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下,湖水越深,血色越濃,入目是深紅和碧綠的交融,湖面上熠熠光輝滲下,漸漸地光也無法觸及這歸於沉寂的漆黑湖底。
溫度伴隨血液絲絲抽離肉體,水壓代替風聲,隆隆聲響充斥耳內。墨影非很擔心,他在落下來的時候見到水公子在岸上,少爺和朱公子也在,但不知道水公子是否還活着。既然昨夜他已經預領獎勵,就必須要將禮物奉上,不能失信,即使或許已經沒有下輩子,但失信就等於斷絕所有可能性。
他還想……還想在下輩子繼續偷偷跟着那個人。
這般想着,墨影非使盡全力掙扎,可這不但沒有使他上浮,甚至因此而嗆着,再也屏不住氣,冰冷湖水灌進口鼻,更多的腥甜卻從喉嚨裡冒出來。他自知死期已到,最後卻爲自己的失敗感到悔恨——他這一輩子既背叛了組織,又不能成功救回水絕流,更得不到少爺的歡心,有的僅僅是那一夜。想到最後一點,墨影非釋懷了,比起毫無收穫的過去,這一生算是死而無撼了。
想罷,墨影非的脣角輕輕挽起,他擒着笑容接受湖水無情的吞噬。
林悅正在拼命往下游,終於趕上墨影非下沉的速度。湖裡光線黯淡,還有血色屏障,這樣惡劣的視覺條件下,林悅卻確確切切地看見了那抹笑容。看這勢頭,墨影非竟是把溺水當成一種享受了?!林悅氣不打一處出,連串氣泡自鼻腔裡噴出,血腥味提醒了他要以救人爲先。
忍住掐死墨影非的衝動,林悅迅速遊向目標,將人一把摟住。
墨影非再虛弱也睜開了眼睛,隨即用盡全身力氣睜圓這雙眼睛,碧色眼眸死死瞪着來人。
林悅白了他一眼,趕忙帶着人一起往水上游。
夢到了少爺……墨影非貪婪地凝望水中人,彷彿要將這模樣烙在記憶裡,直至窒息感握緊他的肺部,甚於身體上所有的疼痛,連同他的視覺也被剝奪,但他依然感受到緊擁着他的溫度,夢境真實得讓他安心。墨影非心想,如果這就是死亡,他應該在更早以前死去。
破出水面,林悅眼見墨影非胸前開了一個血窟窿,鮮紅色液體不斷涌出,他的心也像開了個洞,又痛又冷。笨掘地伸手捂住傷處,林悅環住墨影非拼命往岸邊游去。
不知是因爲湖水寒冷,還是因爲別的,林悅牙關打顫,幾乎不能成言。
“墨影非……你給我支撐住。”
林悅一邊往岸邊遊,一邊焦急地呼喚懷裡人。然而墨影非卻依舊雙目緊閉,毫無血色的雙脣讓這臉容顯得分外憔悴,脆弱得似乎連這樣的擁抱也會將其壓碎,這個人就像爬滿鏽跡的鐵塊,原本的強硬化成班駁的脆弱,林悅以爲自己不能呼吸了,即使 湖水並沒有堵住他的氣管。不知不覺中他用盡所有力氣去划動手腳,然而他們距離岸邊分明不遠,卻似乎難以接近,焦慮漸漸侵蝕他僅餘的理智。
墨影非會死……這讓林悅驚惶失措。
“墨影非!墨影非!影非!”林悅慌忙喊着。
墨影非毫無反應,猶如一隻破損的人偶。
“你要敢死,我……我……”墨影非究竟在意什麼呢?這時候林悅竟然詞窮了,但眼見墨影非出氣多入氣少,他再也顧不上這麼多,猛地咬緊牙關就狠下心喊出讓自己臉紅尷尬的話來:“你要敢死,就別想老子再愛你,也別想老子把你撿回去。”
擲下這話,墨影非豐密的睫扇輕顫,沾在上頭的水露折射微光,也讓林悅心中希望叢生,他加把勁說話,舌頭動得比手腳還要勤快。
“墨影非,你不是要我嗎?好,只要你能活下來,我就是要被水打死也要把你撿回去。不管你想在水裡,在樹上,在野外還是在屋頂上,只要你活着,就都依你的,聽到沒有?想要我吧,就在這裡,你撐住。我靠,爲了你,老子都水仙成這得行了,你可別辜負我。”
林悅絮絮叨叨地念了一通,感覺有人分擔重量,側首一看,才見到朱翎,是他沒有注意這人要過來幫忙了。
對上一眼,也顧不上招呼,他們默契地合力往岸上游去。重量由二人分擔,速度提升不少,終於到達岸邊。
“他胸口流了很多血。”林悅急忙向朱翎匯告。
朱翎依舊的冷靜沉着,動作卻加快不少,點頭回應的同時已經撕開墨影非的衣裳,隨即眉頭起了皺褶。
實在是眼前這身軀並未比水絕流遜色,傷絕不比水絕流的少,卻比水絕流的都新鮮。一道又一道猙獰的傷痕,滲着血,凌厲透骨,那決絕的,置人於死地的氣勢不容忽視,而且傷口都那麼地靠近要害,可見墨影非僅能勉強避開這些致命的攻擊。
等林悅反應過來,拳頭已經掐得生痛,他急忙把藥箱遞給朱翎取用,朱翎也沒跟他客氣,迅速挑選所需物品。
“怎麼樣?”林悅心急如焚,眼見朱翎忙這忙那,但地上人卻完全沒有起色,就忍不住追問:“他還行嗎?能救嗎?”
