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九日五更天色漸明,遠遠的東邊朝霞似錦彷彿預示着一個好天氣,鷲津、丸根二砦陷落的消息快馬傳來,織田信長帶着齋藤歸蝶、生駒吉乃,以及兩個未出嫁的妹妹織田犬、織田市叫到大廣間。
此時的織田信長衣衫解開露出寬闊厚實的胸膛,穿着十年前最常見的傾奇者打扮,手持摺扇在鼓樂的伴奏中翩翩起舞,富有陽剛氣息的嗓音唱道:“人間五十年,與天地相比不過渺小一物,看世事夢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滅隨即當前,此即爲菩提之種,懊惱之情滿懷於心胸,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見敦盛卿之首級,放眼天下海天之內,豈有長生不滅者呼?”
那一刻他的神情是如此坦然,齋藤歸蝶與生駒吉乃不禁潸然淚下,兩個年幼的妹妹扶着嫂子嚶嚶哭泣,還是懵懂嬰兒的奇妙丸、茶筅丸以及三七丸也跟着他們的母親嚎啕大哭,敲鼓伴奏的侍從們也忍不住低聲飲泣,他們明白織田信長的死戰決意。
越前幸若舞幾乎每一個越前出身的武士都會跳,以死者的口吻敘事引起生者的共鳴,感嘆花開花落世事無常,織田家出自越前自然熟悉這富有哲理的樂曲,對於織田家這一家子來說,這段舞蹈不但不祥更帶着一種訣別之意。
一曲舞罷,織田信長一聲不吭的穿上衣甲,在親眷的注視下默默告別,在此期間他站着吃了份簡單的茶泡飯,就像長尾景虎經常以站着食誇耀自己的勇敢一樣,在這個時代站着吃飯就有點類似“斷頭飯”的意思,吃過這頓飽飯就不打算活着回來,代表着視死如歸的精神。這也是數百年武家社會所大力提倡的文化。
織田信長一聲不吭走出本丸,與此同時清州城內吹響出陣的法螺,悠揚的螺號喚醒城內熟睡的町民,他們打開窗戶驚訝的發現領主帶着兩百餘兵丁直奔城外而去,散步在城下町中的織田武士立刻驚醒過來。緩茫穿戴衣甲扛起長槍出城追趕領主的大軍,無論如何身爲武士避而不戰都是一件恥辱的事情。
在從清洲城到熱田神宮約十公里的路程中,陸陸續續有附近的領主發現織田信長的大軍急忙趕來,待織田信長來到熱田神宮之時,身邊悄然聚集兩千多軍勢,在熱田神宮中向熱田大明神進獻禱文祈禱旗開得勝。
方過午時忽然風雲突變。炎炎夏日變做烏雲蔽日如鉛色的幕布籠罩蒼穹,一道道閃電劃破漆黑的天空隆隆的雷聲此起彼伏,昏暗的世界裡沒有一絲風,這種沉悶而又壓抑的感覺就像末日即將來臨般。
漸漸的沉悶溼熱的空氣帶着一絲絲冰涼,那是來自遠方風暴的前哨,在這一抹清涼過後片刻忽然雷聲大作風雨疾馳。幽暗的天空垂下一片雨幕,狂風驟雨劈頭蓋臉地砸下來,那密集的雨絲彷彿連通天際的利劍,扯着天邊的烏雲直直的垂落下來。
才片刻的功夫,天地早已分不清界限,昏黃的河流像一羣狂暴的野馬咆哮着沖刷兩側的堤壩,河牀在以肉眼能辯的速度擡升着。才一個時辰就漲高一大截,密集的雨線將眼前的景物遮擋的朦朧不清,相隔稍遠甚至連坐騎上的武士都分辨不清,這一方天地之間彷彿置身於望不到邊際的水世界中。
這場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打亂今川義元的行軍節奏,今川軍本陣的五千軍士從上到下被淋成落湯雞,原本堅實的道路變成爛泥塘,行軍速度陡然降低到一個時辰不足五公里,無論是坐在馬上的高級武士,還是地上跑的足輕都被這遭風雨折磨的苦不堪言。
今川義元威嚴的裝扮反而成爲讓他痛苦不堪的累贅,裡三層外三層的衣甲貼在身上溼答答的冰冷簡直難受的要死。更要命的是喉輪的縫隙還在不停的向脖頸裡灌進冰涼的雨水,今川義元開始後悔這次魯莽的行動。
