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11年十二月二八日,傍晚時分
揚州,丹陽郡,建業城外,新亭傳舍旁的江面上
那真是......
無情風波多情浪......
畫舫笙歌商女笑......
往來客官無白丁......
岸上瓊樓煙雨中......
又忽而......
高閣響起拍欄聲......
何人嚎哭江南冬?!
醉裡夢醒今何在?!
北望中原一片黑......
周顗突然大喊大叫地抓着欄杆,撕心裂肺地對着中原的方向,又蹦又跳地大聲慟哭了起來......
那一聲聲痛不欲生的淒厲哀嚎......
那一陣陣如喪考妣的捶胸頓足......
硬是鎮住了滿堂的歡聲與笑語......
“哐當”一聲“巨”響!
一隻打磨精細的“立虎”銅釜突然被周顗狠狠地投擲在了不遠處的木地板上......(銅釜是流行於戰國秦漢時期的炊具和容器,也是項羽背水一戰時“破釜沉舟”裡的釜;貴州博物館中就有一隻立虎套頭銅釜,故宮博物院裡還有一隻晉朝太康年間所造的銅釜。)
“陛下啊!秦王啊!臣無能啊!臣有罪呀!臣只顧自己逃命,竟置陛下與秦王不顧,臣罪該萬死!我周氏一族,尤其是我周顗,實乃千古罪人啊!”
周嵩立時冷汗直流地吞嚥了一口唾液,脖子僵硬地往新亭暖閣裡瞥了一眼......
那一雙雙令人不寒而慄的眼睛......
那一張張讓人毛骨悚然的笑臉......
還有地上那隻仍在晃動的銅釜......
“兄長!謹言慎行呀!”
“什麼狗屁玩意!中原都淪喪了,這裡活着的都是亡國奴!來!再給老子拿一釜美酒來!老子今天就是要醉死在這裡!”(河南出土了一隻西晉太康三年的“右尚方”銅釜,標註容量爲“一斗”,實測容量爲2500毫升。這比曹魏時期的容量大了24%,又比新莽時期的大了28%)
“兄長!不能再喝了啊!”
“哼哼!既然伯仁兄有如此雅興,那就讓他今夜好好喝個夠!”
王導突然冷不丁地從人羣之中丟出來一句話......
周嵩的臉色立時變得無比煞白,好半天只是看着王導離去的背影,愣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周顗的臉色立時一陣青來一陣紅,心頭更是涌起一股子難以抑制的逆反......
“王茂弘!你他孃的算個什麼東西?!你兄長王衍活着的時候,都沒跟老子這麼囂張過!你他娘給老子擺什麼譜?!老子就是看你小子不順眼!憑什麼老子要在你面前低三下四?!憑什麼啊?!拿酒來啊!”
周顗醉醺醺地漲紅着一張長方大臉,齜牙咧嘴地瞪着早已回返座位的王導,竟是又故意擠眉弄眼地瞥向了那羣一心只想看他笑話的文武重臣們......
“嘿嘿......”
“嚴冬之歲,辛未之終......”
“日歸西土,月出山東......”
“三五遙集,相延亭中......”
“快雪時霽,寒帶朔風......”
恰巧又是一陣冷風吹過......
周顗竟是突然對着一衆文武咧開了大嘴,然後笑容滿面地拍了拍他那鼓脹的大腹......
“我有嘉賓,堂上列公......”
“鼓瑟笙歌,其樂融融......”
“施酒炙肉,舉杯推盅......”
“屬酒吟詩,吾曹所衷......”
周顗忽地又“吧唧”了幾下嘴,目光也朝着地上的銅釜看了幾眼,然後意味深長地嘆了一口氣......
“噫......”
“杯盞無味,壇甕又窮......”
“雲中有鏡,白子當空......”
周顗忽地又踉蹌了幾步,然後醉眼惺忪地擡起了頭......
那些在他眼前亂竄的“金星”,竟是與夜空裡的那些閃爍星辰,莫名其妙地“旋轉”在了一起......
“兄長......”
周嵩禁不住又想要去上前攙扶他一把,卻不料直接被他周顗一把給推了開去......
周顗目光悲慼地倚靠在朱漆的欄杆上,右手更是肆無忌憚地指向了暖閣衆人......
“江葦搖搖,蟲鳴斯螽......”
“諸子醺醺,獨倚孤鬆......”(周顗所吟詩篇爲猗頓傾心所作《宴會》,此詩寓情於景,特別通俗易懂,又風趣生動。)
不久之後......
