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利藤政的同朋衆以及衆多小姓們完美的本色演出還真的唬住不少關東武家,讓他們誤以爲關東的幾個有力大名已經在暗地裡達成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協議,又因爲這代的古河公方是個出名的大草包,讓關東的武家更願意相信這個計謀一定是出自北條氏政的手筆。
許多武家不禁驚歎北條家的隱忍手段,竟然捨得用兩萬軍勢在上総國演一出大戲,只是爲麻痹吉良家的警惕心理做出的示弱舉動,看起來北條家的這位新家督也是個智謀超絕,能耐直逼相模雄獅北條氏康的梟雄人物。
那須資胤也被他成功的唬住,尤其聽到這使者照本宣科毫無感情色彩的分析裡把那須家現在遇到的困境闡述的淋漓盡致,讓他感覺脊樑骨都在不斷的顫抖着,只覺得一股涼氣從尾椎直冒到後腦,六神無主的心裡慌亂的不得了。
古河使者雖然水平不高,連外交官最基礎的隱忍都做不到,但是他的記憶力還是很不錯的,磕磕巴巴總算把一番言辭給說出來:“今年初春那須殿在小倉原取得一場平局,而後又在兩個月後的南鄉合戰裡小勝一場,並又那須殿親手討取曾經傷到那須殿的仇敵,蘆名家的佐瀨伝七郎常秀一報受傷的仇恨,由此可見那須殿的武勇和軍略都是非常優秀的。
只是大關美作守殿與大田原山城守殿的驕橫有些不合時宜,竟然企圖聯絡常陸國的佐竹右京大夫殿迎立一位養嗣子做家督。這樣明擺着胳膊往外拐的行爲完全背離身爲譜代家臣應有的忠誠,更何況那須七黨之一以忠勇之心感動天下的羣雄。他們這麼做是在對其父親大田原備前守資清殿下一生清譽的褻瀆和踐踏呀!”
“說的不錯!”譜代家老伊王野資宗贊同道:“大田原備前守殿是關東武家人人敬佩的優秀武士,他爲我那須家做出不可磨滅的巨大貢獻,沒有備前守殿的強力支持就不會有那須家今天的地位,大田原家的那兩個小子實在太過分了,竟想用親緣的身份壓制家督擡高自己,實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那須資胤和滿屋子的親信武士都顯露出十分贊同的表情,顯然大田原資清在關東尤其是下野國的名聲十分響亮,那須家從孱弱到強盛與他有直接的關係。作用就好比給武田家帶來昌盛的著名智將荻原昌勝,教導培養出武田信虎、武田信玄兩代優秀的家督,爲武田家的強盛確立堅實的基礎。
古河使者又開始照本宣科:“我家公方殿下的意思很簡單,既然大關美作守殿與大田原山城守殿主動連攜常陸佐竹右京大夫殿,那麼那須殿爲何就不能連攜北條家作出積極對抗的姿態呢?相信有北條相模守殿的強力支持,必然會改變家中一邊倒的局面吧!
另外就是那須殿的仇敵宇都宮下野守殿的情況想必諸君也都知道,宇都宮下野守殿是在多方支持下重回宇都宮城。在此期間迎娶佐竹右京大夫殿的女兒做正室夫人,可後來宇都宮下野守殿依然站到蘆名家、白河結城家的一方,對抗那須殿以及佐竹家、結城家、小山家的陣營裡去了嗎?所謂親緣與仇恨有時只是一線之隔,只要是對自家有力的事情即使再噁心也會去做的吧!”