行軍過半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想折頭回返沓掛城又拉不下臉面,今川義元真是悔的腸子都青了,懊惱的低聲抱怨道:“千辛萬苦行軍到半途中卻遇到這一遭天氣。難道是本家今天出門遇到黃幡星不成?呸呸!真不吉利!不過……或許留在沓掛城會更好一點。”
想起暴雨來臨前的悶熱中午,自己在祐福寺避暑時遇到的祐福寺村的宿老藤左衛門,他帶着寺社神主、僧侶、鄉民在大道上攔住大軍,並進獻勝慄一斗,御酒十樽,昆布五十連,米餅一斗,慄餅一石分,唐芋煮付十樞,天干大根煮付拾樞,講這些獻品用白布敷之放置在平板車上運過來。
這機靈的藤左衛門還非常會說話,說什麼數日來暑氣炎熱,今川御屋形樣親率大軍上洛,鄉野小民得知後莫不歡欣鼓舞,特備禮品酒食若干不成敬意,藉着鄉民們敬獻的一些食物,今川軍在午後休整近一個時辰才動身,結果就碰上這一遭暴雨侵襲。
“若是沒耽誤那些時間,或許本家已經進入大高城了吧!可鄉民們盛情難卻,本家身爲武家名門怎能傷了配下領民的拳拳之意呢?”今川義元已經不自覺的把尾張的農民劃爲自己的領民,領民宿老進獻禮物不能拒絕,拒絕就是表示對領民順服態度的不滿意,倍感羞辱的領民會鬧土一揆推翻領主,所以這也是作爲領主一大忌諱。
今川家的武士終於忍不住雨水倒灌的痛苦,紛紛策馬趕到本陣求告道:“主公!我們是不是可以停下來避避雨,待雨過天晴再行進啊!兒郎們在這泥水地裡深一腳淺一腳的實在痛苦,坐騎也有點吃不消了!”
聽到家臣們的求救,今川義元的心裡真是樂開花,其實他早就想停下來休整的,最近幾年身體不如以前健壯,略微發福的身軀再套上幾層衣甲。被炙烤的淌了一身汗再被冰涼的雨水澆個透心涼,他都有些擔心自己是不是會生病。
似不在意的瞥見譜代家老裡一羣老頭子苦着臉的神情,咳嗽一聲繃着臉緩緩說道:“嗯!那就停下來吧!先告訴本家,此間爲何地啊?”
“稟報主公!此間名爲桶狹間田樂坪又名田樂狹間,此地距離大高城還有三里路程!”
“桶狹間嗎?”今川義元不知爲何打了個激靈。心中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心說自己是不是被這冰涼的雨水給澆糊塗了,自嘲的搖搖頭對近侍吩咐道:“時間還早,那就等上一會兒,待雨勢變小再行軍,一定要在天黑前趕到大高城!”
“哈!”今川家的武士們興沖沖的轉身傳令。好歹不用迎着狂風暴雨趕路了。
桶狹間恰如其名,兩邊是險峻的山巒夾着中間狹窄細長的谷地,中間的那塊低窪谷地叫做田樂坪,所以當地人又稱他爲田樂狹間,兩側山巒在桶狹間形成兩個陡峭的斜坡,山上怪石嶙峋古樹蒼蒼。頗有點恐怖邪異的氣息,據說當地故老相傳一些奇怪的說法:“桶狹間上山磊磊,桶狹間下海如涌。”
今川義元選擇在這裡宿營也是被逼無奈,只是暴雨如注行軍困難若不紮營實在難辦,可一紮營就要面臨一個難題,本陣裡五千縱向延伸成一字長蛇陣,這個陣形行軍甚好但也有首尾難相顧。極易被分割包圍的危險。
看到這個地形今川義元的心裡忽然咯噔一下,下意識的覺得這裡是個非常不安全的地方,雨霧將周遭的景物遮擋的朦朦朧朧,影影綽綽間可以看到滿山怪石老鬆,好在這田樂坪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松林可以避雨。
趁着紮營的檔口士卒們競相鑽到樹下躲避,悶熱潮溼的氣溫實在難受,武士們紛紛丟下長槍太刀,解開溼漉漉的衣甲講貼身的衫子掛在枝杈上晾着,來自遠江最精銳的弓箭足輕隊一個個像遭瘟的雞,垂着頭縮着腦袋躲在森森古松下發呆。
鬆井宗信扯着溼答答的衣袖。愁眉苦臉的抱怨道:“今天到底是怎地,前腳離開駿府就遇到這幾日熱到發昏的烈日,咱們的兒郎頂着烈日拼了命的趕路,腳上都磨出五六個血泡,到今天又碰到這倒黴的暴雨天。這老天真是不給咱們一點歇息喘氣的機會呀!”
