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郊有一片連綿小山,山不高,卻覆滿綠色植被,看來溫和、靜穆、恬淡,其中最著名的一座翠屏山,山下難得一大片青青竹林,林邊一灣清澈溪流回旋縈繞,營造出美不勝收又清幽怡人的景緻,頗有幾分“書聖”王羲之當年“曲水流觥”創下“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的地方——蘭渚山的風範。
三十年前,京城一個有名的大商賈偶然間動了隱居山林之心,花大價錢買下翠屏山周圍大片地方,建築幾幢茅屋竹舍,以此作爲閒暇之餘修心養性的居所。不曾想,過了二十年,大商賈去見陶朱公後,子孫們沒有習好守業之道,慘淡經營十年,把各項營生漸漸歇了業,金山銀山漸漸鏟了盡,豪宅地產漸漸易了主,家業凋零如秋風掃落葉,眨眼之間昔日輝煌的豪門商家如今只剩下西郊這一片別業。
對於僅剩的“西郊別業”,商賈子孫們一時找不出買主出賣,無奈之中聽從某位高人的提點,把“西郊別業”改造成一處集茶館、酒肆、客棧於一身的消遣去處,設施齊備加上風光優美、幽雅,倒也吸引來不少厭倦都市喧囂想過幾天清靜日子的王謝子弟、素愛尋幽訪勝的文人騷客、喜歡湊熱鬧的行商富賈,以及純粹無事可做四處走走看看增廣閱歷的閒人等等,“西郊別業”的生意漸漸有聲有色起來,聲名也就漸漸傳揚開去,來的人不僅有異鄉客,京城人閒着沒事也會到這兒逛逛。
這不,沐夏和臨秋的足跡就踏到這兒來了。
“哎!我們來晚了,都是姐姐不好,叫你早些出門不肯,現在人都散了,熱鬧都沒了。”
臨秋站在“西郊別業”山腳竹林邊,目光失望地睃巡午後已無人跡的清溪兩岸,只覺得一片淒涼冷清,不禁埋怨起姐姐,懊惱得直跺腳。
“你如願以償出門閒遊,並且游到西郊外來,山清水秀在眼前,你還不滿意?”沐夏自顧在溪邊草地上鋪一方錦帕,席地坐下。
想不到西郊竟有這樣一處怡人所在!長年深居閨閣內院,她的見識太簡陋了。原本只是以爲臨秋想到市井間玩耍,不曾想會給她這樣一個意外驚喜,不過,那小丫頭看起來卻很失望的樣子。
“我又不是來看風景的——”臨秋嘟嘟囔囔。
沐夏沒有迴應,由着妹妹抱怨去。
“姐姐,你曾經跟我講過王羲之和詩友們曲水流觥、喝酒賦詩的故事,還神往不已,本來,我們今天是可以瞧上這種熱鬧的……”臨秋嘀嘀咕咕。
“哦?王羲之重生了?原來妹妹是特地看王羲之來的。”沐夏笑看妹妹一眼,知道這小妮子心裡的怨還沒散盡,小小地開着玩笑。
“作古的人誰要看,我……”臨秋說到後來聲音小了下去,神態有些忸怩起來。
小丫頭今天執意出門是別有意圖的喲。
沐夏沒有追問,悠然抱着雙膝,靜靜地看着藍天、白雲、翠竹,聽着清風、流水,感受山林野趣。
姐姐不來問,臨秋有點悶了,自己找話說,“姐姐,你有沒有聽說過季允這個人?”
“沒有。”沐夏漫聲應,“那是什麼人?”
“聽說是個少年才子,很多人都認定今年的新科狀元非他莫屬,而且……人家還說他長得儀表非凡、風采翩然、丰神如玉,俊俏得很,可謂才貌雙全出色至極。”
“臨秋,你今天一定要出門,莫非就是來看這個人的?”沐夏有些瞭然了,她的臨秋妹妹,凡心動羅。
“姐姐——”心思被看破,小女孩害起羞來,紅了臉轉過身去。
“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少年鍾情,少女懷春,古來人之常情,害什麼羞呢?”沐夏好笑地扯過妹妹,同時也有些好奇,“你從哪知道的這個人,這些事?”
臨秋待在她身邊的時間比在家還多,這小丫頭何時到了留意男子消息行蹤的地步?她竟然沒有察覺。
“什麼懷春?姐姐就愛取笑我!我只是聽戶部王尚書的二小姐說這個人很有名氣,還聽說他和朋友們今天上午要在這裡吟詩作對,這種風雅之事姐姐不是也有興趣嗎?所以我才……”
所以,她家臨秋妹妹才非要拉她出門,追上這兒來。小妹妹還真有股子勇氣和……癡傻!
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沐夏心思迴轉,不再說話,臨秋還有些不好意思,也沒說什麼。
安靜之間,對面竹林那邊隱約傳來一些人聲,然後,幽幽的簫聲破空傳來,瀰漫散開在四周。
臨秋不通音律,聽不出那簫聲吹的是什麼曲調,想問問姐姐,悄悄瞧過去一眼,見她安靜地聽着,眉宇間神色淡然,看不出動容與否。
是不是吹簫的人吹的不夠好呢?
臨秋想問,終於沒問出口,於是也靜靜地聽簫。
儘管她不通音律,不過,覺得那簫聲其實挺好聽的。聽着這樣的簫聲,她記起了跟姐姐念過的幾句詩:散發乘夕涼,開軒臥閒敞。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
不知道,吹簫的人是誰?
