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秋夜,月懸碧空,月明如水。
十五夜,月圓,人團圓,晉王爺和孫王妃在後花園水榭裡設了一桌拜月宴席,一家人就着月光,吃月餅,飲美酒,賞月。
晉王府目前府上的人口不算多,包括:晉王爺、孫王妃、世子趙雋、世子夫人尹沐夏、二小姐趙倩(大小姐趙儀已出嫁,此刻自然不算數)、表小姐沈怡蓉,也就六口人,人丁其實不旺。
貴胄人家,往往求的是多子多孫,以便福澤綿延,千秋萬代下去。晉王與孫王妃膝下只有一子二女,有些夠不上這個標準,晉王爺本人卻也不在意,甚至無意於納姬妾來添丁旺戶,也就是說,這個晉王爺在王公貴族中比較特別——他一生只娶了一位王妃,別說側王妃,連侍妾都沒有收房半個,可說是個對妻子用情至專的男人,當然,反過來也有人認爲他是極度的——懼內!前一種說法被人稱許的不少,後一種說法爲人詬病的也很多。而這樣那樣一些說法流傳開去,傳的愈久愈廣,則漸漸變成:晉王爺的正妃——孫王妃乃是個極其妒忌的女人。
有例爲證:皇帝曾經賞賜他戰功卓著的堂兄弟不少如花似玉的年輕美人兒,結果晉王爺悉數不受,統統退回宮中留給皇帝老兒自個兒享用或者另爲他用。
爲此,皇帝還笑言:晉王有唐相房玄齡之風,不受姬妾,一意專寵,是否王妃亦如房夫人盧氏喜好“喝醋”,不肯容人?堂堂晉王,英雄一世,本該風流一世,竟甘作一女人裙下之臣?
皇帝乃金口玉言,這一番話兒傳揚出去,晉王爺和孫王妃由此得了“懼內”和“妒婦”的美名,晉王府因此清靜,不但不必再收容皇帝賞賜的美女,連府內那些有念想的侍女們也從此安分守己。
因爲如此,晉王府內從來不曾發生女人爭風吃醋的麻煩,更沒有兄弟姐妹嫡貴庶賤的困擾——誰說,這不是一件幸事!
也因爲如此,沐夏嫁入晉王府以來,還沒見識到所謂風波暗涌的勾心鬥角,更不必去想象何謂家族內鬥的六親不認。這樣一個人際關係談不上覆雜的家族,非常單純,也恰好,正合沐夏的意。
才嫁入晉王府那會兒,不用多少時間,沐夏就和她的婆婆、小姑和睦相處了——除去克己守禮做好媳婦分內事,應該承認,她的婆婆和小姑都是非常好相處的人,所以,她根本不必經歷別人家媳婦所謂的“君家婦難爲”的苦楚,也不必整日低聲下氣、忍氣吞聲,日子過的是自在得很,就連趙雋,在兩個人共同生活之後,其實也一直沒有難爲過她……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欸……娘,李白這首《把酒問青天》倩兒唸的沒有錯漏吧?還算是應了景吧?”
趙倩站在爹孃之間,舉高手中的酒杯,對月吟完,笑嘻嘻地轉過頭來討誇獎,“我還記得李白有一首《古朗月行》: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白雲端。仙人垂兩足,桂樹作團團。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羿昔落九烏,天人清且安。□□此淪惑,去去不足觀。憂來其如何,悽愴摧心肝。怎麼樣?娘,倩兒不算是不學無術吧?”
“臨時抱佛腳,鼓搗了兩首小兒都熟撓皆率從Ω叮庖菜惚臼攏俊彼鎄蹂眯Φ氐尚∨謊邸?
“娘不愛聽倩兒唸詩,不如我們大夥兒一起來猜謎,好不好?”趙倩興致高的很。
“好啊,你就說幾個來大家猜猜吧!”孫王妃道。
“我先說一個:有時落在山腰,有時掛在樹梢,有時像面圓鏡,有時像把鐮刀。你們大家猜猜,這——是何物呢?”
孫王妃聽了笑道,“倩兒,你這謎忒簡單了罷?不如娘說一個給你猜:小時兩隻角,長大沒有角,到了二十多,又生兩隻角。倩兒,你說,這是何物?”
“長角的,又不長角的,是什麼?牛?羊?鹿?還有什麼……”趙倩撓了撓頭,想不出是什麼,只好無奈地攤攤手,“娘,猜不出來。”
“倩兒,就這謎兒你也認輸了?再猜!”
趙倩皺眉想了一下,還是想不出,計上心來,叫道,“娘還沒有猜倩兒的,娘先猜出倩兒的再說。”
“倩兒,你猜出孃的謎底娘自然就有謎底給你了。”孫王妃笑着,就是不給小女兒答案。
“只叫我一個猜太不公平,怡蓉你也來猜!”趙倩探手拍拍坐在孃親旁邊的沈怡蓉。
“倩兒妹妹的那個謎底是月亮吧?”怡蓉輕快地答。
“那我孃的呢?”
