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你開心就好
始皇帝幽幽地道:
“朕若有荀子輔佐,此事亦能爲也。”
看到荀卿第一眼,始皇帝便知道其弟的解決方式是什麼了。秦國缺治理之人,荀卿萬千弟子散於天下,足以頂替三大世界空缺。
[李牧,韓非,廉頗,如今竟連荀子都爲其所用。這豎子到底用了什麼巫術,招攬瞭如許多朕招攬不到的大才,朕差在哪裡。]
坐擁天下的始皇帝有些不開心,還有些許自從爲王以後心間再未出現的嫉妒,對於親弟能招攬到衆多其所不能招攬大才的吃味。
“果真乎?”
老人反問,雙目就像是一眼兩眼千眼萬眼都看不見底的深潭,一路映照到始皇帝內心最深處。
老人握拳輕擊左胸。
“陛下不必急切回卿,請問過己心再言。”
始皇帝默然,平心靜氣,冷靜思索。
[若荀子輔佐朕,朕會除名三大世家乎?]
不需好多時間,始皇帝幾息就知道了答案,他不會。
三大世家對秦國有功,其行爲舉止在始皇帝眼中並無過錯。時至今日,三大世家已然作古,其弟已告訴其三大世家取死之道,始皇帝依舊認爲三大世家沒有大過錯。
死成百上千個隸妾算得了什麼呢?把平民強迫,引誘爲賤籍又算得了什麼呢?每年爲關中樓臺輸送大量調教好的隸妾是過錯?應是功勞纔對!
樓臺是官府機構,盈得利潤盡皆歸官府所有充入國庫,始皇帝實在不明白三大世家到底何錯之有。
要非說有錯,那便是其親弟認定其有錯。
若是沒有嬴成𫊸,哪怕有荀卿輔佐,可以安穩平替掉三大世家,始皇帝也不會做此事。
卸磨殺驢,過河拆橋,無故戕害功臣,始皇帝做不出來這等事。
荀卿觀始皇帝神情變化,雖對始皇帝答案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但還是開口問道:
“陛下殺否?”
不要把猜測當做真相,這是他的君上隨口所說,荀卿認爲此言極對。
“不殺。”
“這便是君上與陛下不同了。”
“……原來如此,朕似乎有些明白,爲何你們都選擇那豎子,而不選擇朕了,看來荀子是不會入秦堂了。”
始皇帝笑笑。
“可否與荀子說幾句閒話?解些小惑。那豎子走後的日子,朕着實有些憋悶了。”
荀卿點頭說道:
“一張一弛,文武之道。陛下長久積壓,便如弓弦一直拉滿,有崩斷之虞。不知陛下想問何事,是《勸學》?”
始皇帝擺擺手,道:
“朕自問才疏學淺,但《勸學》此文還是看得懂的,並無不通之處。朕想問的是,先生以儒家自居,然不爲儒家所容,思想教學亦重刑而斥善。最出色的二弟子韓非,李斯皆爲大法,此做何解?”
荀子道:
“劣徒李斯重功利,儒法於其皆爲手段也。陛下喜儒他便爲儒,陛下喜法他便爲法。此賣於帝王家的功利之心,便是法家心性,不是卿把他教成法家,而是他自己選擇了法家。”
正正衣冠,想到自己要說的下一個得意弟子韓非,不由露出笑容。
“至於韓非,卿本以爲其是法家天才,天生便通此道。然直到那夜聞君上與韓非論道,卿方纔明白,韓非不是法家天才,韓非是沒得選。韓國術風大盛,道德敗壞,人心向惡,唯有重法酷刑方能制之。爲救韓國,韓非只能投身法家。”
始皇帝也不知道聽沒聽懂,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很快繼續問道:
“孟子言人之初,性本善,朕以爲荒謬。荀子言人之初,性本惡,朕以爲是極。韓非,李斯都曾與朕言說,荀子主張以刑罰壓制人心惡念。”
抖動手中荀子剛遞給其的書。
“荀子於書中對秦國大家讚賞,對秦國上下誇讚有餘,看得出荀子對秦國極爲認可。然秦國以法治國,方有這蔚然大氣象。朕無論如何看,荀子都應是法家纔是。”
始皇帝說了這麼多話,討論荀卿到底是大儒還是大法,目的還是想招攬荀子。
始皇帝本就對荀子徒弟李斯,韓非都很是欣賞。帶着濾鏡看到荀子,再通過與荀子一番言論,始皇帝真心不想放跑這位大才。
再沒有哪一個國家,是像秦國這樣看重法家了。春秋戰國也再沒有哪一個帝王,如同始皇帝這般愛才。
荀子知其意,長嘆口氣。
[卿與陛下道不同,何以爲謀啊……]
始皇帝以爲荀子態度鬆動,趁熱打鐵道:
“荀子何故嘆氣,可是以爲朕如那黃歇一般只是嘴上功夫,實際只捨得給蘭陵一縣?只要荀子今日入朝爲政,朕可重啓周之太師以酬荀子!”
