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遙白不知道。
幸福的是, 遙白什麼也不知道。
此人一向疲懶,有些神經又過分粗大,想讓他明白何爲相思刻骨, 只怕還要經歷些許波折。更何況, 遙白公子就算有意深思, 此時他也分身乏術莫可奈何。
輕藍小公子現身, 總是要緊緊粘着遙白的。雲中大人剛得美人, 情意正濃,也是寸步不離纏綿以極的。大小攻君每一碰面便暗流洶涌火花四射,機鋒暗藏不在話下。一頭霧水的遙白公子置身於兩人中間, 苦樂交織自不必說。
這齊人之褔,原也不是那麼好享受的。
其實, 情愛一途艱深崎嶇百轉千回, 變幻如浮雲, 渺渺如幽香。天性執拗後天缺乏開發培養的輕藍小公子與遊戲花叢風流無德名揚四海手段老道的雲中大人相比,相差何止萬里, 簡直完全不在一個級別。
遙白與雲中君於煙水浮城主殿之前廣水之畔擺局對奕,遙白持黑,雲中君持白,棋至中盤,遙白素手持棋垂頭凝思, 另一隻手撫在袖邊, 似是舉棋不定思不得解。
雲中大人自然不急, 身爲一代昏君, 時間倒是大把的有, 只怕揮霍不盡。況且煙雲穿廊水色渺然,對面少年指如瑩玉衣有淡香, 宛如水畔異草,自有一番風情。令人望之欣然,恨不得日月恆定,又怎會心急?
勾勾脣角,雲中君淺淺而笑,越桌探手將盞中溫茶喂予遙白。
以輕藍小公子的性子,下棋賞花吟風頌月一類風雅之事,是對時間和精力的巨大浪費,身爲實用主義者,自是不屑。無奈遙白喜歡,他便只好附庸風雅一番,其實倚在遙白懷裡,心思早轉去了他處。
此時見遙白美人就着雲中君的手喝茶,親溺之意毫不掩飾,似是自然之至。小公子心頭火起,擡眼略觀棋局,哼聲道“瞧這白棋,看似零亂無甚章法,似乎毫無威脅,實則暗藏玄機步步爲營,攻守變幻最是莫測。足見下棋之人心機之深沉,算計之深遠。哼,居心叵測。”
喔?得聞高見,遙白乾脆丟了手中棋子,捏捏輕藍小公子粉白的面頰,笑道“喲,我們輕藍公子也懂得觀棋了呢?而且還知道什麼是居心叵測了!倒是大有進益吶~~”
慘遭誇獎的輕藍小孩兒黑了臉,雲中君也笑,不放過任何一次表拆衷腸的機會。甜言蜜語張口就來,完全不知羞恥矜持爲何物,只是言語中肯,微微眯起眼瞳色沉鬱,倒是真假難辨起來。
他信手拂亂了盤中棋局,緩聲道“心機深沉也沒什麼不好,有我伴在身側,遙兒便可再不理那些凡事俗物。頂風冒雪涉水攀山,爲了遙兒,阿晉是什麼都肯做的。”
此一類真假莫測的情話,臉皮超厚的雲中君說起來輕車熟路,強大的遙白美人也早己習慣成自然,當成了耳旁風,隨便聽聽權當愉悅心神。
跟在此對妖人身邊並不甚久的糰子同志還不能完全免疫,聽了只覺全身發麻頭昏腦漲,軟軟身子倒去地下,黑球衰弱的滾動兩圈,小辮癱着,倒像是誤食了超大劑量的蒙汗藥。
糰子同志身經百戰尚且如此,輕藍公子遭到的刺激就可以想見了。
小公子青着臉倒在遙白懷裡,胃裡翻騰,更覺得那個一臉怡然的妖人分外可恨。這無恥妖男用異常噁心的手段勾引了自家純潔無暇的遙白美人,實乃罪大惡極!!!