“嗯——”怡蓉遲疑了。
“你也不知道是吧?嘿!”找到一個同病相憐的了,趙倩不禁得意地笑。
“要不——叫表嫂也一起猜!”怡蓉笑着看看坐在對面的沐夏和表哥趙雋。
“好呀!好呀!大夥一起猜才熱鬧嘛。孃的謎底是什麼,大嫂一定知道,快跟倩兒說。”
“是啊,夏兒,你說吧!”趙雋把手搭在妻子的椅背上,看着她說。
沐夏回看她夫婿一眼,微微一笑,“世子明知道我最不會猜謎,世子纔是最會猜謎的人,一定早就猜到了謎底,世子,別藏着掖着了,快告訴我們罷。”
“大哥,你知道了就快說!告訴我嘛!”趙倩趕忙來糾纏大哥。
趙雋淺淡地笑,不說什麼。
“笨丫頭!”晉王坐在一邊早已忍不住,敲了下小女兒的頭,“你的謎底是什麼,你孃的謎底也就是什麼。”
“噢!孃的謎底原來也是月亮呀!”趙倩略一想,恍然大悟,“對哦,小時兩隻角,長大沒有角,到了二十多,又生兩隻角——月初的時候月牙兒是彎彎的,就是兩隻角咯,到了月中,月兒漸漸變圓就變成沒有角了,過了月中,月兒漸漸轉虧,變成下弦月,自然又生兩隻角了嘛!唉!我真笨!猜謎太不好玩,那麼多人都猜不着,不玩這個了,我們來玩別的——我們比賽誰記的有月的詞語多好不好?我先說——嫦娥奔月春花秋月流星趕月披星戴月清風明月猴年馬月長年累月近水樓臺先得月……呼……”
趙倩一口氣喘不上來,一個勁兒直吸氣。
“倩兒妹妹這個玩法好!我也來說幾個吧:鏡花水月、曉風殘月、歲月如流、月盈則食、月滿則虧、月黑風高、日月如梭、年頭月尾、歲月如流、風月無邊、月下老人、月色迷離、月上柳梢、秋月慘白、冷月悽風、蹉跎歲月。”怡蓉接口唸道。
“大嫂,你也說幾個吧?”怡蓉唸完了,趙倩轉向她大嫂,要求道。
“你們都說完了,我哪還有說的。”沐夏淺淺笑道。
“剛纔倩兒妹妹唸了李白的兩首詠月詩,嗯——怡蓉獻獻醜,也來念一首和月有關的詞吧?是呂本中的一闋《採桑子》——”
“好,怡蓉,念來大家聽聽!”孫王妃微笑看着她,說道。
怡蓉睜着水汪汪的雙眼看了大家一眼,然後微微垂下首,幽幽念道,“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這詞好悲傷哪!怡蓉,你是不是想你家人啦?”趙倩才聽完,就大叫起來。
孫王妃聽了卻嘆息一聲,說道,“怡蓉,聽你念了這詞,我又想起你娘來,唉,你娘命薄,撇下你……怡蓉,我跟你娘是親表姐妹,你孃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女兒,姨娘的家也就是你的家,姨娘本該把你的事記在心上,只因這一兩年來府裡事多,一時沒顧上你,現在王爺和世子都回來了,大家日子也都安定了,你放心,姨娘這就……”
“姨娘!我——今兒是高興日子,我們府里人月兩團圓,我不該想起我爹孃,念那些詞來惹姨娘傷心!姨娘別記在心上,是怡蓉不好,就罰怡蓉自飲一杯酒吧?”怡蓉趕忙說,端起面前的美酒一飲而盡,又笑道,“怡蓉剛纔唸的不好,再罰我說一個謎好不好?”
“不好——”趙倩先嘟起小嘴。
“好!你說!”孫王妃則笑吟吟看着怡蓉。
“太陽西邊下,月亮東邊掛,打一個字——”
“啊——這個我知道,是明字。”趙倩急忙叫道。
“對了!”怡蓉一笑,又說,“我再說一個:打開半個月亮,收到兜裡可裝,來時荷花初放,去時菊花天黃。這是何物?”
“嗯……”
趙倩卡住了。
“姨娘最聰明,猜猜是什麼吧?”怡蓉對孫王妃笑道。
“你們小孩子玩,我懶得猜。”孫王妃笑笑,看一眼文靜的兒媳婦,“兒媳婦,你來說,是什麼?”
“是摺扇吧。”沐夏隨口說道。
“是嗎?”趙倩睜大眼睛,看向怡蓉,“對不對?”
怡蓉點了點頭,沒說話。
“呀!大嫂還說自己不會猜謎呢!大嫂,你是怎麼猜出來的?”