荀子面色立刻嚴肅起來。
“居功要賞,此乃法家之心,法生所爲,不是儒家所向,卿之所爲。陛下以法治國,以功以利邀才者入秦,將秦孝公之招賢令貫徹至今。可得天下,而不能安天下。”
始皇帝反駁道:
“曾於荀子門下修習的淳于越一心謀求高官,以實現儒家之理念……”
荀子不等始皇帝說完,立刻打斷其言道:
“其不是儒家,乃僞儒也!”
始皇帝也不生氣,立刻道:
“楚昭王相邀孔子,許諾給孔子重重的封賞,要把七百里土地和相應的人口封給孔子,孔子立刻帶着諸弟子奔赴楚國。路途陳國,蔡國困孔子於野,孔子派子路前往楚國求救,終得楚昭王救至楚國。可當楚昭王反悔不重用孔子之時,孔子便棄楚而行。如此行爲,和荀子所說的儒家所向南轅北轍,荀子總不會說孔子不是儒家之人罷。”
始皇帝這番話,包含其大半對儒家的看法。
其認同儒家仁,可以讓淳于越爲長子師,教長子知僅嚴酷不足以爲帝王。
但其不會讓儒生居高官。因爲其觀典籍,孔子都做不到自身所提出的理論。嘴上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但在蠻夷楚國對其拋出鑲滿功名利祿的橄欖枝時,毫不猶豫立刻前往。這樣連創始人都做不到的學說,怎麼能治理國家呢?
始皇帝本以爲這一番問話能令荀子有羞慚之色,或是問住荀子,至少也會讓荀子短暫不能言。
然而,在其話音方落,荀子便立刻道:
“孔子自是儒家,但其此行爲不是儒家也,孔子錯矣。”
“……”
始皇帝不知說什麼好了。
他沒想到自稱儒家,孔子思想繼承者的荀子連孔子都能否定。
“卿於《勸學》寫道:蟹六跪而二螯,然實際上蟹八跪而二螯。生而有涯,學而無涯。所學越多越知自身渺小,聖人之言千年後或爲邪說。卿能犯錯,孔子亦能犯錯,今日所有典籍都可能爲錯矣。不義行爲,不對之理,便不是儒家。”
始皇帝瞪大雙眼,指着荀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哈哈哈,有趣,有趣,當真有趣。今日得見荀子,方知何爲最師。朕今日方知,那豎子說的儒是荀子之儒,不是孔子之儒!敢問荀子,何以儒治國?”
若是嬴成𫊸晚走個十天半月,能得見今日這一幕,定然是不會走了。
他沒想到,自己費勁心力都說服不了,比牛還倔,一心發揚法家的兄長,竟然會主動問荀子如何以儒爲政。
“隆禮重法。”
荀子先是重重念出四個字,然後輕聲道:
“人生來就有欲,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心好利。有欲必有爭,人之初,性本惡。國有民則爲國,爲政便是教民,治民。明禮義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罰以禁之。”
始皇帝細細咀嚼荀子所言,良久方道:
“用禮義教化民衆,改造生來不良的人性,這是儒。用刑罰,律令制服性情頑劣之人,這是法。朕還是第一次聽說,爲死敵的儒,法兩家需共以治國。”
老人立刻不悅,強調道:
“此不是法,此僅是儒!”
始皇帝不甘示弱,道:
“除了荀子口中,朕未見儒家有類似話也。”
老人猛一直腰就要擼袖子,這動作太大險些把頭上罩發青巾抖落。
老人急忙扶住,扶完繼續擼袖子,赤着兩個肌肉明顯的小臂道:
“我問你,孔子在《論語》中記錄的言行: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這兩句話是何意思?”
始皇帝看着不尊稱陛下,怒氣衝衝,擼袖子好像要幹架的老人嘴角一抽抽,這幅形象實在和先前最師相差甚遠。
[近墨者黑,定是那豎子影響,這豎子真是該打!]
心中罵着親弟,愛才的始皇帝嘴上老老實實回答問題。
“是說僅依靠刑罰是有侷限的,民衆只會想辦法逃避刑罰,但卻沒有廉恥之心。用道德禮儀去教化百姓,他們纔會知恥而自律。”
啪~
老人立刻一拍桌案。
“孔子說的話和我說的是不是一個意義?”
