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和昨天上午一樣,到處都有人勞作,但人就是不多。
早起的人已經坐着了,起得晚的人還在努力用鏟子撬碎自己門前地上的霜層,就像停在同一棵樹上的不同鳥類。
他們路過的街角處是皮匠的鋪子,牆邊立着幾張褐色的制皮架,制皮匠和他的學徒早早地就開始忙碌了,他們提着小桶,利用人類的排泄物對皮革進行硝化處理,氨氣的味道撲面而來。
史黛拉·波爾走到這裡微微皺起鼻子,她扭頭看到哈斯塔一臉無動於衷的樣子:“我怎麼感覺你對這裡地形的記憶比我還熟悉?”
【當然了,德爾塔在這段路上走了一晚上,我都記下來了。】
在和德爾塔經過短暫的溝通後,哈斯塔重新掌握了“話語權”,德爾塔和史黛拉有過交流的場景他也經歷過,知道該用什麼態度迴應,偶爾的本性流露也可以僞裝成一年中的性格變化。
“別提了,我爲了團隊忙活了一晚上。”哈斯塔露出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這裡的執政官不太相信我們。”
“他還是這樣,我還以爲我的到來會讓他有所改善,我來這裡半年多了,也沒能把他曾經從隨軍法師身上建立的刻板印象扭轉過來。”
“顯然他沒有適應我們的存在。不過我們剛爲他指出了城防系統的一處隱藏漏洞——免費的,希望他之後能對我們有所改觀。”
哈斯塔低頭看自己的靴子,他對比史黛拉留下的腳印,覺得自己簡直踏雪無痕。“我剛纔在樓上就認出你了,我沒想過你會在這裡。我們都以爲你去學院的分據點工作了。”
走過這一段路,史黛拉的呼吸順暢多了:“我從事的研究涉及到氣壓的穩定性,還有天象的可預測性,所以當初計劃到西境位於水晶山頂的賽諾塔林去。然而困難從我想象之外的角度來襲,我走到山腰的位置就已經無法呼吸了,更別提到山頂工作了。”
她的靴子碰到了一粒石子,她只猶豫了半秒不到的時間就巧妙地把踢的動作改爲踩,讓石子陷到更底下的泥土裡:“驅趕我的不是惡劣的人際關係,也不是設備條件不足,而是大自然本身。”
【高原反應。】哈斯塔通過德爾塔記憶來判斷史黛拉碰到的困難。
水晶山是知名的高山,曾經有許多流行詩歌都是以它爲背景,或單純讚頌山的巍峨,或是傳唱水晶山上發生事件的古老史詩,不過在法師們佔據了這座山後,再沒有新的詩歌爲它而作了。
哈斯塔點點頭:“身體條件確實很難改變,後來你放棄了?”
“這倒沒有。”史黛拉擡頭,姣好的面容上充斥着自信:“我的解決方案就是來海肯生活,將我的理論研究成果寫在信上寄到塔林,讓其他人試驗驗證,結論也用書信傳遞。”
“這麼做花費一定不低。”
在哈斯塔想來,請到一個願意去爬水晶山的信差就已經千難萬難了。
“也就是一般,主要是我這裡雖然是理論研究,但用來模擬基礎的氣壓條件的儀器還是要置備一些,申請經費的人很多,我已經連續被駁回兩次了。所以和家族聯絡一下,就來海肯經營家族業務了。”
哈斯塔在腦袋裡聽着德爾塔的嘮叨,不得不用了委婉的語氣:“恕我冒犯,你所說的家族業務不會是避風港吧?”
“這有什麼冒犯的?”史黛拉不明白他的意思。“這是合法生意,我們從來沒有少交稅。”她又笑了一聲,再次裹緊了厚實的熊皮大衣——這個動作反而凸顯她的身材苗條:“雖然稅金最後還是交到我那位姑父的手裡。”
哈斯塔搜腸刮肚也不知道怎麼接下去,只能埋怨德爾塔文化水平不高的同時乾巴巴地接道:“這挺好。”
“你們這一次是爲了去王都吧?我在學院的朋友寫信告訴我有這麼一件事,接近一百個年輕施法者,真是壯觀!”女法師很久沒見過同類了,於是表現得比曾經健談了不少:“說起來,你能出現在這裡才讓我吃驚,我以爲至少要等到你成爲中位法師——真正的那種,學院才放心讓你出來。”
精靈血裔的珍貴衆所周知。
哈斯塔聳了聳肩:“可能是因爲我長得好看,兩位院長認爲人不能太自私,應該讓其他人也能欣賞到我的美麗容顏,所以破例讓我離開總院。”
史黛拉被他逗笑了,但笑容收斂後,卻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勸告:“到了比海肯更正式的北境宮廷可不能這麼說話了,會有人抨擊你的說話方式像宮廷小丑。”
“偌大的宮廷,難道住的都是沒有幽默感的人嗎?”哈斯塔擡起頭,教堂尖頂的影子正好投射到他們所在的這條街上,本體的玻璃窗反光讓人感覺氣溫好像熱了一點。
“當然不是,只是——現在在大部分貴族眼裡,精靈的血沒那麼貴了。人們懷疑精靈可能再也不會出現干涉人類了,一些與過去對立的觀念正在這個社會滋生。被貼上標籤的你會遭遇一定的干擾,我不能保證太多,只能說肯定會有一些蠢貨容易被不懷好意的人慫恿,對你做出一些荒唐且危險的挑釁,甚至發起決鬥。在抵達王都之前,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精靈退隱了五十多年,這段時間意味着一代人的更替,從未見過精靈的新貴們因手中的力量而膨脹,心裡生出不切實際的幻想,再加上矮人族在城內總是留下手腳不乾淨的記錄,沒有其他參照物的人只能依次類推精靈的品質,再結合過去的歷史進行個人解讀,一時間對類人種族的鄙視幾乎要發展爲新的潮流。
“就算他們真的出現了,我也不會迴應他們。浪費一點兒時間在他們身上都是在犯罪。”
“他們要的就是這個。”史黛拉臉色凝重地告誡道:“你如果兇狠地做出迴應,他們會說你因血脈的影響天性兇殘。你要是迴避忍讓,他們就會證明你駑鈍不堪,懦弱得像個卡勒度拉的女人,徹底斷絕你融入上流社會的可能。”
哈斯塔不懷疑史黛拉在騙自己,所以才感到不可思議:“他們就沒有正事可以做嗎?”
