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下的柳浦城,宛若一位野性難馴的妖嬈少女,秀色可餐,如夢如幻,引人遐思之餘卻也是暗藏殺機,唯恐一不小心便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就此沉淪不醒。
柳浦城是雁蕩山下數一數二的風流富貴之地,皆因此城是這方圓數百里的唯一出海港口,所以此地過往商賈猶如過江之鯽,以海謀生的艄公水手更是比比皆是。經年累月,柳浦城愈發華蓋雲集、車水馬龍,儼然東海之濱一等一的紙醉金迷之所了。
柳浦城不大,形如新月,沿海而興,猶以城北城南臨海處,最是簇錦團花!城樓卻在攔腰處,高高矗立着一座氣勢磅礴的牌坊,上書“柳浦城”三個鑲金大字!穿過牌坊,青石爲徑,則是文人墨客、官宦商賈趨之若鶩的九里長街。長街兩側店鋪林立,熱鬧非凡。青樓賭坊、酒樓客棧、茶社藥堂、綾羅綢緞,各色商鋪鱗次櫛比,各色人等熙熙攘攘,真正是火樹銀花不夜天,暖風薰得遊人醉了!
城北多酒樓,城南出青樓。沿九里長街一路向北,倚山臨海最幽處,赫然聳立着一座高樓,正是柳浦城最頂兒尖兒的酒樓~騎鯨跨海樓!此樓高三層,雕欄玉砌,美輪美奐。樓前佇立一座巨鯨搏浪遨遊的銅像,鬼斧神工,極具張力,仿似那怒海驚濤中的巨鯨,呼之欲出。
燕然正一臉落寞地倚在三樓護欄旁,目光呆滯地俯瞰着樓下的芸芸衆生,頗有些意興闌珊的味道。
正值晚宴時分,酒樓內人聲鼎沸,熱鬧非凡。酒樓夥計們個個都是汗流浹背,馬不停蹄地穿梭在各雅座、包廳和大堂的餐桌之間,流水般地呈上一盤盤美味佳餚,以供食客們大快朵頤。
謝愁飛早已是酩酊大醉,伏在酒桌上鼾聲雷動。而燕然卻是越喝越有興致,只不過謝愁飛喝酒實在上不得檯面,他倒是有些懷念起出梅三觀裡的列不四來。
他們二人從雁蕩靈甑峰出山後,便依着謝愁飛的主意,一路馬不停蹄地趕到這座小城,屈指算來,已是過去了五、六天光景。
柳浦城雖是這東南沿海名聲最卓著的天然海港,可是二人一路沿途遍訪,竟無一人知曉那東海離魂島的具體方位。偶有幾人聽說過離魂島名,都道那處海域終年烏雲蓋頂,風暴連連,海面下又是暗流涌動,礁石嶙峋,着實是一處兇險無匹的魔鬼禁區,等閒船隻,誰敢上前去瞧得分明?
二人許以重金,欲僱請海船揚帆出海,可是兩大碼頭的大小船隻,聽說二人目的之地是那片魔鬼海域中的離魂島,應者更是寥寥無幾。二人追得急了,纔有不厭其煩者坦言道,那片海域遠離大陸,地處琉球與扶桑之間,海情錯綜複雜,常年狂風肆虐,最是兇險不過。
但最可怖的,卻並非海情難測,而是那片海域裡海盜猖獗,倭寇橫行。每年自柳浦往來琉球、扶桑的兩條航線,十停商船中總會因爲海盜、倭寇的燒殺擄掠而至少折損三停!此去離魂島,恰恰正是海盜、倭寇最爲狷狂的航線,試問又有幾人爲了些許銀子,而無端賠上自己性命?更何況那離魂島虛無縹緲,並無一人能說得清楚具體方位。
如此過了幾日,仍是尋不到出海船隻,燕然心情漸漸暴躁起來,每日裡買醉之餘,便是不住地挖苦埋怨着謝愁飛。畢竟當日在靈甑峰三絕宮前,謝愁飛確實也曾誇下海口,吹噓他在東海一帶無所不能,絕非浪得虛名之輩,旁人若想在茫茫大海中尋到離魂島,舍他其誰?
每當燕然喋喋不休地抱怨他時,謝愁飛也不搭言,更不反駁,只是表情憂鬱地喝着悶酒,很快便乾淨利索地將自己醉死過去,正所謂舉杯消愁愁更愁,他的滿腔憂愁固然揮之不去,但至少不再受燕然嘮叨之罪,也算是另一種解脫了。
這一日兩人又四處問詢了大半日,仍是一無所獲,沮喪之餘,兩人只得遊蕩到騎鯨跨海樓來買醉。酒過三巡,燕然又開始老調重彈,沒口子地譏笑謝愁飛大吹法螺,堂堂雁蕩謝大公子,竟是空口說白話,牛皮吹得梆梆響的無能之輩。終於將謝愁飛惹得急了,拍案斥道:“但憑你一個人一匹馬,你就能尋到那離魂島?別說我埋汰你,你便是連柳浦城都不知道在哪裡,你又如何出得了這茫茫大海?”
燕然反駁道:“我雖然不知道柳浦城在哪裡,難道我就不曉得去問?還非得恭請您謝大公子帶路,我才能來到這破海港裡?”謝愁飛爲之語塞,訕訕道:“這幾日來我不是陪着你四處奔走麼,就是那片海域過於駭人聽聞,尋不着船家載我們去罷了。”
燕然譏笑道:“堂堂謝大公子也沒轍?牛皮吹得震天響,到頭來連艘船兒都僱傭不到,哼!”謝愁飛耷拉着頭,小聲嘟囔道:“許久沒來柳浦城,我那幾名兄弟應是出了海,否則哪會僱不到船?不然你就是想去扶桑,我都可以安排送你去!”
