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安

迷小劍,王絕之默默的在長街上走着,易容在他們的身後,遠遠跟隨。

他們並非不心急,只是一個不懂武功,一個失去了內功,無法施展輕功,要跑也跑不了多快多遠,不如慢慢走路。

迷小劍看似平靜,內心卻思潮起伏,百般滋味,盡上心頭。他想起四年前發生的故事。

當年西羌先零種大豪先零天,生有一子一女,長子先零走,次女先零曉衣。先零天老年時,娶了一名年輕貌美的燒何種女子,作爲續絃,便是燒何女。

先零天死後,依照羌人的習欲,由兒子先零走承繼母親,娶了燒何女作爲正室。這種父死子承其妻的習俗,是許多族胡人共同之俗,例如匈奴、鮮卑,均是如此,據說是防止母后亂政之妙法。昔年的王昭君,即先後嫁給了匈奴單于父子。

這時,一直浪跡在外的先零曉衣與迷小劍相交日深,決意成親,遂一起回到先零種所部,要求兄長答應這門親事。

誰知先零走非但不允,還怒發如狂,派出手下狙擊迷小劍,如非迷小劍機警,及時避開,早已死於此役之中。

迷小劍既不容於先零走,只得黯然離開。先零曉衣卻留在部中,追問哥哥爲何對迷小劍大發雷霆,甚至意欲置其於死地而甘心。

於是先零走從父親屍骨未寒罵起,一直罵到先零種和迷唐種的多番衝突,羌人黨如何逼得先零種透不過氣來,最後獸性大發,竟然將先零曉衣強暴了。

原來先零走一直對妹妹心有愛慕之心,而按照西羌人的風俗,他本可正娶妹妹爲妻,只是剛剛“接收”了母親,一時不便提婚而已。而西羌習俗,兄妹婚配本屬不禁,甚至是常有之事,誰知先零曉衣居然愛上了迷小劍,怎不令他怒發如狂、失卻了本性?

先零曉衣受了污辱,又羞又怒,遠走中原,流浪到不知什麼地方。迷小劍好不容易打探到她的消息,又哄又硬的把她拉回迷唐部,也不介意她曾被先零走強暴,幾經波折,兩人終於成了親。

先零走既對迷小劍夫婦不住,他要求迷小劍幫忙對付吐谷渾,只有先割頭謝罪,誰知迷小劍心硬如鐵,見到了謝罪頭顱,居然還是不肯答應。

迷小劍撫心自問:“究竟我是真的爲了羌人黨,還是仍然對他心懷怨恨?他要殺我,也還罷了,但他侮辱了曉衣,我又焉能原諒於他?可是,他畢竟以性命償還了罪孽啊!先零曉衣也是口說不恨哥哥,可是,她真能不恨這個差點害了她一生的至親親人嗎?”

迷小劍又想:“我是否真的忍心讓先零種一萬一千羌人給吐谷渾屠殺殆盡?大家同屬羌人,我於心何忍?再說,曉衣雖然和種人不和,然而血濃於水。她也絕不願意見到先零種亡於一旦!然而,雖然沒有人見過吐谷渾的武功,可是慕容嵬已如此厲害,吐谷渾那還得了?先零走武功不弱,先零種縱然不是羌人朋友,人數也雖不少,控弦戰士兩千名以上,連先零走也以頭相殉來求迷小劍出手,可知敵人之厲害。羌人黨經天水一役,已經元氣大傷,焉能爲了一已的私利,貿然惹下吐谷渾這個強敵?”

他想着想着,忽聽得王絕之道:“迷豪,我們要到哪裡去?”

迷小劍幡然省道:“到我家,前面就是了。”

王絕之問道:“絕無豔到了你家?”

迷小劍道:“鐵定無疑。”

王絕之不再答話。他本已對先零曉衣被刺的來龍去脈猜着了三、四分,如今經迷小劍一答,已有了、八分的把握。

迷小劍的家卻是先零曉衣的氈帳,即是她被刺的所在。

兩人半走帶跑,不多久來到帳外。

迷小劍憂色道:“不對,怎地裡面無聲?”

王絕之比迷小劍的驚駭只有更甚,“莫非,莫非絕無豔一怒之下,把先零曉衣……”忽爾口乾舌燥,不敢再想下去。

兩人更不遲疑,衝進帳,只見??

先零曉衣躺在牀上,絕無豔坐在她的旁邊,正用湯匙把糜粥送進先零曉衣的口中,兩人笑容晏晏,宛如一對總角相交的好姊妹??她們根本就是一對總角相交的好姊妹!

糜粥香氣四溢,顯然是以雞肉煮成,嗅起來令人垂涎欲滴。

先零曉衣道:“迷郎,我倆姊妹正談起你,一說曹操,曹操便到,真是巧得很了。”

她的語音雖然虛弱,卻充滿了愉悅。當然了,一個女子見到夫郎無恙歸來,多年闊別的好友又在身旁跟自己暢談聊天,就算受了點傷,胸口還在疼,還是大大值得開心的事。

王絕之和迷小劍怔住了。要是兩女正在大打出手,甚至死了一個,他們的吃驚也及眼下的一成半成。

她們爲甚麼不打起來,反而言笑晏晏地談起來?