“這麼說也不是沒有道理……”那須資胤遲疑着說道:“只是宇都宮広綱那個傢伙一定不會輕易同意的吧?那個聯盟其實是他拉起來對抗本家的手段,宇都宮家從來都沒有直面佐竹家的進攻,佐竹家只是借本家去對付蘆名家以及白河結城家而已。”
這個問題讓古河使者有些卡殼。他的背誦稿裡似乎沒有這方面的記述,好在那須資胤也沒打算從他這張尷尬的表情裡獲取什麼有用的信息,待又過一會兒就聽這使者又唸叨起來:“我家公方殿下已經聯絡宇都宮下野守殿的重臣家老,芳賀右兵衛尉高定殿下,以及皆川山城守俊宗殿下。
想必那須殿也知道這兩位是宇都宮家的有力譜代家臣。尤其是芳賀右兵衛尉殿作爲宇都宮下野守的肱骨重臣,爲宇都宮下野守能夠順利返回宇都宮城立下汗馬功勞。另外他還聯絡大關美作守殿暗殺那須殿的庶兄那須高資,爲那須殿登上家督寶座也做出一些影響力,而這兩位都是親北條的有力武士,主張與北條家關係親善建立宇都宮家穩固的支配體系,相信那須殿應當明白這意味着什麼含義吧?”
那須資胤長嘆一聲道:“這就是本家剛纔想獲得的答案……果然是北條相模守殿有計劃的謀劃嗎?宇都宮家的家督親佐竹反北條,宇都宮家的譜代重臣親北條反佐竹……看起來到是挺有趣的樣子,如果本家親北條反佐竹是不是也能獲得同樣的效果呢?”
伊王野資宗老成持重,雖不善於謀略卻還是能看出這一套分析裡有一些微不可查的疑問,於是就憂心忡忡地說道:“似乎會起到相似的作用吧?只是就這麼草率的反吉良總覺得心裡有些不踏實呀!”
“原來資宗殿也這麼認爲呀!本家同樣覺得很不安心吶!”那須資胤輕輕敲擊地板顯示出遊移不定的複雜心裡,遲疑許久依然滿懷憂慮地說道:“我那須家與鎮府公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就這麼貿然的得罪似乎不是一件很合適的事情,總覺得這麼做會對我那組家造成非常不利的影響!”
“我家公方殿下希望那須殿作出加入反吉良聯盟的姿態,可以派出少量軍勢加入關東聯軍,主力就聯合宇都宮下野守殿的軍勢對付下野國中的反北條國人衆吧!想必這樣的選擇一定可以讓那須殿放下心中的憂慮吧!”
古河使者唸叨完這句長出一口氣,似乎是把一番說辭都背誦完畢。那須資胤又陷入深思之中,於是大着膽子提出要求:“那須殿考慮的怎麼樣了?不管那須殿最後的決斷如何。是不是應該先釋放在下回去覆命呀!”
“那就先請天使回去覆命吧!就告訴古河公方殿下……”那須資胤遲疑許久,最後咬牙說道:“本家屆時一定前往古河御所共襄盛舉!”
六月仲夏還未過去,一場暴風雨襲來預示着漫長的雨季就此拉開帷幕,不知是不是去年的雨水偏少而特意給的補償,今年的雨水顯得格外豐沛,從年初就是暴雪不斷到四五月份本該略微乾旱的季節也沒缺過雨水,直到六月裡颱風襲來又是連綿不斷的豪雨降下。
但凡下雨下雪等惡劣天氣的情況下是無法打仗的,無論是關東武士還是北陸的國人都只能窩在家裡盯着連綿不斷的雨水發呆。越後領內衆多家臣們忙着加固河防巡查堤岸,河堤是年年加固次次巡查還是不能讓人放心,所謂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再好的河堤三年五載放置不管也必然要出現垮塌。
細川藤孝的夫人沼田麝香也懷上孩子,因爲是頭一胎身孕讓這位勘定奉行忙前忙後侍奉着夫人,懷孕的沼田麝香也格外親近她的姐姐沼田檀香,隔三差五就挺着大肚子往御所裡跑。恰好和阿菊、綾公主,還有已經成婚的長尾阿緒等一羣夫人在御所裡聊天打趣消磨時光。