井伊直盛唏噓長嘆道:“誰說不是呀!這一場雨落下來弓弦都是軟的,沒有三五日都別想拉開大弓,即使勉強彎弓這箭矢也飛不起來,照這樣下去在接下來幾日的戰功與我等多半是毫無關係的,只有在大高城裡休整幾日再說了……本以爲能跟着主上撈到一份有臉面的功績,卻不想碰上這一遭,真是讓人惱火呀!”
擔任井伊家目付的關口氏經,笑着說道:“其實也不盡然嘛!信濃守的女兒如今可是貴爲主公的養女、鎮府公的側室,據說最近井伊公主有喜了?那可是一件大好事呀!以後信濃守殿不用愁不被重用啦!”
“就是!信濃守殿真是生個好女兒呀!能被鎮府公看上那真是幾代人積累的福分,可惜我家的閨女早早的嫁出去了!要不然……”
“要不然你也想沾上鎮府公的光?哈哈!你這老小子也不看看你那熊樣,你閨女我等又不是沒見過,不客氣的說頂多也就算箇中人之姿,哪裡有井伊家的公主天生麗質啊!哈哈哈……”
武士們七嘴八舌的吵吵起來,有貪嘴的武士拿出自家的飯糰吃兩個,中午勞軍的那些吃食哪裡夠五千軍勢分的,那些慄餅、唐芋被丟進大鍋裡放上雜糧一起亂燉一鍋稀粥,每人一小碗喝下去沒一點感覺,就這奔行半日的運動量給這點吃食還不夠塞牙縫的。
狂風暴雨下了個半個時辰,總算有逐漸減小的趨勢,今川義元躲在簡易的營帳裡望着淅瀝瀝的雨幕皺眉沉思,身上的衣衫被脫下來放在篝火旁烘乾,好在他還帶着不少備用的衣裳,總不至於赤膊乾坐着,小姓們忙着架起大鍋燒熱水,剛淋一場暴雨擔心生病,簡單梳洗沐浴一下還是有必要的。
“總覺得不對勁,到底是哪裡有問題?”今川義元盯着地圖有些出神,按說他已經放棄東海街道的大路繞一大圈。而是改走山路儘快靠近毗鄰岸邊的大高城,可到底哪裡會出問題,總讓他感到心神不寧的。
“附近有數路軍勢應該不會有錯,可是本家爲什麼總覺得不對,難道是這桶狹間讓感覺不舒服嗎?還應儘快開拔趕赴大高城!”這種不安讓他有些坐不住。招來小姓爲自己隨便擦洗幾下就匆匆換上烘乾的衣甲,準備召集武士繼續前進。
就在今川義元在營帳裡忙碌的時候,在桶狹間臨近的山頂上出現無數人影,隔着厚厚的雨幕眺望山下影影綽綽的旗幟,織田信長真的心情真是難以形容的興奮,緊緊握着太刀猛地抽出來指着下方毫無陣型的今川軍大喝道:“我等尾張武士之武運寄於此刻。所有人聽令!隨着本家突擊!”
織田信長第一個衝下山崗,不知是不是神佛保佑,兩千餘人踏着陡峭溼滑的山坡衝下去竟沒出現想象中的摔絆打滾,在這一刻疾風驟雨是他們最好的掩護,電閃雷鳴爲他們遮擋急促的腳步聲,厚厚的雨幕擋住今川軍的視線。待兩千軍勢乘着海上刮來的順風衝到今川軍面前的時候已經大勢已去。
毫無防備的今川軍被突如其來的軍勢嚇的呆傻,完全不明白這些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不少武士心中冒出一個荒謬的想法,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神兵天將不成?看清熟悉的木瓜紋,立刻意識到這是織田家的軍勢,可他們是怎麼過來的呢?