“遺憾的是,不僅沒有,而且他們也不是一般的懶漢蠢蛋。在王都,這類人大多有采邑騎士的實力。”
采邑騎士就是中位騎士的另一種稱呼,因爲中位騎士纔有資格擁有一片屬於自己的封地,史黛拉希望自己這麼說能讓德爾塔感到事態的嚴重性。
自從大雪崩戰役的慘敗後,王座上的那一位調集了全國除各個騎士團外的半數大騎士守護王都莫克然,這都爲了保證僅剩的三位繼承人的生命安全。現在的莫克然宛如巨龍的巢穴一樣堅不可摧。在這到處都充斥着騎士文化的城市,法師的影響力被壓制到了最低,學院的力量沒法延伸到那裡去。
德爾塔的導師曾經對王都造成的衝擊也只有少數人記得,這意味着他沒法藉助赫默·克麗絲的渠道和其他貴族搭上關係。
“太恐怖了吧,我要給院長寫信申請回去!”
略帶誇大的說辭效果出奇的好,史黛拉本來只是想讓德爾塔到了王都以後記得以謹慎的態度處理外界事物,如非必要,在宴會開始前避免親自出面。沒想到德爾塔逃得那麼幹脆,讓她還以爲自己認錯了人。
在丹契斯對抗過吸血鬼的人不該是這樣。
不過她扭頭看德爾塔的側臉,卻發現那張臉上也沒有害怕的情緒,只有平淡而已,她分不清德爾塔剛剛說的是真是假,只得試探着問:“你認真的?”
“當然不是啦!”哈斯塔給她表演了個變臉——從面無表情到躍躍欲試:“聽起來王都有點危險,但這不要緊。我是不習慣適應環境的那種人,通常我會讓環境適應我。”
德爾塔想要向溫斯克爾九世獻上關於改善民生的建議,哈斯塔肯定要選擇支持,何況這次外出去王都的機會也是他們用解開植物生長秘密的條件從寇列斯特主任那裡換來的,沒道理放棄。
突然又狂妄的沒邊了,史黛拉腹誹道。“你沒有選擇逃避,這很好,但還是要小心外來的惡意。”
“一羣吃飽了沒事幹的蠢貨散發的惡意?他們還未必有我每晚做的噩夢可怕。”
“你的精神體和夢魘鏈...啊..我忘了,這樣看來,他們的確不算什麼了。”史黛拉畢竟姓波爾,她的親族爲她挑選的導師是高級講師之一,有渠道去了解學院的隱秘,包括德爾塔在奎斯加手底下曾經經歷過什麼儀式改造。
她還在胡椒俱樂部的時候,加入的每一個成員都有被她調查過檔案,而德爾塔是第一個猜到並理解這種行爲的人,所以他們才比較聊得來。
“不說這些了,”哈斯塔走在一段階梯上,右手擡起扶牆,這邊沒有商鋪也沒有人住,所以地上的霜結了厚厚一層,需要小心行走:“我有些事需要你的幫助。”
史黛拉向精靈混血靠近了些,儘量離教堂更遠,哪怕他們中間還隔着一條街:“儘管說。”
“你有聽說海肯的收屍人歐茲死了嗎?”
“聽說過。”
“他死得很有儀式性,執政官一開始懷疑是我們乾的,之後又發現了更值得懷疑的目標。但我的靈感告訴我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執政官描述的歐茲的死狀和屍體所在區域不像是某人因爲一時的衝動而造成的,確實像一個施法者所爲,但不會是我們總院的人。我希望你能提供一些幫助。”
哈斯塔百無聊賴地念着德爾塔提供的臺詞,德爾塔懷疑殺人的這個人可能是分院的,就是那個阿列克謝懷疑的要謀害他的存在。
歐茲的眼球被取走,而人眼球可以用來占卜,也是施展一些惡毒詛咒的必要媒介。阿列克謝現在和他們在一起,一般的手段都會被擋下,而詛咒卻難以防範。
不過這位分院的殺手可能不太瞭解德爾塔的能力,否則他絕不會選擇這種手法。
史黛拉壓低聲音:“你爲什麼這麼肯定不是總院的人?”
“因爲總院的人多半沒這個膽量,少數有膽量的人也有不在場證明。還有,我們這個隊伍的領隊的分院的尤埃爾大師,一個喜歡酗酒的糟老頭子,可能還出入過避風港,你幫忙留意一下,如果能通知他回來最好,隊伍的穩定還需要他維繫。”
“我會讓手下人留意的。不過你也要幫我一個小忙。”史黛拉突然露出一個微妙的笑容:“友情雖然無價,但畢竟不能真的拿來換來金燦燦的硬幣嘛。”
“請說。”
“不是什麼特殊的事,就是我們這裡的藥劑師辭職了,現在某些藥物有些稀缺,從學院那邊的進價又不怎麼友好......”
“蒸餾器和滴漏器你們自備。”
“肯定。”
“我晚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