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在上的天發了怒,降下大雪,想要埋葬這罪惡的人世間。繼任秦二世堪稱千古一帝,用一塊小小的蜂窩煤救世,勝天半子……”
時任太史令的太史達面無表情,正坐當中,聽着新任大秦皇帝搖頭晃腦的吟誦。
通常而言,這般吟誦的都是可傳萬世,品之嘖嘆不已的史詩鉅作,如《離騷》、《詩經》等。
而嬴成𫊸這個豎子,叨逼叨的是自己的事蹟!恬不知恥!
章臺宮,這個原本沉重、肅穆的黑色禁慾系宮殿,變成了了曖昧的紅粉調情場所。
大紅羅帳掛高頭,處處可見美人形。
燒的通體漆黑、鋥亮無煙,被稱爲黑金的木炭在火盆中緩緩燃燒,將寒冷拒之在外。
糊窗櫺的物件原本是價格高昂的紡織白紗,換上了有價無市、晶瑩剔透無雜色的琉璃。
太史達敢發誓,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窮奢極欲的建築,窮奢極欲到讓他這個閱遍歷史的秦國太史令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什麼酒池肉林,都弱爆了好嘛?夏桀、商紂在這方面和秦二世比,一點排面都沒有!
太史達深度懷疑,他將宮殿以琉璃爲窗這件事記述在史書上,後世人到底會不會相信這是真的啊?不會以爲他太史達胡編亂造罷?
反正,在沒親眼見到章臺宮的時候,太史達是不信琉璃替白紗的。
章臺宮作爲歷代秦王批奏章的理政之地,是咸陽宮中最大的宮殿,佔地足有兩千平方米。
兩千平米的章臺宮,窗櫺面積有多少,太史達不清楚。
他只知道他目光所及,盡是琉璃,差點閃瞎他的雙眼。
全天下的琉璃都在這裡了?哪裡來的這麼多齊整可做窗的琉璃?
《周史》記載,商紂王翻修了殷商宮殿,朝歌宮殿羣都是純金打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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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國史家盡當虛言,連周朝史官私下都說是抹黑前朝,哪裡有那麼多的金子啊?
能熔鑄的金子都如此,何況不能熔鑄、改變其形的琉璃呢?
太史達一想到那閃閃發亮的琉璃窗,就不可抑制的有些出神。
連眼前的紅粉佳人,耳中的帝言,都有些顧及不上了。
躺在一個美人懷中敞着胸懷,以詠歎調讚頌的嬴成𫊸側頭瞥了眼太史達,發現這位太史令心不在焉,暫停了自吹自擂,悠然道:
“太史達啊,你覺得朕說的怎麼樣啊?”
“臣以爲陛下所言極好。”
“極好?”
嬴成𫊸挑眉。
“極好。”
以太史爲氏,歷代皆爲秦國史官的太史達粗聲肯定,還重重點了點頭。
嬴成𫊸坐直身子,一腿豎起來踩在牀上,胳膊肘搭在膝蓋上,似笑非笑。
“行啊,那你就這麼寫罷,在朕眼前寫。”
太史達攤開新得到的紙,在硯臺中加入墨塊,清水,拿着小杵子默默研磨。
而他的王,秦二世,就那麼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磨墨,從前始皇帝都是叫宦官來磨的!
有宦官主動上前,要接過太史達手中活計,還被嬴成𫊸不滿叫停。
“犬拿老鼠,多管閒事!傳世千萬年的史書豈是你能碰的?除了太史一家,朕都沒有這個榮幸!”
好心辦了壞事,惹了帝怒的宦官慌張下跪,磕頭。
“滾起來!
“下跪除了給家中長輩,就是祭拜死人的!朕又不是你阿父,你跪朕是盼着朕早死嘛!”
宦官騰的一下竄了起來,臉色發白,連連搖頭擺手,雙腿直打冷顫。
餘怒未消的秦二世厲聲在章臺宮高喊。
“誰要是再敢跪朕,朕夷他三族!”
美人哆嗦,宦官不安,章臺宮人如墜冰窖,進入三九寒霜天。
太史達研磨速度加快,墨塊迅速在水中化開渲染,他想早點離開這個喜怒無常的秦二世。
“太史令不會怪朕不要人給你磨墨罷?不會這也要記在史書上罷?這也怪不得朕啊,朕沒記錯的話,太史令曾與朕說朕寫的史不算數。史既然這麼重要,那記史的墨豈不也重要?自然只能由太史令親研之纔對罷。”太史達低下頭。
“陛下所言甚是。”
“沒意思。”
嬴成𫊸搖搖頭,滿臉失望之色。
“朕還是喜歡你之前桀驁不馴的樣子,你恢復一下?”
太史達放下硯臺,攏起雙手。
“臣惶恐。”
嬴成𫊸嘖嘖兩聲,很是無趣地擺擺手。
“滾罷,別在這礙眼,看你就來氣。把朕的豐功偉績都記好了,少一事,朕就夷你三族。”
太史達想要應聲“唯”,話到嘴邊猛然想起,新任皇帝要求應聲盡“諾”。
郎中令章邯昨日剛因爲應了“唯”字,而被打二十廷杖,在家養傷呢。
“……諾。”
太史達冷汗都下來了。
他雖有武功在身,但遠不及章邯。
真要是來上章邯同受的那二十杖責,太史令一職就要其弟繼承了。
“陛下以世間難尋的極品琉璃爲窗,鑄造了唯有天神才能居住的瓊樓玉宇,陛下以爲,此等記述可好?”
“哈哈哈哈,不錯不錯,就這麼記!就這麼記!”
“諾。”
出了章臺宮,太史令後背已是一片浸溼。
寒風打來,他打了一個冷戰,卻感覺比在溫暖襲人的章臺宮中舒服多了。
他腳步匆匆,在郎官的引領下快步離開了咸陽宮,自始至終都沒有擡過頭。
秦國的天,變了。
當初那個嘴上說着狠話,做事卻極盡溫柔的長安君。
當上了秦二世,做到了天下最高的位子,徹底變了樣子。
早朝不上,日日笙歌,對反聲四起的六國之地不聞不問,一應公文盡送相邦府批覆,往日莊嚴的章臺宮天天有靡靡之音響起。
太史達以褒獎的文字,將這一切都記在了《秦史》。
史官秉筆直書不假,但這不意味着史官不怕死,都是愣頭青。
人活着,才能記。
記下來的,才叫歷史。
要是寫窮奢極欲大興土木以琉璃爲窗,太史達覺得自己會死,這件事很可能流傳不了。
但轉變一下文字,就能要昏君歡天喜地地同意記述,爲什麼不呢?
然而,真正的惡劣事件,是怎麼轉變文字也改不了其性質的。
很快,一件令太史達戰戰兢兢留下遺言,一點也不慷慨,準備記下來就去赴死的事發生了。
始皇帝定日下葬,秦二世嬴成𫊸,不許先王長子嬴扶蘇歸咸陽奔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