始皇帝無奈地點點頭,承認自己讀書少。
《論語》始皇帝自然是看過的,但自始至終不認爲儒家能治國的始皇帝,對儒家經典自然不會太過上心。
每個人都有愛學的學科,始皇帝喜歡學法,喜歡《韓非子》,《商君書》。《韓非子》每篇文章始皇帝皆記在腦中,《商君書》所有理論始皇帝皆學以致用。
老人氣稍微小了些,其聲音比剛纔也稍小了些,但還是比最開始要大。
“我再問你,《孟子》亦有言:徒善不足以爲政,徒法不足以自行。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始皇帝苦笑着道:
“朕已知曉,是朕疏忽了,儒家經典確實言說過此話,荀子不必舉例了。荀子方纔還說孔子不爲儒,往年亦曾說過孟子乃僞儒。今日以孔孟舉例以證儒家,不覺前後矛盾乎?”
老人放下袖子,慢條斯理地道:
“儒家乃正確之論,對者爲儒,不對者爲僞儒也。”
始皇帝憋了一會,哪怕心中對荀子才學再爲賞識,也實在忍不住了。
“荀子,有沒有人說你無恥。”
荀子抽出始皇帝手下書,翻了幾下遞過去,指着上面一行字。
始皇帝定睛看去。
【嬴子曰:科學,是一門絕對正確的學科。凡是正確的都是科學,凡是不正確的都是僞科學。若原本認爲正確的科學知識,隨着時間而被發現並不正確。那麼這個知識就不是科學知識,而是僞科學知識。】
【卿曰:世上未聽科學學說,請以儒家替。】 ωωω• Tтkan• ¢ O
【嬴子曰:你開心就好。】
【卿曰:善。】
始皇帝原本想回去細細研讀有荀子手書,記錄着嬴成𫊸言行的這本書。
最師荀子於書中都不敢以荀子自稱,而稱他人爲子。這書中那不都得是金玉良言,可以爲傳世經典的書籍?
而現在,始皇帝帶回去看的想法依舊有,但不是細細研讀,而是當那些打發時間的小說看。
始皇帝指着書籍,用無比懷疑的語氣質問着一臉風輕雲淡,不以爲恥的老人。
“荀子都記了些甚?這種無賴言論也配慎重記之?這種豎子也配稱子?子用在此處太過草率了罷?荀子爲那豎子門客,贈禮莫非是臉面不成?”
老人打量始皇帝裹在冕服中的身軀,衡量了一下敵我實力差距。
想着君上曾說過,其兄長武功稀鬆平常,也就能與秦將蒙恬放對。
精於六藝,但年歲已高的老人便放棄了儒家傳統——以武論對錯。
“陛下見卿不入秦爲官,故不以禮相待。陛下是否忘了,卿入不入秦堂並不重要。秦國需要的是一個個爲政一方深入民間的官員,而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太師。”
始皇帝見狀反問道:
“朕不以禮待荀子,荀子便不召弟子入秦乎?此可合乎儒家?”
荀子盯着始皇帝好一會,兩人互不相讓。
少頃,荀子堅定吐字。
“無論陛下如何爲之,卿皆當召弟子入秦,此爲儒家!”
始皇帝咧嘴,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嬴子不配爲嬴子,荀子不愧爲荀子。”
老人下了席位,對着桌案一側跪坐大笑的始皇帝深施一禮。
“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君無民則不爲君,國無民則不爲國。卿請陛下以天下人爲子,廢除隸臣妾!”
始皇帝笑容不散,搖搖頭道:
“若此事朕先前未有言說,可以應你。然朕已親口許諾,與那豎子做下約定,故朕不能應你。朕可錯,但諾不可改。”
老人面有戚然之色,始皇帝下席位,扶起老人,在老人身邊道:
“荀子不會因朕不應你此事,便不召弟子入秦了罷?”
“此非儒家所爲。”
“荀子高義,朕觀荀子之道,與那豎子相仿。朕雖不能應荀子取消隸臣妾,但可如那豎子所說,取締樓臺,將淫穢罪論加入秦律也,如此可好?”
“大善。”
“荀子若有暇,可往宮中教朕。朕不聽孔子之儒,但荀子之儒,朕可聽也。”
“卿之論,與君上之論相差無幾。陛下聽不得君上之言,卿之言自也是聽不得的。”
“授業解惑,那豎子差荀子遠矣。”
始皇帝居長安君府直到月上柳梢頭,方纔意猶未盡地坐車歸皇宮。
當夜,咸陽宮中所飼養的鴿子盡數被放飛。
好在是夜晚,天色本就是黑的,這羣鴿子不甚明顯。若是青天白日,天光必然要被遮住好一大塊。
這一大羣腳上綁有紙張的鴿子,羣體振翅聲響極大,撲棱棱的響動,驚醒了無數入夢貴族。
它們藉着夜色掩映,飛往四面八方,天下各地。
(本章完)