這不大的御所似乎要變成越後夫人外交的主戰場,隨後加入的長尾景信的夫人,真田幸隆的夫人也成爲這個小羣體裡的大姐級人物,另外還有代表上杉輝虎的阿浪也參與其中,並作爲新增添的“十日談”活動的召集人。雖然沒能讓阿浪和上杉輝虎走到一起,但有事情做到是讓她過的到是十分順遂。
據說這個活動是每十天將春日山城裡的各家夫人聚在一起探討一些話題,比如生活服飾事物藝術品,研究文學文字和歌等等,囊括衣食住行的物質層面以及精神文化層面的所有內容。這個平臺是打着增進了解加強穩固的關係,提高夫人素質爲下一代教育提供更好的幫助的名義成立的。
虎姬還特意在御所南側建起一個小庭院。還由虎姬親自起名爲聽雨院,據說是取自倚欄聽雨之解,單開一個側門作爲夫人們聚會的場所,各家的夫人都使出渾身解數要爲加強聯絡,夫人外交顯然成爲僅次於君臣之間的另一層關係網。
作爲院主的虎姬挺着大肚子沒事過去轉幾圈,還吩咐直虎、檀香、吉野三人各分時間段去那看看,沒事還帶着自家幾個女兒、兒子也被他們到聽雨院裡玩耍,每個白天都能聽到春日御所傳來一陣歡快的笑聲,讓吉良義時這個御所樣反而被冷落在一旁形單影隻,幸福的煩惱大概就是這樣,總有一些小事讓人牽腸掛肚。
鬆井友閒的夫人也是沼田七姐妹的大姐明香,就在上個月初才誕下嫡子鬆井新太郎,早早的就和細川藤孝家定下姻親,說是認準細川家的長女一定要嫁給他們家嫡子做正室夫人,細川藤孝也樂得先預備一門姻親關係,算是連襟之間的一次關係加強。
所謂沼田七姐妹就是沼田光兼和繼室崇安院所生的七個女兒,又被吉良義時戲稱爲七朵金花,七姐妹裡的長姐明香是鬆井友閒的正室,二姐円香是浪岡顕房的正室,三妹檀香是吉良義時的側室,四妹麝香是細川藤孝的正室,還有五妹國香、六妹芸香、七妹蘅香待字閨中尚未出嫁。
有苗頭已經顯示沼田光兼有意將國香嫁給渡邊守綱,其父渡邊高綱因爲功提升爲侍大將,在三河派武士裡屬於實權很強的武士,很早就出名並且樂於充當伯樂扶持許多三河武士,渡邊守綱雖然不顯山不露水,但是有他這個父親的人脈可以輕鬆繼承龐大的資源。
另外還打算把芸香嫁給剛元服的村上國清,作爲村上義清唯一尚在人世的嫡子,村上國清甫一元服就編入上総足利家的直屬馬迴衆接受全方位訓練,他的父親村上義清在上総足利家的體系內也是地位非常特殊的一個人,雖然不是譜代家老卻享受譜代家老之下第一人的尊榮。比另一位特殊人物長野業正還要高一些。
沼田光兼的聯姻大網已經悄然張開,幾乎囊括上総足利家的諸多譜代重臣。他這一行爲被長尾一族視作是居心叵測的行爲,任何一個大名家的譜代家臣這麼明目張膽的聯姻都是很危險的行爲,很容易就會演變成伊達稙宗、長野業正、大田原資清這種人物,進而誘發極大的危險。
包括長尾景信、長尾政景曾經數次有意無意的在評定會上提起過,吉良義時很清楚長尾一族對沼田家這種行爲的忌憚和不滿,他甚至還清楚上杉輝虎多少也是對沼田家是有些不滿意的,尤其是沼田光兼曾經在私下裡流傳出一些攸關嫡庶問題的危險言辭,就讓長尾家覺得此人十分不安分。
好在這個苗頭還掩藏層層迷霧之中。沼田光兼從沒有得到過重用,在家中的地位更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奉行次官,而且是屬於掛閒職事物較少排位最後的次官,並不具備參加高級評定會的資格,至今還沒有被吉良義時招入天守閣問策的待遇。