這場疾風驟雨恰好幫助織田家躲過附近層層疊疊的今川軍勢,滂沱大雨和滾滾雷聲又遮住所有聲音。而正是因爲這場大雨的襲擊,讓桶狹間附近的今川軍不是躲在樹蔭下避雨,就是呆在營帳裡等待雨過天晴,全然沒料到在這個惡劣天氣裡還會有人從他們身旁經過。
今川軍的五千本陣全是駿河遠江的主力備隊,不是今川義元信不過三河武士,實在是駿河遠江的今川譜代太多,幾十年來一直用這兩國的軍勢,作爲自己人早就順手的,三河的武士也樂得躲到遠處不露面,比如吉良義安就留在沓掛城守着後方。他不覺得自己稀鬆的軍略能立下什麼功績,再說留在後方整理軍務管理糧草也是一份功績。
這場大雨把今川軍的五千精銳澆的裡外透心涼,爲了晾乾身上的泥水他們乾脆將鎧甲脫下,將馬匹的繮繩解開,太刀與長槍隨意丟到一旁。弓箭掛在松枝之上,三三兩兩的躲在密集的樹林裡避雨,今川義元的本陣裡只有三百馬迴武士。
在望見織田軍的奇襲軍時,根本來不及做出更多反應,許多武士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鎧甲和武器丟到哪裡,足輕們慌慌張張的套上胴丸拿起三間槍衝進雨幕,但毫無組織的足輕根本無法阻擋織田軍的進攻,一點點微弱的反抗在暴雨中湮滅。
當今川義元聽到遭到突襲的時候,身體一晃差點跌倒,掙扎着站在營帳中眺望本陣大營前的旗幟,破口大罵道:“都是一羣廢物!本家撒下天羅地網都被他漏過來,這是織田信長的本陣!他是怎麼過來的?荒尾善次不是說織田信長還在清州唉聲嘆氣嗎?那他是怎麼跑過來的!這方圓十幾裡都是我今川家的軍勢,爲什麼他還能殺過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本家的大軍何在,大將何在?”
本陣裡的軍勢實在太少,家老們只能拿着太刀長槍被迫阻擋如狼似虎的織田軍,今川義元的妹夫,原沓掛城主淺井小四郎政敏慌忙走來扶住他,苦勸道:“主公!本陣軍勢都躲在樹林裡避雨,大營裡只有三百馬迴武士呀!請主公速速上馬,我等先避過一陣再行定奪!”
“只有這麼多人嗎!那就只有暫避鋒芒了!立刻撤退!”今川義元見勢不妙急忙衝出大帳,他又不是傻子當然分得清輕重。
現在再不跑落到織田家的手裡不是當場被殺,就是俘虜後屈辱的死去,他可是要留着有用之身振興今川家的大業,自己的乖兒子今川氏真還有許多東西沒學會,即使這場戰爭最終失敗,只要他能逃回去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又哪裡能隨隨便便死在這裡。
今川義元的身手矯健,雖然身體不如十幾年前見狀。但穿着幾層鎧甲翻身上馬毫無問題,三百馬迴衆一大半在譜代家老的帶領下頂在大營的門前廝殺,不是倒下的屍體就有他所熟悉的親眷心腹武士,這都是今川家的精華。
他很清楚這些譜代家老是今川家數百年積累底蘊,這一戰極有可能命喪於此。勒住馬遲遲不願離去,淺井政敏見他還不走,急的跪在泥水地裡大聲勸道:“主公請速速離去啊!這裡有我等在爲您斷後,我政敏恭請主公速速離去啊!”
“……這都是我今川氏多年的心血啊!就這麼付之一炬,簡直可恨!本家這就走,這就走……小四郎啊!本家希望你能活着回到駿府。到時候本家會爲你還有活着的將士們召開一場盛大的慶功宴!本家去也!”今川義元深深的看了淺井政敏一眼,在五十騎馬迴衆的簇擁下迅速離去。
“主公!我淺井小四郎生爲今川氏的武士而榮耀,即使去了黃泉比良阪,我也不後悔呀!”淺井政敏跪在水窪裡望着漸漸消失的身影,恭敬的鞠下一躬。
然後站起來抽出太刀,面對迎面而來的數十起騎赤甲織田家騎馬武士。大吼道:“縱然身死於此!我等也無憾了!爲了報效主公的厚恩,今川家淺井小四郎政敏前來取你性命!”