“瞎猜的。”沐夏淡淡一笑。
“夏兒,你這瞎猜湊巧說得真準。”趙雋頗有些意味地對他的妻子說。
沐夏微瞥她夫婿一眼,抿起嘴,不答理。
趙倩在對面笑,“大嫂又不念詩又不說謎,說個和月兒有關的故事好不好?”
“說到故事,怡蓉恰好記得一個,我先說好不好——”怡蓉接口道,“傳說在帝堯時代,有一天,天上突然現出十個太陽,將大地烤成一片焦土,種不出糧食,也沒有水,人們都快活不下去了,有一個叫后羿的神箭手彎弓射日,把其中九個太陽射了下來,替百姓們消除了災難。王母娘娘於是賞賜給后羿一包不死藥。后羿有一個徒弟,叫逢蒙,知道后羿得了不死藥,趁師父不在,逼他的妻子嫦娥交出不死藥。嫦娥情急之中一口吞下不死藥,頓時成了仙,身子飄離地面,向天上飛去。因爲嫦娥牽掛丈夫,便飛落到離人間最近的月亮上,從此住在了月亮裡……”
“這不就是嫦娥奔月的故事嘛,小時候聽說過了,說別的嘛。”趙倩打斷怡蓉,“大嫂來說,好不好?”
“月亮的故事,大多都與嫦娥有關,怡蓉表妹剛纔說的那個把嫦娥說的深情、有義,有些故事卻恰巧相反,把嫦娥說的一點都不好,《靈憲》裡面就記載了一個“嫦娥化蟾”的故事,說嫦娥偷吃了王母娘娘賜給射日有功的丈夫后羿的不死藥,飛昇上天,不敢入天宮,於是飛往無人居住的廣寒宮,後來被上天懲罰,變成癩□□,在月宮中終日搗不死藥,過着寂寞清苦的生活。李商隱爲此寫了一首詩感嘆: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這兩個故事,倩兒,你更愛聽哪一個?”
“噢!這故事裡的嫦娥真壞,的確不比怡蓉故事裡的那個嫦娥好。”趙倩撇撇嘴,“可見,故事全是人編出來的,是好是壞,就看說故事的人怎麼編排。所以說,別人說的話切不可全當真來信。”
“不錯!倩兒,你能從故事裡領悟到這個道理,我這個小女兒生的還不算太笨!”晉王笑呵呵道。
“嘻!父王,倩兒本來就沒那麼笨嘛!”趙倩趴在晉王肩頭,笑嘻嘻地撒嬌,“父王,老實說,月亮不就是個月亮麼,人們偏愛給它編排出一大堆的傳說呀,故事呀,詩呀,詞呀,本來沒月亮什麼事,是世人太閒了罷!”
“哎!我這小女兒真的是越來越聰明瞭!”孫王妃聽了也忍不住笑。
“倩兒說的有理,和古人屈原的論調大有異曲同工之妙。”沐夏對她的小姑頷首道。
“是嗎?大嫂,屈原說過什麼?”趙倩好奇地追問。
“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兔在腹?”
“什麼意思?”趙倩聽的暈乎乎。
“意思就是說:月亮有什麼德行,消亡了又再長起?它有什麼好處呢,不過是撫育一個兔兒在懷裡罷了?”
“啊——哈哈!是這個意思呀!太有意思了!”趙倩聽完忍不住大笑,笑完了意猶未盡地求,“還是大嫂說的有意思,大嫂,還有沒有更有意思的,再說一點來聽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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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了。”
“我不信!不信!大嫂,說嘛!說嘛——”
“要不就說說月亮的別稱和雅號吧?倩兒,你來數一數,月兒有哪些別稱?”沐夏抵不住小姑的糾纏,無奈地說。
“我知道的有玉輪啦,玉弓啦,玉盤啦,廣寒宮啦——嗯,想不出來了!大嫂知道的還有哪些,告訴我,也好讓倩兒長見識。”
“倩兒你方纔說的都是,對於月亮,世人還稱之爲玉兔、冰輪、玉蟾、桂魄、顧兔、嬋娟、玉桂、玉鉤、玉鏡、冰鏡等等,我也記不全了。”
“哎!還是大嫂懂的多!大嫂說了這麼多有意思的,不領賞賜可不行啊——”趙倩一把從桌上拿起兩杯酒,一杯自己拿着,一杯塞給沐夏,然後將自己手裡的那一杯湊過去,“咣”的一聲與沐夏手上的那一杯碰了一下,一邊說道,“倩兒身無長物,就借這席上的美酒敬大嫂一杯好了,倩兒先乾爲敬了——大嫂,請哦!”說完將酒杯湊近嘴脣,豪爽地一仰頭,果然,先乾爲敬了。
“好吧!”沐夏舉了舉杯,將酒湊向脣邊。
“夏兒——”
趙雋伸手剛要制止,沐夏已經把那一整杯酒喝下肚去……
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