臨秋入神地聽着,聽着,那簫聲漸漸細微了,終至無聲無息……良久不再響起,看來是絕了。
臨秋失望地嘆口氣,轉頭看看姐姐,她仍然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或者,也有可能什麼也不想。
臨秋不敢打擾,把目光從姐姐身上移開,看向對岸,才一定睛,心臟驀地被什麼給重重一擊,呼吸一緊,眼前光華燦爛,幾乎目炫。對岸,正涉水而來一個青衣少年。這少年的樣子……她曾經以爲姐姐扮作少年時風采天下無雙,再沒有人比得上——她錯了,那涉水而來的少年如此俊美非凡,一如……一如所有懷春少女所能想象的極致。
溪水很淺,只到青衣少年的膝部,他鞋襪不脫,甚至衣衫下襬也不撩起,就這麼樣翩然涉水,任溪水溼透青衫下襬……一點也不真實,如夢,似幻。凌波微步的洛神,也不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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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兩岸並不太寬,青衣少年越來越近了,臨秋清楚地看到他眉毛的形狀——很神采飛揚,有些粗,但又不會太粗;她還看清他略略細長的眼睛——亮若晨星;鼻子——端正挺直;嘴脣——很漂亮……還有,他手裡拿着一管紫簫。
是他!
他,就是那個吹簫的人!
他……他也是她混沌情天的初開者!
就是他了!
原來,一見鍾情是有的;原來,一見鍾情的感覺是這樣的:心臟停頓,無法呼吸,快要昏倒。
直到長身玉立的青衣少年站在她們面前,臨秋擡頭仰望到脖子快斷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屏了太久的氣息。
她深深吸一口氣,又輕輕呼出來——青衣少年還在,還真實地站立在她的面前,似乎來自於仙界的優美表相沒有被她的呼吸吹散,不是一個夢。
臨秋的心在瞬間恢復跳動了,跳得太快,感覺整個身體都在隨之顫動;跳得太快,她的喉嚨也在輕顫,無法成言。
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會這樣?
臨秋一直仰頭望着站在面前的青衣少年,少年也一直在看她,或者也可以說在看沐夏,準確地說,他看着她們兩個,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臨秋終於可以平靜激盪飛揚的心情開口說話了。
“你是誰?你爲什麼來這裡?”她這樣問。
“我是季允。我來是因爲——有人在這裡。”青衣少年這樣回答。
季允?
季允!
臨秋覺得自己是真的、真的快要昏掉了。
不可能吧?她一定在做夢!季允,那個甫到京城三個月就聲名赫赫的才子季允,怎麼可能就這樣憑空——不,涉過一條清溪,自己出現在她的面前,主動和她說話?真像一場夢!
臨秋悄悄在自己腿上捏一把——很痛,的的確確不是夢。那麼,真的真的真的是真的了……
呀!季允——她很想很想見到的那個人就這樣涉水而來出現在她面前,那樣的飄逸動人,風采出衆;不管他是不是有名的才子季允,不要那些虛名,不要那些光環,只是一眼,只需要一眼,他就足以迷倒天下最矜持的女子,又豈止是平凡的她呀……
在臨秋覺得眼前一切如夢似幻、恍恍惚惚之際,季允的目光掠過她,凝注在沐夏身上,開了口,“今天進京應考的舉子們在此聚會,閣下也是爲此而來的嗎?請問如何稱呼?”
這個人就是妹妹說的——那個才貌雙全名動京城的季允?他以爲她也是進京應考的舉子?看來,還是這一身男裝惹的禍。
“我姓——夏。”沐夏淡淡地應。雖然妹妹把他說得超凡脫俗,但,不在她關心之列,自然也揚不起興奮和熱情。
“哦,是夏生,久仰。”季允客套一下,話語一轉,“在下和幾位朋友在對面竹林裡飲酒酬唱,夏生文質彬彬,風采出衆,定然也是一方纔子,在下和朋友們心下很是仰慕,夏生如果不嫌棄,同去敘坐如何?”
他,在邀請她加入舉子們的聚會?這——
“真的?姐……少爺,人家在邀請你,我們……去吧?”旁邊臨秋已經回神,一聽季允主動邀請,心動不已,興奮得脫口而出,還差點露了餡。
沐夏撇妹妹一眼,回眸迎上季允的目光,“閣下盛情相邀請,本不該推卻,只是……抱歉!”
說實在,結識陌生人在她而言,沒有吸引力。
“少爺——”臨秋卻有點着急。
今天來到這裡,本來就是想看到傳說中季允,現在季允不但出現了,還主動邀請她們參加他和朋友的聚會,真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如此難得,姐姐張口就要拒絕,怎麼……可以嘛!
沐夏不露痕跡地掃妹妹一眼,這小丫頭着了魔了,她的心思她不是不解,但——她怎能應承這種邀請?她既不是真男兒、真舉子,又……早已嫁做他人婦,和一羣男子相識、相處,無論如何都是不合宜的。
“少爺,難得季公子誠心邀請,怎麼可以拂人家的意……”
臨秋很想去,很想。所以,即使知道希望很渺茫,回頭也有可能被斥責,仍然努力說服姐姐。
“住口!”沐夏輕斥妹妹,止住她下面的話,然後轉向季允,不再多說地道一聲歉,轉身拉住臨秋的手,把不甘不願的小妹妹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