“今川家石原康盛,高力正重,三浦義就前來取你性命!”幾個勇敢的今川家武士揮舞着太刀,迎着兇猛的騎馬武士發起決死衝鋒,他們的目光中帶着偏執與瘋狂,死亡早已被置之度外。
人馬交錯只在短短的一瞬間。下一剎那血光爆射而起,幾道疾馳的人影失去平衡重重的摔出去,淺井政敏捂住破碎的喉輪,努力堵住脖頸不斷涌出的鮮血,身體倚在太刀上費力的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會噴灑出淅淅瀝瀝的血漬,淺井政敏絕望的閉上眼睛,艱難的吼道:“今生不後悔做今川家的武士!主公!我淺井小四郎去也!”
靜靜的注視着一條生命消逝,數十名騎馬武士勒住戰馬默然不語,爲首的騎馬武士身材高大魁梧。輕輕擡起右手講大身槍平舉不動,任由槍刃上的血漬被漸漸轉小的雨絲沖刷乾淨,才緩緩說道:“敵將!淺井小四郎政敏,被我前田又左衛門利家討取了!”
今川義元策馬疾行,此時他已經顧不得懷念自己的好妹夫淺井政敏了。通往沓掛城的山道上佈滿今川家的潰兵,鬼知道這些士卒爲什麼會在這個時候選擇逃跑,他也顧不得去呵斥這些潰退的士卒,在今川家的馬迴衆驅趕下迤邐而行。
“混蛋!明明剛來的時候沒有那麼難走,爲什麼現在這麼麻煩!”山坡並不陡峭,只是溼滑的泥地實在快不起來,戰馬行進的速度只能用漫步行走來形容,眼看後方緊緊追趕的織田軍母衣衆武士一個個翻身下馬徒步追趕。
當今川義元發現這些徒步追趕的織田軍母衣衆身手矯健,竟然比他乘着坐騎還要快上許多,於是也忍不住慌了手腳,急忙拋棄自己的坐騎青驄,深一腳淺一腳的在爛泥路上掙扎。
這是一場耐力與毅力的較量,今川義元雖然沒有傳說中愛塗黑齒拔眉毛肥胖如豬,只能乘轎子那麼變態舉止,可畢竟已人至中年不可避免的越發富態,四十多歲做家督可是年富力強,但比起二十年前花倉之亂時的年輕力壯卻差了幾個檔次。
在駿府常年太平生活早就磨光這位梟雄的鋒芒,最激烈的運動就是騎馬遛彎、彎弓射箭,長期舒適的生活讓他缺乏長途行軍所具備的必要體力,兼之身穿裝飾華麗卻又十分厚重的鎧甲,深一腳淺一腳的在山道上跋涉一刻鐘就氣喘吁吁無力行走。
今川家的馬迴武士們一看不行,急忙分出大部分主力斷後,只留五六個大將護送着今川義元逃走,可今川義元如何還跑的動,他又不是織田信長精心培養的母衣衆,一個個跟着織田信長下田下河游泳,冬天上山打獵,像羣山裡的野孩子跑的飛快。
遠江二俁城主鬆井宗信是他的親信大將,扶着今川義元走了最後一程,然後恭敬的跪在地上撐地俯首道:“主公請您速速離去,我等爲主公爭取時間!請主公一定要活着回到沓掛城。只要主公能活着回去,即使我等死在這裡也無憾了!”
“五郎八啊!沒想到我們也有訣別的一日!唉!本家錯了!”
今川義元扶着鬆井宗信站起來,看着這位才四十四歲的盛年壯漢,心裡的苦澀滋味難以言喻,他代表着一大批作戰經驗豐富的大將。即使軍略不足以做一方旗頭總大將,但臨敵指揮統率能力和個人武勇都是非常優秀的人才,卻要爲掩護他逃脫白白死在這裡,今川義元的心裡真是五味雜陳,既有憎恨也有懊悔。
“主公!事不宜遲,請速速啓程吧!我等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今川家。請主公立刻啓程!”
“請主公啓程!”鬆井宗信身後的五名武士齊聲說道。
這僅存的五名武士今川義元都認識,他們是江尻親氏、富永氏繁、長瀨長行、岡崎忠実、金井忠宗,這些人都是今川家的忠勇之將卻要在此,以這種悲慘的形式與今川家的家督做訣別。
想到今川家的繁華盛景就在昨日,而今天卻在短短的幾個時辰裡變成這副悽慘的境地,今川義元心頭百轉千回不禁熱淚盈眶。上前重重的拍打他們的臂膀,然後轉過身揹着六名武士,大吼道:“諸君!請多保重!”