或許應該這樣子問:她們本來就是一對好姊妹,爲甚麼“應該”打起來?

迷小劍一向深沉,此刻也笑得有點勉強,說道:“無豔是來陪你的?”

先零曉衣笑得更愉快了:“當然是了,她不是來陪我,難道是來殺我的?”

絕無豔輕輕把一匙雞粥吹涼,柔聲道:“小心燙着了。”把雞粥喂進先零曉衣的嘴裡。

冷如一塊千年寒冰的她,此刻竟然溫柔得像完全溶化了的水,細心得像一個服侍在病榻中的妹妹的好姊姊。

先零曉衣道:“這位公子風流逼人,想必就是鼎鼎大名的琅琊狂人王公子了?”

上次王絕之見她時,她已中刀昏倒,是以王絕之雖然見過她,她卻未曾見過王絕之。

王絕之行了個禮,說道:“琅琊王絕之見過夫人。”

先零曉衣道:“難得有興,公子跟無豔又系熟識,何不坐下來,咱們四人暢談一番?”

王絕之望向迷小劍,迷小劍大笑道:“我和王公子有大把國事江湖事須得商量,怎有空聽你們娘娘腔的閨房繡花之事?我們走了。”

夜寒如冷,迷小劍和王絕之席地而坐,喝着冷凍的白水。兩人均是從來酒不沾脣之輩,以水代酒,入胃寒徹刺骨,竟也有幾分醉酡酡之感。

迷小劍道:“以你的聰明,該已猜到,行刺曉衣的人,便是她自己。”

王絕之頷首道:“迷夫人她與絕無豔乃是情敵,單獨相對時,也絕不會沒有提防之心。普天之下,能夠以癡情刀一下子刺進她的心窩的,只有她自己一人。”

迷小劍道:“無豔與曉衣自小一起長大,不會不知曉衣心窩生在右胸,要刺死她,絕不會刺錯了部位。”

王絕之心道:“你雖然熟知兩女的性格,然而事發時你不在,回到天水也不到一天居然已把事情掌握得了如指掌,也算是料事如神了。”

他雖對此事的來龍去脈猜到了八九不離十,但若非聽到先前迷小劍的言語啓發,任憑他再聰明一百倍,也是萬萬猜不出來的。

迷小劍悠悠看着天空,星辰閃爍,澄明得幾同白晝。他輕輕的嘆了口氣,幽幽道:“曉衣自傷身體,只爲了誣陷無豔,唉,曉衣呀曉衣,你又何苦呢?”

王絕之道:“她此舉也不過是爲了置絕無豔於死地罷了。”想及先零曉衣的心腸如此歹毒,怵然打了一個寒噤。

迷小劍道:“曉衣不是想害死絕無豔。”

王絕之微微搖頭,心下不以爲然:“你就算偏幫妻子說話,也不應該如此顛倒黑白罷?先零曉衣差點害死了無豔,你竟說她無心?”

迷小劍道:“曉衣既然明知那一刀刺不中心窩,殺不了自己,絕無絕亦沒有犯上‘試殺酋豪夫人’之罪。以絕無豔在羌人間的地位,鬼池安一夥人是不會殺她治罪的。”

王絕之道:“弒而不死,罪名恐怕也不輕罷?”

迷小劍嘆道:“鬼池安是老狐狸,我想到的事,他焉會想不到?曉衣的計劃,他老早便猜了個十成十,又怎會把無辜的絕無豔拿去處死?”

王絕之恨得牙癢癢的,“鬼池安這壞透了的老小子,原來早知絕無豔是無辜的,早就不存殺她之心,當日居然還以無豔的性命作爲條件,逼我爲他做事,這老小子真不是東西!”

迷小劍道:“鬼池安智計多端,是羌人黨的智囊,有幾次連張賓也栽在他的手裡。你卻是肚裡有話瞞不過人的赤子心,論到心眼兒之巧,怎鬥得過他?”

王絕之想了一想,說道:“鬥智我鬥不過他,鬥拳他可鬥不過我。待得我武功回覆,非得狠狠把這老小子揍死再揍活不可。”說罷伸出拳頭,作了一個打人的手勢,又道:“迷豪,你可不要爲他求情,求也沒用。”

迷小劍道:“鬼池安是廣漢羌的酋豪,手下能人不少,你是單人匹馬。我恐怕打將上來,要我求情的反倒是你。”

王絕之瞪眼道:“你說我打不過鬼池安一夥人?”

迷小劍坦言:“是。”

他滿以爲以王絕之不服輸的性格,定當辯駁下去,誰知到王絕之嘆了口氣,說道:“打不過也要打,誰教我生就這一副執拗脾氣呢?”

迷小劍道:“今日玄學盛行名士性好虛無清淡,你這副豪爽直言的性格,正是可愛之處。”

王絕之聽到迷小劍讚自己而貶玄學,興致又來了,大大罵了江左名土一頓,忽然想起還有疑團未解,又問道:“你說夫人慾害死絕無絕,那她自刺一刀,意欲爲何?”