遙白美人是不是真像輕藍想像的那樣純潔無暇,還很難說。所以,對於誰勾引誰這個對既成事實並無影響的問題,我們暫不討論。總之,隨着時間的推移,兩強攻加一誘受的鏗鏘三人行,是日勝一日的精彩起來。
糰子同志好色又八卦,夾在三人中間左顧右盼,豎着小辮,倒是大飽眼福。當然,偶爾付出些相應代價也是不可避免的。
此時的煙水浮城正浮於寒域上空,宮城之外罩了巨大的弧形疆界,紛紛揚揚的細雪墜到其上,頃刻既化,宛如微小光團飄舞浮動,白玉宮城煙雲迷濛,香蠟羅幕暖暖成煙。
遙白公子白衣素袍長袖如雲,坐在廣水之畔欄杆之上,似是有些索然。
寒域之中廣有細雪,如今又新添了幾行暖紅宮燈,沿路高懸交匯於祈年殿外,燈光之下人影瞳瞳,絲竹之聲渺渺,傳到煙水浮城之上己極是微弱,略有餘韻。
觥玄公子與照影小姐文定之禮己過,不出幾日便要正式大婚,倒是相當有效率。
哼哼,遙白美人撇撇嘴坐回桌前,取了支玉箸敲擊酒盞,扣玉之聲清越,和着祈年殿中的絲竹之音,渺渺然有個女聲長吟道“整頓舞衣呈玉腕,動搖歌扇露金鈿。青蛾側座調雙管,彩風斜飛入五絃。”女聲高亢,響着芳豔之詞卻偏偏沒有奢靡之音。加之遙白公子扣玉爲和,讓人更覺清冷,褪去嬋娟多了幾分悵然。
伏在美人腳邊,糰子同志色心又起,沿着廊柱往上爬,小辮左搖右擺,鬼鬼祟祟纏去了美人腰間。
雲中君進得亭中,長歌正唱到“青蛾彈瑟白紵舞,夜天瞳瞳不見星。此時但願可君意,年年奉君君莫棄。”唱至最後一句,高音轉淡,似有嘆意。
遙白美人持箸扣玉也隨之漸緩漸輕,低垂的眉目之間仿有暗影。
輕藍公子天分奇高,卻沒有表現在酒量方面,與酒國奇葩遙白公子可不在一個檔次,現下己然醉意沉沉,倚在遙白身側睡了,手裡還緊緊握着那片月白色衣襟。
這種下意識的佔有慾令雲中大人皺了眉。知道遙白對輕藍一向溺愛,當場便不好發作,目光一垂髮現了環在美人腰間正自陶醉的糰子同志,於是…
於是,糰子同志被某人邪笑着整根扯起,丟至湖中,濺起了一道碩大水花,罩着輕藍公子當頭淋下,目標明確極是精準。
糰子同志鬱結,在湖子盤起,大是憤然。又聽亭中雲中大人笑道“哎呀,這笨糰子,就算對輕藍小公子懷恨在心也不能用這種幼稚的方法報復吶……”
糰子:……誰幼稚?!嗯?!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確是至理名言,反正糰子同志是深有體會。
與遙白公子身邊聚來的強大妖魔相比,它那點微不足道的法力實在不值一提。雲中大人囂張跋扈用心險惡,其惡形惡狀在些不必綴述。可憐的小綿羊糰子同志在他的魔爪之下艱難度日忍辱偷生,自然血淚橫流。
但是它卻沒有料到,這看起來膚如溫玉笑如醇蜜,甜美溫軟仿如櫻花香瓣的輕藍小公子,也隸屬於強大妖魔一系列,法力高深手不容情。
輕藍小公子將糰子同志的頭(圓球那部分)捏在手中,翻來覆去的端詳,沒什麼特別發現,喃喃道“耶,沒有眼睛?這不好…”
說着提筆在圓球上繪了兩道彎弧,並且威脅道“不許擦掉,否則…”小公子的笑臉在糰子同志眼前無限放大,越發溫柔可親“否則,也沒什麼。擦掉也不要緊,本公子會用隔世刃幫你刻回去。”
其實這都不算什麼,畫兩道弧而己,無傷大雅。糰子忍了。
揹着遙白,小公子己經把糰子研究的很透徹了,刀砍火燒,都是有的。還好糰子夠堅強。
小公子撫撫頸畔緋紅散發,頗有些悵惘的說“雖然沒什麼特別發現,便是仍然不能排除你是雲中君埋伏在遙白身邊的妖物的可能性。所以,你最好還是不要離開我的視線比較好。嗯,明白吧?”
被兩位攻君招呼的氣息奄奄的糰子同志委屈的盤成一團,在笑面虎輕藍公子的溫柔語氣中僵了一僵,感到了廣池之畔流雲浮煙也抵擋不住的萬丈深寒,冤屈的恨不得胸口碎大石。
兩位攻君鬥法PK,爲何非要將我放到中間當道具?我,糰子同志,也是有尊嚴的好吧?!!