其地位莫說是譜代家老第一人的上杉輝虎,就是比起長尾景信、長尾政景、本莊實乃、中條藤資也差的很遠,比不得差不多同級別的柿崎景家、齋藤朝信、北條高廣、黑川清実等人。只能和職階低他許多的瀧川時益、島時勝、本莊繁長這樣的年輕人比一比高低。
沼田光兼加入上総足利家以來就基本沒做過太多事,或者說吉良義時從沒想過讓他做事,大多數時間都用在研究猿樂、茶道、和歌等文化方面的培養,在奉行衆的內部會議裡基本沒有發言權,來往比較密切的是逃難過來的德大寺公教,反而和他的幾個女婿關係談不上密切。最多的一次幫助也就是幾個人幫着沼田光兼弄到若狹越前取次役的職務。
聰明的武士不會問沒有意義的問題,所以上杉輝虎沒有問吉良義時放縱沼田光兼肆無忌憚聯姻的緣故,因爲他他很清楚即使詢問也不會得到想要的答案,沼田家只要還是個無權無勢的外戚家族,即使他的動作再大也不會影響到任何人。
而且沼田檀香似乎並不喜歡沼田光兼喋喋不休的嘮叨。反而與應該敵對的正室夫人虎姬成爲一對好姐妹,自從檀香的兒子鬆千代出生以來。就以不方便爲由中止召見父親沼田光兼,這被長尾一族視作是沼田家不成氣候的表現之一。
站在春日山城五層天守閣上憑欄眺望,在白茫茫的雨幕中春日山下的直江津町已經亮起一盞盞燈火,吉良義時淡淡地說道:“上総足利家這麼龐大的身軀難免會出現一些磕磕絆絆,有些矛盾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總比隱藏在水面下更安全。
餘希望利用沼田光兼這條線牽扯住更多家臣的注意力,把家臣們從老譜代派和新譜代派,越後派以及非越後派的內鬥中解脫出來,還希望用血緣姻親關係逐步代替注重地緣領地的習慣,看得見的親戚總比看不見的盟友更容易防範,還因爲……”
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爭鬥,團結協作與內部競爭如何衡量比重永遠沒有一勞永逸得以解決的方案,上総足利家的內鬥就從沒有停止過,哪怕再聰明的謀士也免不得要爲自己的圈子爭取更多的利益,每個人都有親朋故友人情往來少不得半分,更不用說戰國時代複雜的人際關係讓任何人都無法擺脫。
幾年前吉良義時就發覺譜代衆之間都有天然的勢力圈劃分,不會有其他武士主動靠近另一個圈子,比如信濃武士不可能進入越後武士的圈子,同樣的又根據下向越後劃分爲老譜代和新譜代兩個圈子,每個圈子都有一大堆複雜的關係和規矩讓人撓頭。
他就覺得這種依託地緣因素建立起類似同鄉會的固化勢力圈,對於家督對家業的統治是十分不利的,於是就擡出沼田光兼讓他做一個攪局者,憑藉沼田家女兒多以及攀附吉良義時這個女婿的優勢大肆搞聯姻活動,漸漸的還真讓他把傳統的地緣勢力圈給攪黃。
就比如譜代家臣對立嚴重內鬥激烈對家督是個災難一樣,譜代家臣團表面和和氣氣彷彿一潭死水般其實對家督也不見得是件好事,大宋朝的看家絕技異論相攪在他的手裡逐漸純熟,而他用的辦法就是把沼田光兼當作手中的一枚棋子,攪開這一潭死水讓它泛起更多的波瀾再伺機而動。
窗外的雨勢漸漸增強,淅淅瀝瀝的小雨變成瓢潑大雨,吉良義時疲累的晃動脖頸暗道:“在京都的時候還不覺得當家督有這麼疲累,直到下向越後以來才日漸感覺到壓力越發的增加,最近也越發的懶散不愛活動,忙裡偷閒也是躲在御所裡陪着夫人孩子們,偶爾除去鷹狩一次都是前簇後擁數百人護個嚴實,再也找不回剛來越後時自由自在的感覺……這就是家督的命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