迷小劍道:“因爲曉衣不想絕無豔留在天水,她要逼走她!”

王絕之道:“她怕絕無豔搶走你!”

迷小到點點頭,深沉的他,臉色竟也有痛苦之色。

王絕之嘆息道:“她跟你夫妻多年,竟還不懂得你的心意。如果你還對絕無豔有一絲一毫愛慕之心,就不會叫我帶她遠走高飛了。”

迷小到截口道:“你錯了。”

他臉部肌肉抽搐,竭力忍住某種深自骨頭、到了極點的痛苦,慢慢道:“曉衣跟我共度多年,看我看得最清楚,一直在我心裡的,只有無絕一人。”

王絕之怔住了,好一陣才道:“你不愛迷夫人。”

迷小劍搖搖頭,“沒有,從來沒有。”

王絕之道:“你不喜歡她,又爲何娶她?”

迷小劍悠悠左思,說道:“這其中原因,卻不足爲外人道了。”

他與王絕之肝膽相照,一直言無不盡,連先零曉衣自刺以誣絕無絕、自己愛絕無豔而不愛妻子這等秘密心事,也不介意吐露出來,卻偏偏隱瞞此事。

王絕之不禁想道:“他吞吞吐吐的,莫非他娶先零曉衣爲妻,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轉念又想:“先零羌流竄於函谷關一帶,位處要津,莫非迷小劍覦先零羌的勢力,意圖籠絡,才娶了這位妻子?不,迷小劍決計不是這樣的人!”

然而迷小劍爲了羌人黨,受盡無數委屈,無所不用其極,娶上一名妻子又算得了甚麼?反而可說的是:以迷小劍的大氣魄,貪圖勢力娶一名妻子或許有之,但他只會貪圖百萬人,千萬人,卻絕不會觀覦區區先零羌的萬餘人!

其實,迷小劍娶先零曉農,完全是因爲她被先零走強暴之事。當回絕無豔離他而去,先零曉衣乘虛而入,對他百般安慰,但他始終不能忘情於絕無豔,只當對方是妹妹看待。

及後先零曉衣回家,逕自代他向先零走提親,本擬是一番癡心,意欲仗此逼婚,心想哥哥一向疼惜自己,定無不允之理,誰知先零走獸性大發,強暴於她,她氣得遠走他方。

迷小劍找到她時,她混跡於狼羣之中,日夕與狼羣爲伍,嚼狼食,住狼窩,全身沒有一絲衣服,沾滿了狼糞塵土。迷小劍大爲吃驚,將她救了出來,循循開導,百般呵護,連大小便也加以照顧,歷時一年半,先零曉衣才恢復過來,而她變得更依賴迷小劍,完全無法離開對方,迷小劍恐怕她傷心再而瘋病復發,唯有娶了她作妻子。

這些隱秘,關係着先零曉衣的貞節,迷小劍雖然對王絕之無所不言,也是萬萬無法宣之於口。

王絕之道:“你既然仍喜歡絕無豔,她留在天水,你該當歡喜得飛上天才是,爲甚麼反而叫我帶她遠走高飛?”

迷小劍沒有正面回答:“人做的事,不一定是全爲了自己,對不對?”

王絕之道:“難道你的一生,總是爲別人而活的?”

迷小劍淡淡道:“世間芸芸衆生,均是爲着自己而活,但總有一些不爲自己而活的人,其他的人才能活得更好。你或許說我蠢,但我就是這樣的蠢人。”

王絕之長長嘆氣,說道:“你的心意,我實在不瞭解,我這一生,只爲自己而活,快意江湖,只幹自己喜歡做的事。我們是截然不同的人!”

迷小劍道:“你口說這樣,但做出來的事,豈也跟我差不多?”

王絕之怔住。

迷小劍道:“你爲救萍水相逢的石虎,不惜死戰張賓,答應了金季子的一言之諾,拚着九死一生,也要運送糧食給我,至於你爲絕無豔做的事,更不用提了。你活着究竟是爲了別人,還是爲了自己?”

王絕之道:“當然是爲了自己。我一生行事,但求心安,覺得開心、覺得應該做的事,一往無悔,從來沒有想過爲不爲別人。”

迷小劍道:“我也是一樣。”

王絕之好容易才明白他的意思:“你處處爲別人想,也是爲求自己的心安?”

迷小劍點頭道:“石勒多歷憂患,以擁兵自重爲心安,慕容嵬飽受鮮卑分裂、顛沛流離之苦,亟欲統一鮮卑,稱雄東隅,也是爲求心安,至於昔年的阮藉、嵇康,放浪形骸,裝瘋子亂世之中,也是另一種求心安而已。”

王絕之道:“你呢?你的心安又是怎樣?”

迷小劍道:“只須天下百萬羌人都心安,我也就心安了。”

王絕之苦思良久,豁然開朗,縱聲大笑道:“聞君一席話,也不枉我千里迢迢來天水這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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