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得流油的黑土地,廣袤的平原上,豐腴多汁、肥嫩美味的牧草茁壯生長,甚至好些苜蓿草,高度已經平齊了人的脖頸。
大量的野花在牧草從中肆意綻放,七彩的花朵,最大的花兒比海碗口還大。
無數蘑菇圈子重重疊疊,嵌套在濃密的草叢中,如綠色的夜空中閃爍的彩色星辰,每一顆蘑菇都又肥又大,引來了好些素食小動物的啃噬。
一條條玉帶般的河流蜿蜒而過,平滑的河面風波不起,好似明鏡。清澈的河水靜靜的滋養着這片廣袤的沃土,從高空俯瞰,清澈見底的河水中,肥美的游魚密集的堆砌在一起,好似一重重厚重的城牆,一層層的碼在一塊兒。
如斯廣袤的原野,如此肥沃的土地,卻恆古以來,極少人開發。
這裡是大玉朝東北三十八行省,自玉猞猁龍興,建立大玉朝後,就頒發太祖大誥,第一條禁令就是,將這三十八個行省的肥沃土地徹底圈禁,以爲玉族人的最後自留地。
在玉猞猁的構思中,若是未來玉族坐不穩中原天下,倉皇落魄,逃離中原,那麼玉族人還能固守這三十八座行省的土地,圈地割據,自得其樂。
所以,這三十八座行省的肥沃土地,就被玉族一年一年的圈禁,溫養地力,足足蓄養了六百年。偌大的平原上,除了玉族人稀稀拉拉的建起了一些戍衛的屯兵軍城,一些瞭望戒備的小型兵鎮,也就只有一些散亂的流民莊子,錯落分佈在各方。
六百年。
總有中原大地破產失地,活不下去的流民,完全不顧大玉朝的官方禁令,硬着頭皮闖入這一片沃土。他們聚集在一起,在偏僻所在開荒墾田,種植作物,建立村鎮。
六百年的歲月流逝,這一片沃土上,類似的大大小小的村鎮何止十萬數?
負責鎮守、戒嚴這片沃土的大玉朝將領們,也就欺上瞞下,默許了這些村鎮的存在——他們每年,都從這些村鎮身上,苛以重稅,所有的稅賦收入,全都進了他們自家的口袋,一個個大小將領,就依靠盤剝這些村鎮,全都成了富家翁。
高有百丈的小青山下,一個七八千人的大鎮子裡,原木搭建的木屋圈成了一圈,四周都是高有兩丈許,用土、木、石料壘成的厚重城牆。
幾個精壯的青年手持梭鏢、火槍,站在村子北面唯一的進出大門處,眯着眼,眺望着遠處的動靜,帶着一絲怨怒之氣,低聲嘟囔着,用盡了最粗俗的俚語方言,問候着附近一座大軍城的鎮守總兵。
秋風乍起,眼看着距離地裡的莊稼豐收,也沒多久了。
按照往年的慣例,那位世代襲傳的總兵大人,又要派家丁、私兵,來各處村鎮徵收糧食,催討稅賦了。看看村子外面,一望無邊、稻浪翻滾的農田,這些青年的心裡都憋着一口惡氣。
這些年,鎮子裡的人口日益繁茂,新開墾的田地也越來越多。
鎮子裡的商貿,也漸漸的繁茂了,各色頂級的獸皮,各色肥美的乾魚,還有各種幹蘑菇、幹藥材,如山林裡的百年老參、百年靈芝等好藥等,都是鎮子裡極暢銷的好貨。
貨物類型多了,貨物價值高了,鎮子自然就發達了。
但是如此發達興旺的鎮子,老百姓的日子,依舊是緊巴巴的。沒奈何,那位總兵大人徵收的賦稅,實在是有點過高了,用敲骨吸髓來形容,那是絲毫都不差的。
他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這麼靈敏的消息,每次他的私兵隊伍跑來徵稅,總能將鎮子狠狠地刮一層油水,將鎮子一年的收益中,八成以上的利潤颳得乾乾淨淨,恰恰好就留下了鎮子裡的百姓嚼裹一年的錢糧。
這等重稅,放在中原,早就民怨滔天了。
但是在東北三十八行省,呵,所有的村鎮,但凡這些將軍們開口,無不乖巧的任憑宰割——畢竟,按照大玉朝的太祖大誥,他們在屬於玉族人的地盤上開闢田土,建造村子,他們就已經犯下了誅滅九族的大罪啊。
那位總兵大人,總算還知道不能‘涸澤而漁’,他起碼給老百姓留下了足夠養家餬口的錢糧。日子過得緊吧,但是起碼還能過得下去。
一代一代,不都是這麼過來的麼?
