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默木然地接過這小塊仙人掌，在赭紅色佈滿星點白斑的外皮截面下，它露出的內部是白色晶瑩的結構，向外滲出水分，看着就讓人有食慾——如果不看它的本體還在瘋狂抽搐的話。
“偵測毒素。”
一層淺綠色的光暈從手中亮起，在這小塊上掃過，留下淺灰色的影子。
赫默確定了這東西沒毒，不是她不相信自己的學生會害自己，而是深淵的植物都是具備毒性的，深淵仙人掌也是比較普遍的一種，具有腐蝕性和火元素殘積。她擔心德爾塔不能很好的清除它們。
還沒入口，就能聞到一種特異的辛香味，讓赫默增加了點期待感。將這個小塊放進口中，她的臉一下子變了。
輕微的腐蝕感麻痹了味蕾，但同時，一種奇怪的甜味瀰漫口腔，不受麻痹感影響地傳來，清晰純粹，與她以前嘗過的植物原料都不同。
不算難吃，而且味道很提神。
“你培育了一種新的水果？”她試着問，手掌按着桌面幾乎站起，眼裡閃着光。
貝林沃大陸沒有太多食用香料，食物大多寡淡無味。貴族們不屑於和平民一樣吃草（蔬菜），可長期的純肉食又會引發疾病，所以水果成了蔬菜的替代品。
偏偏迪索恩是寒帶氣候，適應生長在這裡的水果種類稀少，想要到南方運水果來迪索恩，不說保質期問題，高昂的運費就不是什麼人都能承擔的起的了。研發新品種什麼的，以前都是德魯伊在幹，但後來隨着精靈北上帶走了所有德魯伊，金苟又進攻了迪索恩南方的種植園，類似的工作就都中斷了。如果德爾塔能在本土搞出一個新品種，那的確是了不得的成績。
就算這不能大批量種植，但少量種植當作奢侈品賣還是沒問題的。
法師會在魔力提升後逐漸喪失嗅覺和味覺，對於口舌之慾不怎麼重視，可只要是能帶來錢的正當生意，他們都不介意嘗試一番。
“不是不是，比那個更普及一點。”德爾塔連連否認，短短一年時間，他還做不出這麼像樣的成績。拋開自己不瞭解的魔法，培育新物種至少也要三到四年，真要着手去做，剛有點成果就畢業了。
原來不是啊...赫默有些失望：“那是什麼？”
“是調料。”德爾塔公佈正確答案。
他從那整顆仙人掌上狂舞的細小寄生藤蔓中揪住一根拔了起來，它並非嫁接上去，而是將根系扎入深淵仙人掌的多肉軀幹，直接吸收養分。現在一經拔出，根部彷彿鐵線蟲一樣痙攣着，根毛向下滴着半透明的粘液，很是萎靡。
“這是倒地藤的一個分株子體，花粉和汁液都有相當的麻痹效果。”
半精靈導師點點頭，作爲老牌魔藥師，她當然知道這種植物，少量倒地藤的汁液常常被用來止痛，大劑量則基本是用去犯罪。
“我知道它，但是這不是一種強效毒素嗎？就算倒地藤的汁液被腓特烈一世所稀釋，也不會削弱到我的偵測毒素法術區分不出來它的程度。”她疑惑道，“看起來你找到了一種新的方式去提取它的汁液，能給我講講嗎？”
“不太一樣，我得到的不是那種尋常素材的提取法。”德爾塔用指甲颳了一下倒地藤顫動的根鬚，上面還是有些黏糊糊的，但德爾塔近距離和泥土打了一年交道，已經重新將潔癖壓下去了，其他貴族背景的同學也大抵如此。
“我注意到，當有昆蟲啃食倒地藤的根鬚時，它會釋放出這樣的粘液...”他將手上這株倒地藤儘量提起，好讓自己的導師看清楚上面的光澤。“去裹住昆蟲，讓它們窒息，然後食用它們的屍體。這就是倒地藤作爲較氾濫魔植的原因之一，它們能在蟲口下保護自己，做到有效反擊。”
“而這些粘液雖然也帶着麻痹特性，但效力不如植株其他部位提取出的汁液那樣強力，輕微的麻味正好能夠用於掩蓋食材中的若有若無的腥味缺陷，突出美好的滋味。”
“雖然在這方面比不上同種類的胡椒，而且本身也沒有香氣，但產量足夠大，一株成年倒地藤一天的量可以供給三人的一日份額——在貴族們不開宴會的情況下，這是其他香料植物所不能比擬的。”
哈斯塔：“有一說一，我覺得我們的研究和法師好像沒什麼關係了。”
“所以你是怎麼想到吃這東西的？”赫默自思路清奇，沒有關注利益方面，反而把注意力放到了這裡，她現在非常擔心自己的學生有什麼心理疾病。
正常法師再重口，試服植物素材的時候都會把外表清理乾淨，具備粘液的根鬚和土壤粘結，肯定是要清洗掉的，難以想象德爾塔·范特西這個小傢伙是怎麼發現這些粘液的功效的。
赫默認識的幾個精靈混血中，因爲掌控不了自己的過高靈感，於是性格偏執，行爲古怪的傢伙可不少，但願這個孩子不是其中之一。
