟悉愛戴的大河內但馬守信貞、山岡淡路守堯元等武士集體自害的傳聞,西條町的町民們再看向鬆平軍的時候已經從畏懼和反感變成厭惡和疏離,大街上看到陌生的鬆平武士全部躲的遠遠的,雖不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也好不了太多。
鬆平家康一夜沒睡,頂着兩個大大的黑眼圈站在冒着青煙的瓦礫間發呆,他不怕凶神惡煞他怕的是捅破天的大婁子,從天一亮就站在這裡反覆徘徊着,嘴裡反覆唸叨着:“何以至此呢?本家根本沒有殺人的意思,只要你們降服給本家一個體面,本家就還你西條領一地的治權便是,何必最後要到闔家自害……你這是有多恨本家啊!”
酒井忠次拿起一件樸素的布袍披在他的身上,低聲勸說道:“人死不能復生,主公也不必太過悲傷,想必吉良三河守殿也有自己逼不得已的理由吧!但是不管怎麼說,主公都已經成功的完成三河國一統的偉業,完成超越清康公三十歲前一統三河的夢想,主公的未來成就不可限量啊!”
“不用安慰本家,本家知道自己闖下的彌天大禍有多麼可怕。”鬆平家康苦笑一聲搖頭嘆息道:“吉良家一門全滅,只有三河守殿的遺孀遺孤趁亂脫出,我家康這可是把那位鎮府公往死裡得罪呀!有這位大敵在,我這個三河國主當的也不安心吶!”
鬆平家康主動談起吉良義時的名號,表示他此時的心裡壓力已經逐漸溢出,可惜鬆平家的譜代家臣團並沒有這份心思,猜不出家督的細微想法變化,就順着他的話一頓唉聲嘆氣把鬆平家康給堵的心口疼。
石川數正一身嶄新的素襖被火苗燎出七八個窟窿,疊烏帽子不知丟到什麼地方,滿臉灰痕將整潔的儀表被破壞殆盡,見到鬆平家康跪下乞求道:“主公!我們還是想想辦法吧!這場大火說不定已經被西條城的町民給傳遍十里八鄉,要不了多久整個三河都會知道我等殺死吉良三河守殿滿門的!”
鬆平家臣團人心惶惶:“這個可如何是好呀……”
“不要亂!鎮定!”本多広孝、本多重次的連聲提醒讓鬆平家的武士們安靜下來,鬆平家康這幾年的苦心經營顯現出不錯的效果,起碼可以證明他們的紀律性非常厲害,但沉默並不能掩蓋他們心中的惴惴不安,哪怕低眉順目也無助於緩解緊繃的神經,鬆平家譜代衆的心已經亂了。
鬆平家康心知此時再多贅述也無用,只能長嘆道:“只有儘快找到今川夫人還有萬竹丸才能彌補眼前的一切,只要三河守殿的遺孀遺孤願意回到西條城,如今的惡劣局勢就仍然有轉圜的餘地,本家願意把西條領全盤交給萬竹丸,願意認萬竹丸爲猶子,以後還會把本家的女兒嫁給他……只要他願意回來,本傢什麼都可以答應!”
所謂想的好不如做的好,任何停留在嘴巴上的表述都不如實際行動來的有用,當鬆平家想着攻陷西條城降服並控制吉良義安的時候,帶給他們的是一場慘痛的打擊,迫使他們只能選擇留住吉良義安的遺孀與遺孤換取吉良義時的原諒,可是今川鶴姬與萬竹丸哪裡還敢留在三河國,鬆平絕愛這副算盤註定是要打輸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