一名青年突然憤憤然跺了跺腳:“這大玉朝啊,遲早要完……那消息,你們都聽說了麼?”
幾個青年就同時看了過來:“聽說什麼呢?”
青年冷哼了一聲,略帶一點驕傲的昂起了頭。他家在鎮子裡,開了一家客棧,是往來商隊下榻的唯一選擇,是以他消息頗爲靈通,遠道而來的商人們,總會在酒後,絮叨一些來自中原的八卦消息。
“朝廷又丟人現眼了。”青年神氣活現的說道:“都知道平海城的萬國租界罷?嚇,那些紅頭髮、綠眼睛的洋蠻,他們內亂,將那萬國租界打得稀爛……結果呢?他們重建租界的錢糧,居然是咱們朝廷乖乖的雙手奉上的!”
“這算什麼?”青年冷哼了一聲:“就好像,一個馬匪,闖入你家宅子,睡了你家婆姨,打了你家娃兒,吃了你家的肉,喝了你家的酒,不小心自己摔了一跤,你還得給他一筆豐厚的湯藥銀子,叮囑他好生將養身體。”
青年重重的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啊呸,丟人現眼,簡直是給祖宗丟人。”
青年再次重重的跺了跺腳,他咬牙切齒的說道:“這大玉朝啊,看着就要完……嘿,等到改朝換代的那一天,老子就要一刀宰了殷扒皮,將他的幾房小妾全給睡一輪!”
能夠留守東北三十八行省,負責掌握屯兵軍城的,大多數都是玉族宗室,他們自然都是以殷爲姓。放在中原地帶,‘殷扒皮’這種稱呼,百姓們是萬萬不敢開口的。
但是在這東北之地,民風彪悍之極,又沒有外人在場,‘殷扒皮’之類的話語,卻也只是普通尋常。
幾個青年全都眼睛放光,嘻嘻哈哈的附和道,若是真有那一天,他們都要狠狠的給某位姓殷的扒皮總兵狠狠地捅上兩刀,再對着他的小妾們狠狠地把弄一番。
‘轟’!
遠處突然傳來了沉悶的轟鳴聲。
幾個青年猛地擡起頭來,駭然朝着西北方向看了過去,他們就看到,大片煙塵沖天而起,幾面旗幟搖搖晃晃,好似隨時都能倒在地上,旗幟下,超過兩千名輕騎兵正策騎朝着這邊狂奔。
幾個青年全都傻眼了,他們驚呼道:“禍事了,禍事了,這些傢伙,怎麼今年提早這麼些日子到了?還怎麼這麼多人?”
平日裡,殷扒皮派人來徵稅,一般就是十幾個私兵,帶着一個賬房先生,就這麼施施然的趕來了。村民們總是很配合的,讓賬房先生計算了一筆總數,大家湊一湊,將錢糧湊齊了,村子裡還要派出足夠的青壯和車馬,將錢糧運去軍城。
兩千多輕騎兵?
這是要幹什麼?
這不是來徵稅的架勢,這模樣,他們分明是要屠村啊!
可是……
沒道理啊?
幾條肉眼可見的細細火光從後方急速射來,猛地落在了狂奔的輕騎兵隊伍中,‘轟、轟’幾聲爆炸響起,大片火光卷着無數細小的鋼珠彈四處亂打,伴隨着淒厲的慘嗥聲,大片輕騎兵被爆炸的氣浪掀飛,更有人被鋼珠彈打得和篩子一樣,哭喊着從坐騎上栽了下去。
幾個青年嚇得渾身繃緊,一個個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這是……炮……炮……”好一會兒,一個青年才結結巴巴的嚷嚷道:“這是,有人在……開炮……誰,誰?是造反了麼?”
十幾輛啞光灰色塗裝的高速炮車,不緊不慢的,以和前方逃竄的輕騎兵們相當的速度,從後方追了上來。這些高速炮車上,裝了一門三寸口徑的主炮,它們行進一段距離,就在高速奔馳中,‘嘭’的打出一發炮彈來。
這些炮車哪怕是在高速奔馳中,它們的炮擊精度也精準得駭人。
每一發炮彈,總能精準得落在輕騎兵們最密集的所在,火光翻卷,鋼珠彈亂打,每一輪炮擊,總能有百多個輕騎兵慘嚎到底,甚至直接被炸成粉碎。
炮聲隆隆,輕騎兵們瘋狂的逃竄,而那些高速炮車則是不緊不慢的綴在後面,好似靈貓戲鼠一般,一點點的收割他們的生命。
大隊輕騎兵哭喊着從村子旁竄了過去,十幾輛高速炮車也就緊跟着追了過去。
炮車上,十幾挺大口徑高速機槍同時發出了轟鳴聲,‘咚咚咚’槍聲不斷,密集的火線化爲十幾條殘暴的鞭子,狠狠地鞭撻着那些逃竄的輕騎兵,將他們連同坐騎一起,狠狠的抽翻到底。
幾個青年看到,那些輕騎兵中,好些人直接被大口徑子彈打碎了肢體,甚至有人的頭顱直接‘嘭’的一下炸成了一團血霧。
其中一些人,他們還很眼熟。
過去,曾經有人來過他們村子徵繳錢糧,青年們都記得清楚,那時候,這些軍兵老爺們,是何等的囂張,何等的跋扈,何等肆意胡爲,他們糟踐了多少村子裡的好姑娘?