【不對啊，他好像已經有這個趨勢了！】赫默聯想起德爾塔平時嘴裡蹦出來的各種新奇的詞彙，還有她偷偷翻出的日記本里也寫滿了看不懂的文字，心中突然愧疚。
【他從小就沒有依靠，每一日都與飢寒爲伴，心中難免有些許壓抑留存。奎斯加又只顧着自己的研究，給他做了增強靈感的儀式，加劇了這種變化。】
她自我反省：【而我對他的關照還不夠，以至於不能撫平他過去的苦難。要不，以後週日都不出學院了，留下來陪伴他，爲他疏導心理壓力，務必使這個可憐的孩子恢復正常。】她想到這裡，下意識地想要整理裙襬，手摸上長褲纔想起自己今天是男裝。
另一邊，
【哈斯塔出來捱打！】德爾塔心底咆哮。
哈斯塔在精神世界默不作聲，假裝自己不在。
當時就是他出來時，因爲一時好奇魔植的效力比普通植物有什麼區別，拔了一根倒地藤的根鬚塞嘴裡，舌頭完全麻了。結果回來吃晚餐時，還因爲感受不到舌頭存在，咀嚼食物時就把舌頭給咬了。
德爾塔表面上若無其事，右手掌心對外橫着一劃：“這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對上了赫默·克麗絲那少女般的美麗面容上充滿慈母光輝的眼神，聲音不由一噎，先是打了個哆嗦，然後又打了個哆嗦。
【她是怎麼了？怎麼用這種眼神看我，不會是又要提起收我爲養子的事了吧？】
德爾塔在分配到赫默手下當學生時，她一開始就提出過在法律層面上收養他的事。不過被他拒絕了，大家還是普通的師生關係比較好。
如果這事真成了，他可能就要在學院多了一個“最想成爲其爸爸的人”的稱號。
“你過來點。”赫默向他招手。
德爾塔看着自己導師身上正穿着毛呢大衣和長褲的標準男裝，竟看不透她這次到底是想當自己母親還是想當自己父親。
他靠近了點，不自在地頂着赫默·克麗絲慈愛的目光繼續道：“我有意採集這些粘液，但如果一直用蟲豸齧咬倒地藤的根部刺激分泌，它很快就會因爲損傷太多而死掉。”
“我想起魔植體內是有神經線的，可以被體感欺騙。於是就想起了它。”德爾塔指了指花盆裡的那顆深淵仙人掌，“深淵魔植的組織液多半是有輕微腐蝕性的，可以用腐蝕帶來的的刺痛感模擬蟲豸啃食，刺激倒地藤分泌粘液，而且不會有太大傷害。於是就把它直接栽了上去。”
“最終效果很好，深淵仙人掌也是非常喜水的魔植，甚至能逐漸用體內組織吸收倒地藤根系的粘液改造自己的味道，掩蓋去酸味和苦味，突出原本稀少的甜味。如果這兩種植物成片種在一起，我們就能收穫一種甜點和新調料。”
“如果覺得深淵仙人掌具備攻擊性不好打理，也可以簡單地在給倒地藤澆水時加一點酸性溶液，這同樣有效。”他把替代方案和利弊都說出，等待自己的導師給出評價。
他知道這個東西聽起來很有用，但實際收益不高，只是目前用來通過考試的手段。
關於真正食用香料的改良培育，這項工作恐怕要放到畢業後了。
【還是太小家子氣了，要不是海里魔獸衆多，養殖海帶提取穀氨酸鈉，開味精工廠纔是發財的通天大道。】德爾塔心裡想。
雖說戰鬥技能課也有好好上，冥想也有在催促哈斯塔代勞，但戰鬥是不可能的。他只想過平靜的生活，與世無爭，悶聲發財。
種植倒賣食用香料和香水用香料無疑是最最暴利的。
“我認爲你的職業考試不用擔心了，肯定能通過的。”赫默聽到這裡，下定結論道。“你拿出的成果可以直接用去盈利，雖然不多，但卻是新思路。”
“上一個提出新思路的魔植師還是提議用鑽地魔藤吸收龍息藥劑，然後鑽到敵人要塞下方生長，最後點燃它充滿龍息藥劑的軀幹，以此炸開要塞。”
“最終因爲龍息藥劑的價格太過昂貴而無法達成這種戰術。但這個提議啓發了更多人的思路，他後來還是獲得了晉升的資格和魔植師的稱號。”
赫默鼓勵道：“排除啓發價值，你這個應用其實比他還實用一點，阿瑪德烏拉應該會同意你通過。但是，我個人希望你不要上交這個答案。”她的語氣婉轉，卻儘量表達出自己的抗議，“酸性溶液會污染土壤，這樣破壞自然是絕對不允許的。”
德爾塔這個想法一經實施，肯定會有人想到壓榨土地潛力去提高倒地藤產量的，因爲不用動什麼腦筋。
“我其實還有第二個想法，可以彌補這點缺陷，還能降低魔植的統一管理難度。”現代社會給予德爾塔的寶貴財富有很多，除了看待世界的方法外，就是信息網絡上雜亂卻豐富的知識，現在正是用到它們的時候。
擔心酸液會污染土壤，那就乾脆不要土壤了。
“水培，瞭解一下？”
.........................