燕然冷笑道:“只怕未必,你哭着喊着要隨我下山,僅僅就是爲了陪我去離魂島?我就納悶了,您謝大公子怎麼就這麼義薄雲天呢?”謝愁飛怒道:“你說得沒錯,本公子就是無顏再呆在靈甑峰,這才借你這個由頭下山來,怎麼着吧?大不了我幫你尋到船兒後,咱倆一拍兩散各走各路。”
燕然也知他心底難過,糊里糊塗地被人算計,莫名其妙地招惹強敵,最心愛的女人卻是居心叵測,玩弄他於股掌之間。而他最不能原諒他自己的,應該便是親手縱火焚燬了三絕宮,那可是雁蕩劍派的無上聖地。
於是燕然拍拍他的肩膀,兩人又推杯換盞地痛飲了起來,不多時,謝愁飛轟然醉倒,燕然頓覺獨飲無味,卻也無可奈何,只得踱步到欄杆邊,百無聊賴地望着樓下熙熙攘攘的來往人羣。
正煩惱間,忽聽到隔壁廂房傳來一陣推推搡搡的聲音,有人大聲喝道:“兀那道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說道,有人自會來結你酒錢,今天已是第七天了,你說的人呢?”
一把沙啞刺耳的聲音不耐煩地回道:“催什麼催,老子莫非還差了這些許酒錢!你且再給老子上壇柳葉青來,算算日子,那小子爬也該爬到這裡啦!”
燕然一聽,滿心歡喜,知是列不四來了,卻猜不出他怎會來到此地,忙高聲呼道:“不四道長,可是你麼?快快過來,跟我一起喝酒!”只聽得隔壁廂房裡噼裡啪啦一通亂響,隨即便有幾名夥計鼻青臉腫地給人摔了出來,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下了樓去。
一名青衣道士搖頭晃腦地從廂房裡竄了出來,見到燕然,眉頭一皺,喝道:“你這小子真正蠢笨如驢,老子在這裡候了你七日,嘴裡都淡出鳥來,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你!”
燕然哈哈笑道:“前幾日誤入雁蕩山,耽誤了些時候,咦,我也是前幾日便到了柳浦城,倒也沒見着你!”列不四臉色一沉,斥道:“老子尋思着,似你這等貪杯好酒之人,到柳浦了第一站定是這騎鯨跨海樓,哪料得你,今日纔來!”燕然撓撓頭髮,悻悻道:“休拿你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我有多少大事要辦,豈可無謂地荒廢光陰。”
兩人正說得高興,忽然樓梯間傳來一陣凌亂無章的腳步聲,不多時,一條身高七尺的彪形大漢,便在酒樓衆夥計的簇擁下,大步流星地走上樓來!
列不四登時起身縮在燕然背後,隨手拎過燕然手裡的小小酒瓶兒,也不看來人,自顧自地連喝幾杯。魁梧漢子不屑地哼了一聲,甕聲問道:“究竟是誰?竟然敢在騎鯨跨海樓吃霸王餐?”一名酒樓夥計指着列不四,咬牙切齒地喝道:“就是那個邋里邋遢的臭道士,在這裡連着喝了七天酒,分文未結不說,剛纔還對我們拳打腳踢!”
燕然頗感尷尬,好在雷分手時倒送了他不少銀兩,忙取出一張百兩銀兩,上前遞給那名夥計,道:“誤會,誤會,他的酒錢我這就幫他結了。”那夥計瞥了一眼銀票,冷笑道:“這位公子,你可知道他欠了多少酒錢麼?這點銀子可是不夠!”
燕然訝道:“那他總共欠你多少銀兩?我取給你便是!”那夥計狠狠地瞪了列不四一眼,列不四卻是怡然自得地在一邊喝酒。只聽得那夥計搖頭晃腦地說道:“公子,敢問他與您是甚交情?可別平白做了冤大頭了。”
燕然道:“但說無妨。”那夥計才道:“他喝的可是本樓最極品的柳葉青,一角酒需紋銀六兩,他每日差不多三斤的量,也就是十五角酒,合紋銀九十兩。他在本樓已盤桓七日,這麼算下來,酒錢共是紋銀六百三十兩!再加上每日裡的各色菜餚以及過夜房資,公子,零頭我做主就幫您抹去了,一起便算您紋銀九百兩,您看如何?”
那夥計口齒伶俐,說的是頭頭是道,令人無從駁之。但既然列不四依舊面無表情,置之不理,而燕然原本富家子弟,又豈會將這點小錢放在眼裡?
燕然取出隨身錢袋,數出九張百兩銀票,連同方纔一張,一同交與了那夥計,笑道:“他的賬我可是替他結清了,休要再來糾纏不清,多出的一百兩,各位去置辦些酒菜,權當給各位壓驚了。他性子古怪暴躁,先前得罪之處還望各位切莫放在心上。”
那夥計接了銀票,唱了聲喏,便歡天喜地地領着衆人下了樓。燕然笑笑,正待去問詢列不四,卻聽到窗旁有一位白衣人悠然說道:“道士粗鄙,公子多金,原來這世上的銀錢,竟是賺得如此輕易!”聲音清雅悅耳,甚是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