今川家的六名決死之士,望着今川義元狼狽離去的身影,大吼道:“主公!請多保重!爲了主公,即使死去也不後悔!”
今川義元沒有回頭也不願回頭,他不能辜負忠勇家臣的重託。即使明知道希望渺茫也要咬緊牙關堅持下去,他在努力的與時間賽跑,翻過一道山樑看到一羣今川家的潰兵正在緩緩撤退,他努力想要追上去,可這些潰兵似乎被嚇跑膽子,看到身穿華麗大鎧的武士跌跌撞撞的跑過來,竟然沒命的向東逃竄。
今川義元的精神受到重大打擊,他不明白自己的軍勢爲什麼不來守護自己,難道他對駿河遠江的足輕們不夠好嗎?難道他們不知道身穿這套大鎧的只有總大將今川義元一人嗎?過了許久他自嘲道:“或許他們正是明白這一切,才故意不願意靠過來吧!本家不過是一個將死之人。爲將死之人赴死的只有本家的那些忠臣們呀!忠臣死光了,自然就沒人願意爲本家死了。”
想明白這一切,今川義元的步履漸漸蹣跚起來,距離沓掛城還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可他已經沒有力氣繼續走下去了。忽然身後一陣腳步聲傳來,今川義元轉頭看過去,卻發現織田軍的母衣衆已經將他團團圍住,這位名震天下的東海道第一弓取的最後時刻來臨。
雨已經不知不覺中停下來,一陣涼爽的海風夾雜着熟悉的氣息吹開厚厚的烏雲,露出天邊燦爛而美麗的晚霞,當第一抹陽光落在他的身上時,今川義元手持宗三左文字倚在一刻枯樹前,長嘆一聲:“卻不想我今川義元也有今日這一遭,雪齋啊!如果你沒有故去,本家何苦率軍出陣尾張,如果你沒有故去,又何來桶狹間狼狽一敗,如果你沒有故去,本家也不會落得身死於此的屈辱境地,這都是神佛註定的命運啊!這就是我今川義元的最期啊!”
他的感嘆沒有任何人聆聽,只有棲伏於枯樹上的烏鴉打量着樹下的武士,今川義元狼狽坐直身子冷眼瞥視着織田軍漸漸涌來,又側臉看到幾個畏畏縮縮的今川足輕偷偷逃跑,心灰意懶的之下不禁長嘆道:“這就是本家的駿河強軍,這就是我今川家的榮耀,也罷!就留下最後的辭世句吧!世間浮華如流水,過往雲煙終是夢,戎馬倥傯四十載,留自繁華待後人。”
今川義元還死了,他沒有選擇懦弱的引頸就戮,也沒有時間從容的選擇切腹自殺,只來得及抽出他岳父武田信虎贈予他的心愛寶刀宗三左文字連斬織田軍母衣衆數人,無奈織田軍的武士實在太多,即使他有寶鎧護體也堅持不了許久。
長時間劇烈的奔跑讓他的體力透支嚴重,連殺數人之後踉蹌幾步退到枯樹邊劇烈喘息着,但織田軍母衣衆並沒有放棄追殺,在一番功的巨大刺激和誘惑下,織田軍的母衣衆各個捨命衝鋒,即使連死幾個同伴也毫不畏懼。
最先衝到今川義元面前的武士名叫服部小平太一忠,他挺着長槍一個突刺,將行動遲緩的今川義元刺翻在地,但今川義元揮動宗三左文字一刀將服部小平太的大腿砍傷,兩人滾在山坡上廝打着,即使服部小平太年輕力壯,一時間也拿不下縱橫東海二十餘年的今川義元。
趕過來的毛利新助良勝突然出手,一刀刺進今川義元的腹部,正當毛利新助準備斬下他的首級時,今川義元突然掙開服部小平太的壓制,猛地撲在毛利新助身上一口咬住他的手,竟將他的一根手指咬斷。
今川義元的首級最終還是被毛利新助良勝割下來,他沒有辜負駿河梟雄之名,沒有辱沒爲他而死的衆多忠勇武士,戰鬥到最後一刻都沒有放棄,沒有放棄對今川家的執着的眷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