德爾塔仍未知道那一天，這個想法捲起多大風波，又給自己添了多少麻煩。
赫默穿着淺紅色的長裙，海浪一樣的白色褶皺軟邊圍住袖子和裙襬，領口還別了鑲嵌大顆藍寶石的銀別針。作爲學院少有的大法師，她在面對眼前這位時態度卻不一般地莊重。
“你的學生的意思是，植物其實不需要土壤，它們只是吸收土壤中的某種養分生長，而這些養分是能夠人爲製造的。只要有養分和水，植物在哪裡長並不重要。”鍊金科主任索菲亞·寇列斯特沉思着，她的外表只有四十歲這樣，看臉孔也是一個美人。不過炎魔的血統讓她的體型比普通的迪索恩男人還要高，達到了兩米一，即使坐下來也能和站着的赫默·克麗絲平視。
“是這樣沒錯，我認爲自然科學院的‘肥料’能夠證明這一點。”赫默說。
在王國高層，自然科學院製作的肥料已經是衆人皆知了。
人畜的糞便經過處理，和上一批成熟的作物留下來的枯萎稈、節、葉燒成的灰混在一起，撒到地裡就能提升作物產量。
自然科學院公開展示他們的種植園時就能看出成效，單是黑麥的產量確實比同樣面積的地裡要多百分之二十，玉米則提高了百分之三十。國王和法師們都讚不絕口，但實際沒多少人用。
有東、西境的兩位大公帶領麾下貴族公開聲明，自己絕不會吃這麼噁心的東西催長出的麥子，這是對高貴血統的侮辱，對名譽和大氣之主莫莫爾的踐踏——這位大神還掌管豐收的神職。
並且他們也禁止自己的領民使用這種肥料，甚至爲此更改領地的法律嚴懲這種行爲，防止有人用骯髒肥料種出的作物代替純潔的作物魚目混珠。
由於南北境都被溫斯克爾九世掌控，所以還是有一些肥料製造所在城池、要塞中建造，但農民們也不肯去買，去用。
這些淳樸卻沒什麼遠見的莊稼漢這麼做的理由也很簡單：你們製造肥料的原材料都是我們出。屎是我們拉的，枯萎的葉子、莖稈也是我們撿的，怎麼到你手裡轉一圈，我還要掏錢買回來。有沒有效果還不一定呢。
再加上南北境一些貴族想法和東西境貴族相同，他們有意無意地阻攔肥料的推廣，而各大教會也在這個過程中保持曖昧的態度，不反對也不支持，包括大氣之主莫莫爾也是如此，好像不知道自己的豐收權柄被凡人竊取了一樣。
與普通人相比，神秘側卻對此保持相當的關注度，
因爲肥料可以作用在魔植上。
魔植產量提升對於施法者體系的發展助力是不可估量的，許多刺激精神力增長、短暫增強靈感、法術增幅、甚至改變施法資質的藥劑都是魔植素材配成。
學院有那麼多貴族背景的學生可不都是天生具備施法資質的。
但這些肥料也不是對所有的魔植都起效。各個法師組織一直想要破解自然科學院隱藏在肥料中增產的秘密，企圖從中深挖出什麼了不得的原理，開發出更高端的產品作用於魔植。
由於自然科學院並不開放肥料製造的思路原理，還隱瞞了發明人，不去接受國王的獎賞。許多法師只好提出自己的猜測，但也僅限於猜測。
崇拜靈性的召喚科和星象科的法師就提出，作物的本體代表生，被消化後排出體外的產物代表死，枯萎的作物被燃成灰燼代表由生到死。生與死的循序漸進象徵一個輪迴，是世間最神秘的本質，凝聚了靈性在其中，所以是強大的靈性在催生植物。
然後一個很簡單的比方就把他們打倒了：喂嬰兒吃骨灰並不能讓他長的更快。
還有魔能影響論，提出這種猜想的法師卻解釋不出這些肥料爲什麼沒有魔能波動。
諸如此類的笑話還有很多，但一個個都毫無成效，不知道自然科學院到底是按照什麼原理去製作肥料。
現在，這個問題似乎有答案了。