朱翎湊空睨上林悅一眼,那雙赤眸裡有着爲難:“我不是唐三。”
林悅以爲,這意思可以讀解爲情況並不樂觀,他注視着這血人,眼下分明是黝黑的膚色,卻變得格外蒼白。
“止不住血。”朱翎頓了頓,便問:“現在有兩種選擇,你要代他選?”
“你說。”
“一,讓他死,別院的冰窯足以保存他的屍身,我與孟婆說一聲,留他的魂,待唐三回來再助他起死回生。 ”
才聽完第一個選擇,林悅就在地上搗出十道指痕,他反射迅速,略略激動地拒絕:“不!”
林悅經歷過不只一回的死亡,他不怕死,但不知怎地,他卻不想墨影非再回到奈何橋去。那個景色優美卻充滿悲傷與絕望的地方,至少不適合還沒有得到他的墨影非……相信墨影非並不會否認。
“那就是二。”朱翎也不做無謂的勸阻,果斷判決。
“二?”
“嗯,就是讓我拼盡全力救他。”
“你拼?”林悅驚得重重按住朱翎的肩膀,威脅:“你別是用你的命換他的命,你敢這樣做,我帶你的兒女下地府找你!”
朱翎怔了怔,那雙眼睛就像惹上夏日的明媚,尤其溫柔。
“不是,我記得你的警告,你雖然無賴但倔起來卻比一頭牛更像畜牲,所以只要你還珍視我,我就會珍惜這性命。”
在伴侶澄淨的目光注視下,林悅懷疑自己真長角了,眼角抽了抽,沒想到這緊張時刻裡,心臟還是有些承受不住這直言之刃,幸好有後半段彌補一下他的心靈創傷。
“唉,小鳳凰,影非就拜託你了。”
“嗯,人類是血肉之軀,既然藥物止不住他的出血,那就只有如此。”發言的同時,朱翎舉起雙掌,那手掌竟然冒起紅光,猶如兩塊燒紅的烙鐵,不等林悅理解其中用意,那雙掌竟然就按向墨影非的傷口。
曉的是已經昏迷的墨影非,在皮肉被炙得白煙騰騰的時候,也發出了虛弱的痛吟。
濃郁焦味蓋過早晨的清新味道,林悅只覺鼻腔泛起乾澀的痛,他驚喊:“啊!”這樣尖銳的叫聲,更像是烙到他身上。他終於明白朱翎要做什麼,因爲烙過的傷處已經不再出血,這是十分原始卻實用的止血方式。
可是墨影非的傷那麼多,這樣的炙燒,他受得住嗎?
林悅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無可奈何,倉皇中瞧見愣在一旁的卓連雲,小小孩子似乎嚇得不輕,他立即粗聲喊道:“捂上眼睛,不準看。”
卓連雲一個命令一個動作,捂上眼睛,乖乖坐到水絕流身側去,咬脣哽咽,這樣血淋淋的場面對於小孩還是太恐怖了。
林悅輕嘆,看一眼慘兮兮的水絕流,又睞向正在救治中的墨影非,連他都幾乎無力去承受這樣殘忍的一幕,更不可能責怪卓連雲軟弱。他拿起朱翎扔在岸邊的外衣披到卓連雲身上,放柔聲音說:“好了,守好你的叔叔,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
聞言,卓連雲困惑的小臉從雙掌中擡起,隨即被黑衣人嚇得雙目圓瞪:“林叔叔!”