閣外早已風停雨歇......
閣內卻是暗流洶涌......
周顗依舊抱着一隻盛滿了美酒的銅釜在暖閣外的欄杆旁哭哭笑笑......
可已經沒有任何人會去理睬這個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個遍的醉鬼了......
琅琊王司馬睿不動聲色地擡起了青銅酒樽,眼光卻看向了坐在左邊席位的一衆北方豪族......
河南陽翟的西陽王掾屬褚裒......
京兆杜氏的當陽候杜乂......
琅琊諸葛氏的博陵亭侯諸葛恢,鎮東參軍諸葛頤......
廣陵戴氏的鎮東右司馬戴淵......
琅琊劉氏的鎮東大將軍府舍人劉超......
彭城劉氏的鎮東從事中郎劉隗......
渤海刁氏的鎮東軍諮祭酒刁協......
潁川陳氏的廣陵公陳眕......
濟陰卞氏的廣陵相卞壼......
琅琊顏氏的王國郎中顏含......
太原王氏的藍田侯王承......
陳留阮氏的鎮東參軍阮孚和阮放......
泰山羊氏的鎮東參軍羊曼和王敦的妻舅羊鑑......
汝南周氏的鎮東參軍周嵩......
清河傅氏的上虞令傅晞和他那人稱“藥罐子”的兄長傅敷......
河東衛氏的前江州刺史衛展和他那同樣是“藥罐子”的同族衛階......
沛國劉氏的鎮東參軍劉耽(其子劉惔以後會是謝安的岳父)
潁川庾氏的會稽太守庾琛,鎮東大將軍府西曹掾庾亮......(鄭重聲明:此北族排列之法,沒有大小或者強弱之分,完全是照搬猗頓給我的列表......)
司馬睿莫名地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詭異笑容......
琅琊王世子司馬紹更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庾亮的一舉一動......
可庾亮卻像是渾然不覺一般,只是一邊精心照顧着他的老父親,一邊自斟自飲地細嚼慢嚥着美酒佳餚......
這才堪堪幾個時辰的光景?!
這廝怎麼就變得如此奇怪?!
明明之前還是娘裡娘氣的……
莫不是自個兒的眼珠壞了?!
他竟像是忽地長高了許多?!
司馬紹疑竇重生地皺着眉頭,患得患失地揉搓着手心,總覺得眼前的庾亮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兒似的,可又根本說不清楚“他”到底哪裡變得特別不一樣……
而恰在此時……
司馬睿又掃了一眼左席後面的幾家豪族,然後才用眼神對着陪坐在左席,正與人推杯換盞的彭城王司馬雄點了點頭,示意他一定要照顧和應酬好左席這邊的衆人......
司馬雄心領神會地輕輕點了點頭,立馬又喜笑顏開地跟着左右賓客,一起談笑風生地熱聊了起來......
司馬睿笑容滿面地慢慢扭過頭,又目光深邃地看向了酒宴的右席......
吳郡陸氏......
竟真的只來了一個對外宣稱永不出仕......
此刻又大搖大擺前來白吃白喝的陸玩......(陸遜一脈已經全滅。)
吳郡張氏的大司馬東曹掾張翰......
吳郡顧氏的鎮東參軍顧衆和顧和......
雲陽殷氏的吳郡郡守殷佑......
會稽謝氏的謝沉和謝行言......
丹陽陶氏的鎮東參軍陶恭......
會稽賀氏的軍諮祭酒賀循......
會稽孔氏的鎮東參軍孔侃和孔愉......
會稽虞氏的天文博士虞喜和功曹史虞預......
吳興沈氏的鎮東參軍沈陵和沈充......
丹陽薛氏的軍諮祭酒薛兼......
琅琊王氏的參軍王含,參軍王邃,參軍王廙,參軍王彬,溧陽令王舒,還有攀附王氏的軍諮祭酒胡毋輔之和左將軍長史謝鯤......
這王氏一族真的是人才濟濟呀......
今夜又爲何要故意坐在這右席......
嗯......
還有這義興周氏......
司馬睿的眼角上止不住地輕輕抽搐了幾下,臉上的笑容卻是變得愈發濃郁了起來......
烏程亭侯周玘的臉上也綻放出了燦爛笑容,瞳孔裡更是迸射出了寸步不讓的氣勢......
而就在這時!
“啪啪啪”的聲響傳來......
王導忽然用力地拍了拍手......
整個暖閣內的燈光也瞬間黯淡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