索菲亞沉思片刻，看着赫默說：“德爾塔·范特西是準備將這個想法在魔植師考覈時提交嗎？”
赫默·克麗絲點點頭，眼前這位主任是她父親的學生，在她眼裡是很有威嚴的一個人，同時也是“家人”，如同嚴厲長姐般的存在。
“讓他不要去參加考覈了，日常課程也可以拋開。我給他開一個項目申請資金，你再幫他招幾個法師幫忙，務必把他所說的水培魔植減輕成本的設想還原出來，期限是三個月。”索菲亞·寇列斯特許諾道，“一旦成功，我可以讓他畢業後立刻獲得講師席位。”
“如果失敗，那就開除他。”她毫不容情道。
“啊？！”
“怕什麼？就算被開除，只要你肯付學費就能讓他繼續呆在這。”索菲亞爲她細數，“上個月買的綠寶石耳墜、月見石頭冠，上上個月的紅瑪瑙手鐲、卡勒度拉特色長裙，費波南騎士服...半年前的鑲鑽銀懷錶.”
“這要是都變賣出去，供他讀一年不是問題。”
“不要吧。”赫默嗚咽出聲，兩眼誠懇地看着索菲亞，企圖從她那裡得到一絲憐憫。
鍊金科的主任只好投降，屈尊解釋道：“這只是恐嚇他一下，讓他不要亂說話，沒有真開除他的意思。你恐怕還不清楚自己的學生之前都幹了些什麼。”
“他幹了什麼？”赫默不是很關注德爾塔的平時生活，只是每天結束課程後會讓他到辦公室接受自己的知識輔導。
“他上次在那個胡椒俱樂部提出看法：用多面鏡子聚攏光線是否能利用其熱量切割加工金屬錠。”
“很有建設性的提議啊，然後呢？”
“然後機械系的法師們燒穿了四百面鏡子，證明這行不通。”索菲亞的臉冷冰冰的。
大家都知道鏡子的耐高溫能力是有限的，但看到這個想法時還是忍不住去嘗試。
“額——”
“後來還有，他突發奇想，問一個召喚科的法師，如果將傳送陣佈置在深海海底，另一端出口設置在陸地上，傳送通道設置的較爲細窄，那麼是否可以藉助海底與陸地高達數千米的勢差將重壓水流加速成水刀，在陸地上開啓傳送陣，就能將傳送通道中的水刀射出，作爲強大的攻擊性手段施用。”
“這...聽起來很有意思啊。”赫默說這話的時候都沒什麼底氣了。
“然後召喚科的法師聯繫到沿海那邊的法師駐軍去做這個測試。毀了三個傳送用秘銀符文基板。它們不是剛下水就被海洋魔獸吃了，就是被高鹽分的海水腐蝕了外表的符文法陣，使其無法運行。”
“這....嗯......”
索菲亞語重心長：“我們都知道他是有想法的，這些手段都是理論上可以實現的。但不是現在，而在未來，現在的工藝做不到。他現在到處去求證這些問題，讓很多學生都心思浮動，想着搞出一個驚人成果，而不是正常學習。”
“我這就回去讓他少跟人提這些猜想。”赫默按着胸口保證。
“不提歸不提，新項目還是需要范特西去做。”索菲亞笑了笑，“他不是已經自學到兩年級的課程了嗎，正好看看他的智慧和創意要如何體現，危機最能逼迫人奮進。”
“近年法師界發生了許多不好的事，讓陛下和其他貴族們不太放心。院長決定在五月份派出幾位優秀學生代表前往王都，讓他們驗收成果。其他法師組織也多少有這個打算。如果范特西能做出成績，我就推薦讓他去。”
索菲亞誘惑道：“全國最頂尖的人才都在莫克然匯聚。不同法師組織之間精英的較量，最繁華城市的權利運行，教會、騎士團、法師三種職業者如何融洽相處......這難道不是一次絕佳的增長見識的旅途嗎？”
見識對法師的重要性不亞於法術，赫默被打動了，她低頭猶豫了一小下，回覆道：“我會和他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