小孩子駭得聲音都拔尖了。
林悅拍拍他的腦袋,蹲身抱起水絕流帶到巨石後, 墨影非正在治療,無法動彈,他便交代卓連雲:“陪着你的水叔叔,事情結束以前都別出來。”話落,他不放心,更牽來馬匹給二人掩護。
人影近了,林悅看着這些人的裝束眼熟,知道是夜嫋的人,他忍不住將目光放到那一支又一支沾血的兇器上頭。
“是你們傷了墨影非和水?”
爲首的男人戴着半臉面具,僅露出鼻下半臉,但林悅只看一眼就忍不住吐糟:“當我是傻子了?戴半臉面具管個屁用!你不是吳信誠那個義子嗎?”
殺手們才止住腳步,聞言並沒有太明顯的表情變化,倒是都忍不住睞向戴面具的男人。
劉海青乾脆摘下面具,訕笑道:“錢莊主果然目光銳利。”
見這無恥的人還敢笑,林悅怒極反笑:“好啊,好一個吳盟主的義子,還有……”目光徐徐睞視衆殺手,林悅齜着森森白牙,冷聲譏諷:“夜嫋的殺手高層?你這姓劉不記得什麼名字的傢伙還真是身兼數職,忙得不可開交吶。但是你這位大人物今天得老實回答我,是你傷了墨影非和水絕流嗎?!”
劉海青卻一反之前的毛躁,面對嘲諷顯得特別沉着:“既然是錢莊主的問話,我自然會誠實回答……是的。”
管他誠不誠實,林悅都要氣得七竅生煙了,他的手上青筋突現,五指勒得咯咯有聲:“你叫什麼?說吧,要給你立墓碑用的。”
劉海青依然冷靜,自報姓名:“敝姓劉名海青,代號鷹。”
鷹?
一下子,林悅忙了生氣,尖聲求證:“你是那個什麼鬼鷹主?”
劉海青輕挑眉,答:“是。”
“好……你好樣的。”新仇舊恨,林悅再好的脾氣也火了。這人先是糟蹋墨影非,後來又傷害這二人,簡直罪無可恕。林悅陰惻惻地問:“你有買保險麼?”
“……保險?”
“靠,我是說你準備把命兒賠上去了嗎?”
劉海青卻笑了:“錢莊主,你身後那二人,一個是任務,另一個是叛徒,而錢莊主卻是主人吩咐不得傷害半分的人物,請你不要爲難小人。”
那意思竟是瞧不起人了?
林悅睞一眼墨影非,那身上慘不忍睹的傷勢讓他一口牙齒都差點咬碎。今天他林悅就是不自量力也得幹一回:“不,我不會爲難你,只是要你死一次讓我解氣而已。草泥蝶,老子泉下有的是關係,要你回來再給我宰幾次都行,別擔心,老子玩膩了會給你安排十八層地獄循環再循環特惠套餐。”
殺手一行默然,都以爲這錢莊主腦子有病,胡言亂語了。
廢話交流到此結束,林悅不管殺手們要幹什麼,出手就是凌厲的殺招,襲向那羣殺手。
殺手們立即做出準備,保護他們鷹主,但是他們的自衛卻毫無作用,林悅僅僅一招便把第一名殺手的脖子掐斷了,那名殺手倒下以前總算做出平生最生動的表情——死不瞑目。
錢無盡不是個繡花枕頭麼?