兩位攻君之間的磁場強大若此,只在畫面邊邊角角處出現,移動都恨不得緊貼着牆壁的糰子同志都幾乎不堪忍受。正牌當事人遙白公子即使神經再粗大再強韌,也終是有所察覺了。雖然程度還遠不夠深,但畢竟是個不小的進步,天下衆人額手稱慶。
倚在榻邊,遙白公子毫無儀態可言,擡腳給了雲中君一腳,一手揉着額角似乎不勝其擾,語氣也是分外無奈“你說你,師傅輩的人吶!老跟輕藍鬥什麼氣?他一個小孩子,想要如何隨他便是了,橫豎也沒什麼大不了,勿用如此較真吧。斤斤計較豈是爲君之道?你這惡趣味到什麼時候才能改改…”
這當然是明顯的偏心,遙白對輕藍小公子溺愛了這些年,伸手摘星分雲攬月,恨不得盡遂他意。日復一日己成慣性,思維定式非常嚴重。
遙白的話在雲中君大人聽來漏洞百出。
首先,輕藍可不是什麼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再次,他們之間也不是在小事上斤斤計較的鬥氣。當然,此中深意,遙白公子不懂也好。
雲中大人閒閒一笑,披着外袍雙手環胸,眯起眼來似笑非笑,專撿些離中心問題甚遠的邊角餘料來說“嗯?聽遙兒的意思,難道是嫌棄我這師傅輩的人年老色衰?不能吧…年老色衰恩將近,遙白不會如此喜新厭舊吧…”
停停停停…雲中大人久歷危程練就的胡攪蠻纏的功夫實在非比尋常,念不幾句,遙白公子便順利的敗下陣來,掩耳閉目仰面躺倒,頭痛之症又重幾分。此人脾氣全無道理可講,都怪自己遇人不淑,還是早早做罷,從另一方入手好了。
可是,另一方當事人是輕藍公子。紅髮流光瞳藍似海,乖巧可愛,事實上實乃混世魔王一名,一樣不好相與。遙白公子追求的兩攻一受合諧發展,絕對只能是個過於虛幻一廂情願的幻想。
遙白的話輕藍從來不會生硬回絕,他靠在遙白懷中,側着臉微笑,神態頗有幾分嬌憨,並不見半分不悅,只是輕聲問“遙白是爲雲中君作說客的?輕藍不過與他鬥了幾句嘴,你心疼了?”
嗯?我心疼什麼?這是個新觀點…再說,阿晉那傢伙哪裡像是個肯吃虧的,就算我要心疼他,也沒機會的。
遙白一笑,還沒開口解釋卻見輕藍轉頭迎了他的目光,淡聲說“以前遙白身邊那些侍女,只要輕藍喜歡,你便隨口轉送於我。那現在,輕藍覺得雲中君大人甚佳…”小公子咬咬下脣,笑意更濃,頓頓聲繼續說道“不如遙白將雲中君也一併讓與輕藍吧。你可捨得?”
啊?這是什麼外星狀況?遙白同志被毫無預兆的巨大天雷當頭劈下,雷聲轟鳴之中元神出竅魂不附體。
遙某人直着眼,張着嘴,一臉蠢相,基本當機的大腦艱難運作。輕藍說什麼?他看上阿晉那不靠譜的花花公子了?原來…難道…他們磕磕絆絆鬥嘴不停,不是磁場不和,而是打情罵俏的一種表現方式?!!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遙白想到此處,立時白了一張俊臉,一把扯住輕藍的袖子,語無倫次慌慌張張的勸“藍兒,你可別衝動。那傢伙花心無比浪蕩成性,絕非良人!你可不能動了心思…”
他苦口婆心說了兩句,卻發現輕藍瞳色越發尖銳冰寒。
輕藍收了笑意,拂袖而起,立在遙白麪前垂目望他,第一次冷了臉。冰核般的藍瞳有薄而銳的目光,有如東來長風令人肌膚生寒。他將長袖自遙白手中抽出,揚聲說話“我爲何不能?他既非良人,你現在不是一樣與他形影不離同榻共枕麼?!…說到底還是捨不得…”
我?我與你是不同的啊!我與阿晉都是少心寡性之人,合則來不合則去,隨時可抽身。輕藍怎麼行呢?
望着輕藍決然而去的背影一點點融到池畔迴廊的淡色煙雲中去,遙白揚揚長袖似有所言,卻最終在躊躇之中化成了一聲悠長嘆息。
當年,我在雨絕崖成夢樹前,昂首而立,對着一樹妖嬈花朵朗聲祝禱,此一世唯願吾弟輕藍平安順遂,再不受制於他人之手!
可是,人麼,往往貪心,再長大些,平安順遂又嫌不夠,恨不得他能嚐盡這世上的甜美滋味。比如愛情,比如那些我早己經放棄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