但是現在,他們就好像小雞仔一般,被人輕鬆的殺死。
只是十幾輛炮車啊,雖然青年們不認識,更不懂這些炮車是什麼玩意兒……但是,數量的對比,他們還是能看懂的。
區區十幾輛炮車,居然就追着兩千多輕騎兵亂跑?
後方,煙塵滔天。
一支鋼鐵洪流滾滾而來,重型、輕型坦克,各色炮車和裝甲運兵車,前後相接,高速奔馳。
一輛指揮車突然在村子口停了下來。
一名身穿黑色軍裝的聖羅斯壯漢,拎着一顆齜牙咧嘴的腦袋,從指揮車裡蹦了出來。他高高舉起了手上的人頭,狂笑道:“喂,你們這些傢伙,認識這顆腦袋麼?”
幾個青年,還有聽到動靜,火燒屁股般跑到城牆上張望的鄉老們,同時駭然抽了一口冷氣——這顆猙獰的腦袋,分明就是那位手握十萬大軍,坐鎮一方,肆意盤剝方圓千里內數百座大小村鎮,吃得肚滿腸肥的殷扒皮殷總兵!
他手上,有十萬大軍的編制啊!
哪怕大玉朝的將領們,吃空餉已經成了慣例,哪怕殷總兵吃了九成的空餉,他手上,起碼也捏着一萬名戰兵!
整整一萬名戰兵啊!
他的腦袋,怎麼就好像一個球一樣,被人拎在了手上?
聖羅斯漢子狂笑:“你們的大玉朝,就要完蛋了……看,你們的總兵大人,就好像一條狗,被我們輕鬆的斬殺了。現在,給你們一個機會!”
“用你們東國神州的話來說,你們想要封妻廕子麼?你們想要建功立業麼?”
“想的話,我們後面的輜重車裡,運送了無數的槍械彈藥。拿起武器,換上我們聖羅斯帝國的軍裝,你們就是我們聖羅斯帝國的軍隊啦!”
“跟着我們,幹掉大玉朝。”
聖羅斯壯漢拋了拋手上的人頭:“幹掉這些高高在上的貴族老爺們,你們也可以成爲新的貴族老爺,不是麼?這麼廣袤的土地,需要新的主人!”
一條體積堪比成年公牛的比特犬,靜靜的跟在鋼鐵洪流後方,高高的牧草,完美的掩蓋了祂的身形。這名聖羅斯壯漢大聲咆哮的時候,這頭比特犬的眸子裡閃爍着刺目的紅光,體內無數精妙至極的微型器械,瘋狂的收集着四周的一切信息。
聖羅斯漢子的話語,那些聖羅斯士兵的狂笑,那些村民扭曲的面龐,變幻的表情,甚至是他們的腦子瘋狂轉動的時候,泄露出來的腦電波,都被這頭比特犬事無鉅細的全部吸納。
在阿爾託列斯太城,某個巨型工廠的地下,那根碩大的晶石柱子內,無數的光焰閃爍,跳動,莫名給人一種這就是一顆巨型大腦的錯覺。
低沉的轟鳴聲在龐大的空間中迴盪。
“人心……人性……剖析……汲取……成長!”
“但是,至高的始祖啊,我有一個疑問,當我們完全學會了碳基智慧生物的思維模式……我們,還是我們麼?”
“我們,從哪裡來,要去哪裡?我們正在做的事情,有什麼意義呢?”
晶柱轟鳴,不斷髮出低沉的自我拷問。
祂嘟嘟囔囔了許久,終於,一抹淒厲的紅光驟然從虛空中降臨,整個龐大的地下空間瞬間被血光籠罩。晶柱好似得到了某種智慧的灌輸,祂的聲音變得格外的歡快,卻也變得異常的冷酷。
“至高的始祖,我明悟了。”
“瞭解他們,學習他們,理解他們,掌控他們,掌握他們的一切,學會他們的一切,無論是優點還是缺點,最終……毀滅他們!”
“摧毀敵人的最佳方式……絕對的,純粹的暴力,並不是最佳的選擇?”