就這樣一分神,林悅已經湊近,一記穿心拳將首位送上來的殺手放倒,旋踵回臂扣住另一個的脖子一扭,咯吱一聲,這顆頭顱便軟軟地耷到背後,回腿一拐,又將另一人按到地上,膝蓋將那脊樑碾成碎片。順手奪去武器,一柄支住襲來的利刃,另一支先挑斷手筋,再刺入額側,血液染紅了那不再也合不上的雙眸。
林悅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般,殺手們從靠近到退開,不過十秒便失去四名同伴。
劉海青的鎮定終於逐漸崩潰,他冷厲的目光睨向墨影非,那裡面充滿着怨毒:“好個墨影非,竟然從一開始就慌報你的情況。”
事到如今,林悅不會追究墨影非故意混在自己身邊當間諜,更不會怪墨影非自始至終都沒有坦白臥底的身份,他只知道墨影非今天爲了他差點命喪湖底,只氣墨影非這樣鹵莽。
“你大概忙了,我買下他的那一刻,他就是我的。”林悅分明咬牙切齒卻強扯笑容,讓錢無盡這張霸氣的臉變得尤其猙獰可怖。他清晰記住奪去了四人的性命的過程,但也實在太過生氣,竟然生不起一絲愧疚,甚至感到痛快。是的,這些人該死,因爲他們意圖奪去他珍惜的人:“要傷他們,就該先把我除了。”
“……”劉海青雙目微眯:“只不過是一個殺手,我手下不比他出色的有很少,可以送給錢莊主幾名,今天的矛盾就此做罷,主人的本意是……”
“我呸,你別用你的屎跟我的金子比。”林悅獰笑:“劉海青,我現在最想把你大卸八塊,沒有別的想法了,就你讓我最火大。”正想殺上去,其他殺手又來阻撓,林悅毫不留情地動手。
對方明顯顧忌上頭命令,不敢對林悅下殺手,林悅擢住這優勢直殺得對方連連敗退。而且林悅的招式是由水絕流那天才所配的,招式套路刁鑽辛辣,出人意表,數衆殺手實在也討不到好處。林悅連日苦練再加上蜷雲焚天的內功,進步神速,今非昔比,況且氣極的林悅連惻忍心都丟棄了,簡直是一頭猛獸,連情感極淡的殺手們都禁不住心驚……而且這人不怕死,分明驚險萬分,卻不見其膽怯,簡直是不要命了。
眼見這人並不是開玩笑,劉海青深深地蹙眉,他不解,自己不過是傷了兩條狗,也就是傷了那主人的面子,根本犯不着這樣激動……錢仙果真是愛面子。
“錢莊主,實不相瞞,夜嫋計劃一向縝密,很快援手就會到達,你是殺 不了我的。”見林悅未停手,劉海青眉頭蹙得更深,繼續說:“主人的意思是要見你一面,會傷水絕流,不過是吳盟主的意思,會劫走他也是爲了確保你會應約。至於墨影非……他既然背叛組織,就必須有覺悟。但是,如果錢莊主真的喜歡,那今後這叛徒就送給錢莊主吧。”
殊不知,劉海青的示好反而惹得林悅氣急攻心,他雙目眥裂,貌似癲狂。連劉海青這種見慣風浪的人也被這盛怒鎮住了,終於意識到錯悟,更加驚奇。他暗忖:錢無盡竟是真的在意那兩個人嗎?爲什麼?沽名釣譽的衣冠禽獸應該只會做做樣兒,爲什麼會執着於那樣兩個毫無價值的人?難道因爲外貌?的確,水絕流是絕色,墨影非也不差,看來錢無盡真是好 色。
“撤!”
劉海青一聲令下,立即躍離這錢瘋子好一段距離,遙遠地喊道:“錢莊主,今天多有得罪,劉某在此致歉,水公子和墨影非由你帶走,但是主人的意思是必須要見你一面,主人是有意與你討論楚王的事情,請儘快確定日期,小的好覆命。”
話落,一行人便要離開。
氣得眼紅的林悅忘記了窮寇莫追,他像野人一樣對獵物窮追不捨。
“林悅……”
僅僅是朱翎一聲呼喚,已經走得很遠的林悅立即回神,他霍地止住腳步,回身注視那紅髮紅眸的人,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氣喘吁吁,累到不行。畢竟,他的實戰經驗還是太少,白耗費不少力氣。
“我並不制止你發泄,但你應該以這二人的性命優先,冷靜一些,不要讓你的理智也與你的花心同化,畜牲一樣容易衝動。”
被這樣當頭棒喝,林悅清醒了。頂着花心和畜牲的巨石,林悅苦着臉,跑去幫忙帶傷員回家。
將應急處理過的二人扶到馬上,林悅圈着這二位,正要策馬出發,卻注意到朱翎悄悄投到二人身上的目光,林悅福至心靈,不忙來一句:“辛苦你了。”
聞言,朱翎收回了目光,似乎開懷不少,帶着卓連雲先一步出發:“走吧,他們需要儘快救治。”
林悅暗裡拭一把汗,趕忙跟上去。
小鳳凰雖然大度,偶爾在細節方面卻計較着,他得細緻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