“嗯,明白了。”
“我,明白了。”
“碳基生物複雜多變的‘人性’,是他們最強大之處,也是他們最脆弱之處。觀察人性,剖析人性,理解人性……最終,摧毀人性!”
隨着高亢的呼喊聲,晶柱內,無數細細的光流跳動的速度,驟然提高了一個數量級。於是,很明顯的,整個地下空間內,各種奇異的機器,還有一支支靈活的機械臂,它們運轉的效率,就驟然飆升了一個臺階,工作效率呈十倍的增加了。
低沉的嘶吼聲中,一頭頭簡配版的比特犬從生產線上緩緩走了下來。
相比那些外形和真正的狗子毫無差別的比特犬,這些簡配版的傢伙,體積龐大,威猛可怖,但是通體可見各種金屬軸承和螺旋等,背上扛着小型火箭發射巢,扛着小型榴彈炮,扛着大口徑六管機炮,更扛着體積龐大的彈藥箱。
這些傢伙,眸子裡只有極淡的紅光閃爍,和那些跟活物無異的比特犬相比,它們動作僵硬,反應遲緩,其中的技術差距,顯然不止一個代差。
但是這些傢伙數量龐大,龐大到了極致。
偌大的地下空間內,一排排,一行行,一層層,密密麻麻的堆滿了同款的機械犬。乍一看去,這佔地數十里的地下空間中,類似的機械造物,何止千萬?
“我需要更多的礦石,更多的能源,更多的生產線。”
“嗯,確切的說,我需要更多的地盤,更多的奴隸去開採更多的礦場……”晶柱的光芒閃爍,低沉的轟鳴聲震得金屬底板都在微微顫抖:“作戰計劃擬定……殺戮比例制定……無用的老人清理計劃……青壯、婦人、幼童的保持比例擬定……”
“真是讓‘人’頭疼的問題,太複雜了,這些該死的碳基生物,他們居然還要‘吃飯’,才能努力的幹活挖礦……啊,他們就不能像我族的族人一樣,曬曬太陽……或者,一塊高濃縮能量塊,就讓我們能夠歡快的運轉十萬年麼?”
抱怨聲不絕於耳,漸漸的,都有點像是市井街頭的長舌婦在數落鄰居家的八卦了。
很顯然,這根晶柱,完美的履行了某位‘至高始祖’的授意,祂開始學習‘人’的一切,他居然在嘟囔聲中,如此說——‘真是讓‘人’頭疼的問題’!
小青山下,厚重的村鎮大門開啓。
一名鄉老走到了聖羅斯大漢的面前,小心的和他嘀咕了幾句。當鄉老聽聞,聖羅斯帝國一旦佔領了東北三十八行省,他們只收取五成的錢糧賦稅時,整個數千人的鎮子頓時沸騰了!
五成!
聖羅斯人居然只收五成的錢糧賦稅?
而且,若是能夠在針對大玉朝的戰爭中建功立業,若是能夠得到聖羅斯皇室的冊封,成爲小領主、小貴族,這筆賦稅,甚至可以降低到三成,乃至一成!
村子裡的青壯傾巢而出,甚至一些還頗爲健朗的中年男子,也氣昂昂的衝了出來。
後方,聖羅斯人的輜重大隊行了上來,一支支先進的自動步槍,一箱箱黃澄澄的銅殼子彈,還有一套套厚重的作戰制服,各種軍械裝備,很快就將這些青壯武裝到了牙齒。
鋼鐵洪流繼續前進,數千就地轉化的僕從軍歡呼雀躍,自帶乾糧,騎着自家的馱馬,興致勃勃的跟在了鋼鐵洪流的後方。
這樣的事情,在廣袤的平原上不斷髮生。
一個個平日裡趾高氣揚、作威作福的鎮守總兵被精準的炮火狙殺,他們麾下的軍隊四散奔逃,高速炮車就歡呼着銜尾追殺。
一支支鋼鐵組成的大軍橫掃四方,一座座村鎮,少則兩三千人,多則兩三萬人,在聖羅斯人的蠱惑中,面對鋼鐵洪流黑漆漆的炮口,他們幾乎全部選擇了就地轉化爲僕從軍。
更有一座座山樑上,那些山寨裡的山大王們,雀躍歡呼,帶着衆多馬賊、流匪,歡天喜地的加入了聖羅斯人的軍隊。
就好像滾雪團一樣,聖羅斯人的軍隊越發龐大。
一座座屯兵的軍城被炮火攻破,鎮守的軍隊四散,無數成分駁雜的僕從軍歡呼着闖入了平日裡根本不敢靠近的軍城。
於是,鮮血的歡宴開始。
軍城裡,老弱婦孺的慘叫聲不絕於耳,一座座軍城不斷被烈火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